寻忆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归时影·寻忆


    那时候,尚小。眉眼,住着欢笑。父母很累,生活很紧,而日子很慢,桃花很好。山青着,水绿着。故乡,就是家。后来啊,长大。心口,挤满情思。一个没了,另个老了,又人间换了,回忆散了。花开时,泪忽落。故乡,成了梦……       

【1】

倘如我往昔所说——

“日月山水,都足以,借脚程丈量”。我必定,还选择跋涉。然归路确也难走,几近崎岖,尘沙迷途,风烟失径,无一人询……

我想起我将将二十岁,隐约觉察到,似乎人生,开始出现了大段空洞。终是命运安排要补的,不妨就接着,再走下去。这是一种区别以往,从未感过落寞的,极难拟喻的况味与情境。

现在我年挨三十,依然这样认为。仿佛一脱孩稚,一切都被注定了。自念头生时起,即慢凝作胶柱鼓瑟,伴随一生再难扭转。

只是二十岁时,所谓“空洞”,多关乎于未来前路茫茫知无可知。十年抹去,远处依然烟笼雾迷,山重水复。我才恍惚转念来——

终点,或许不是前方。答案,可能落在归途。

今夕此刻,才想回去走走,少却华丽精美的装束,亦欠堂而皇之的理由。一出发,又顿乎发现,其实两袖清风的人生,终究是趟单程的行旅,哪有什么回路?

所以只好,按记忆望赶趟儿。可不知,于山水迢递舟马颠沛中,走走停停,兜兜转转,还会否再与过去擦碰出怎样的交集。索性,遇水摸石,逢山借榻,到哪是哪,得伫且伫。

在此,研旧时入笔,把又次经过的,欢忧琐碎的前昔,筛筛拣拣,写写抒抒,并形成一通絮语散忆来。


【2】

“终是多年,未下过地、数过星了”。

叹息间,不知已渡却了几重烟水。此时,正处一方寻常山顶。大汗淋漓着,就坐了下来,想想从前的事。

仅一忖工夫,忽而更忆起小时,故乡的欢趣了:

小河,溪流,盛满了天空的蓝。水中倒映的云,被夕风打碎,成了一块一块乳状波动的布丁。谁家牛车的铃儿,摇响不停,似为山水伴乐。屋角路垂,红绿丛生,成群恣意纷飞的蝶,正将淡淡的鹅黄、菊白、鸦青共棕灰等颜彩,匀匀地摊入村庄,一片槐荫画布中……

当我在山顶驻足凝望时,仿佛那又净是些,远到遥不可及的情事了。未待顷刻潸然,不禁又连掌心失落的茧,还甚眷恋。


下山,到底不耗气力。只是,沿回忆而下,唯恐前路被泪水模糊失了方向。

记忆中,上次参与农事动了气力的光景,还数高中毕业时,在老家帮衬着祖母推了一程木板车。顺了水泥大路,沉沉走上一二里,概一小时,方能赶去村部,片刻打完了几袋稻谷,就又一步一履,蹒跚而返。一个下午,竟被扼杀在了声声喘息中……

今树欲静,而风不止。才恍然来,时光从未为谁倒退,或稍迟过。板车终不见了。祖母,亦若风中余烛,旦夕未明垂垂堪忧,弥存记忆决计无多。

大抵,人生这本题海,在做加法、乘法的同时,相应也做着减法、除法,却无谁批改,只听任评说……

此时山风未落。我紧敛了双眸,仿佛就能阻止一场山洪。


刹时风来,拂展了眉眼。

方见山顶上,已到处澄黄,凋落,寂冷,不闻半声莺啼。而望眼山下,却遍地蓊郁,丰盈,安暖。不分明处,似为雾色迷蒙。

时秋冬之交,山下应还凝翠着。那坝外大塘,当水满鱼多,正等待渔人垂钓。

心声甫落。乡众们促着步子近了塘堤。几个汉子扑入水中,另些人则沿岸撒网。我透雾望去,尤感亲切,又一个也未能认出……

到底,记忆那汪湖水,已涸成瘦瘠苍凉的滩涂,在无声落木中,不复往日粼光。


回省往昔年日。

光阴似无形钟摆晃荡不停,未遗一齿声。而在不舍昼夜处,人生还流逝了什么呢!在远隔村庄的城市,无数灯虹影绰觥筹交错中,或某划眸而过虚梦光阴的碎隙,又为何总让人怅然若失,又迷离得猝不及防呢?——

或许恋旧之人,就像失群雁儿,一生心系草原的远。又万般无奈,依然如不被原谅的候鸟,不得不离开春天。彷徨如我。彳亍如我。健忘亦如我。是的——

我似忘了,那片庄稼地何时才能长熟。忘了,风会从什么方向吹来又会打哪经过。忘了,曾几何时父亲豆大的汗,浇渍过哪一亩麦苗。忘了,儿时夕阳下骑在老水牛背上,是怎样摇漾而安然的感觉。

我亦忘了,从田垄外的桃林,还需辜负多少双屐痕,才抵达起初那堆篝火。忘了,冬去春来,村落塘畔长塍间,一年又一年在模糊中消褪的身影……


【3】

“或许别离后,不会再相逢。那么梦醒来,应当还是梦“。

这句心声,似曾闻听。此刻已别山顶,决眦相看时——

水天蓝白,浮云,睡成了雪。故乡还亭立般守在这方,没有名字并不巍峨的山下。这是一段荒径斜坡。曾被流水,剥落了的黄土,散堆丛外。我猜它,一定薄幸了草色。而在绿影婆娑间,又可听沙沙风声,侵衫掠耳,使疏林撕破了阒静,亦吵扰到了虫吟。

但见树畔,伫一少年身影。他正以茫然的睛光,共我一并凝望:循了山下水田,隔道道迂堤,又被一排杨桦挡住了瓦檐。那儿就是家了。

少年影子,与我相去七八步。太近了,他就像在昨天。他似乎注意到我,一双泪眶仿佛求助般。

我深知,他就快离开这块土地,赶赴他未曾着意的学府。他开始,疑忌人生,为什么会空洞,又不知该如何填充。他固执地以为,来到山上,便会有,莺鹂花树,读懂他无声的倾诉。有夕晖烟火,点化他流年的迷津。

我清楚,他颓唐的学业,大段不愿提及的青春,及近四分之一的人生,已将无数抹痛楚,酿入了苦盏中,难以入喉。我看到了山下,他的母亲,那个矮瘦羸弱的妇人,正学着挑起失迹多年的丈夫的担子,打算出门谋生。她亦不知何时舍得花钱去染发,似借以微微抵抗岁月的荼蘼。

少年心说,他从不憧憬浩瀚的大海,只想做条安静的小溪。可阳光总撒下炙热,流沙总卷来浑浊。

我居然地,理解了他的愁恨,并不愿讽他无病呻吟。我与他过于接近,确施予不了半点救赎。

这时期的我,仿佛是他坎坷人生中,不可逾越的又一道低谷,或将来某刻蓦然回首时,不可消弥的又一声叹息。我怔于一畔,又极想佯以水天一色风住尘香的淡泊,劝慰他听随宿命的安设,共年华归并于人事的洪墟。

可我并没这么做。他襟中半掩的海子诗集,分明又在示意我,别去轻易打扰,一场还在等候“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年轻时候的梦。

于是共他相顾无言,擦肩而过。我遂接着,依炊烟水色向山下行去。


【4】

山色依依,微风习习。

我的眼神忽地略了季节,柔软下来。一整座小城,几个小镇,连同车水马龙、四时更迭、浮光掠影、悲欢离合,竟一并化入了七彩泡中,当空飘悬流动,又被阳光映照得缤纷夺目,再慢慢淡若星辰。

我依稀看到其内里,蕴含了少年一些年来无数段若即若离、凌乱交错的回忆,款款向远,一一褪色。并同整座山顶,一共归于灰白。当那些水气泡儿,快逃脱视线时,我才试图伸手挽留。可不待眨眼,一切又恍若从未发生……


当醒神时,已处山腰。

此刻日近西山,斜晖柔煦。在我一侧,约十来步处,又见一少年,平卧于绿草丛茵中。他的脸庞虽看不明朗,但显然比山上的少年清稚些。其瘦小体态,与我孩时玩伴无异。在他侧身的空隙,我又捕捉到了,其双瞳炯炯中湛然淡亮的光。

这光,像水一样净,不断扩张,推动着暖风向我倾移。

我慢慢闭上了眼。试着从微暖中,感知他清澈的心,并一点点进入他,一方小小的,还未封锁的城。

这方小城,没有季候,没有苍老,亦无寸尺低檐下的硝烟。但自有“繁星、春水、桔灯和纸船”。有“百草园子、三味书屋、世外桃源和悠然南山”。亦有被诗经倒装的修辞,不明所以。有似花蕊散落的音符,怦然经心。

这方小城,构造简朴又环境安谧。近乎我少时梦中的归宿:『青砖褐瓦,疏篱轻扉。竹枝院子,绿水池塘。不必嫣红姹紫,群芳争妍。一花一树,能愉。无须繁弦急管,歌舞升平。一琴一诗,足悦。』


再往山下行时。

我又路过了他浅眠间,呓出的婉语诗声。那漫天游动的字句,皆是寂静的找寻。

他似乎并不明了,为何一长大就会孤单。他说,“我是群屿之一。在汪洋中不断飘摇,流浪,逃亡。多年过去,风都停了。可我还,不被海水原谅”。

他似乎不理解,相较小时,世界的规矩教条或守则,为何越加累赘与嘈杂。他又说,“树叶落前。我不得不,剪去长发。再借不得不,擦亮的窗。安慰过往,蓬松的坚强”。

其后,他似乎慢慢体会了,某个女人,为何匆匆地发梢染霜,想着梳台镜子一落,就能打破时间。又为何偏等月光打湿,第无数个夜,才那么迟选择再嫁。他在日记中说——

没有梅花不落吧!雪一化,春天就会来了。而我,才轻轻地想起昨夏的知了。回忆,又长满了抚琴声。那个时候,夜月是微凉的。灯光是柔软的。可补衣针儿,却一个不当心,刺入了她的指。她,正思念谁呢?一滴泪儿,会不会跌落下来,消失在泥中?然后又慢慢长成枫霜,瓦砾,长成麦影,炊烟,长成悲伤,终老?……


【5】

风,一刹,一刹地吹。

山下雾气散了些,万物在等待通明。那少年不知何时醒的,似亦注意了我,满眼惊诧,又不敢置信般,转了身去。

往山脚处走时。我仿佛瞥见了,一个步履匆匆的妇人,正心神不安地奔波。而到了很远方,一片山高瀑挂,林幽雾绕中,她又慢慢压低了背影,匍在金身佛塑前。深山老寺的钟鸣,深沉回荡着,让我一时,无从分辨出,哪一声才是她虔诚的求祷……我忽感不适,往前迈了数米。又见另一老妪,正背着那个少年在塘畔忙慌疾步。那少年额头、膝盖处,缠了纱布,深红的鲜血湿红了老人的背腰……

这些似是少年,一两段未曾提及的伤。那些疼感,又莫名跨了人生的纬度,漫入我躯,让我久久难静。我努力往下腾挪,逃离,任杂草泥泞藤附了步伐,后又移动了片晌,许是山风柔抚之故,疼楚很快消了。


不觉间终到了山下。

前方沿下坡,约二十米外,即一方大塘。几个尚年轻的叔伯收好渔网,正打闹着提篮拎桶往家回。

此刻向晚,清风潇然,俯瞰处,塘后一环灿金的水田正传来密密的稻香。而一汪汪金波浮动,又共眼帘而外,彤霞播紫,靛水琢蓝的场景,相互交融,恰像极了小时候,一页方白画纸上由水彩泼染的,秋天的原乡。

伫望得迷时。突然,大塘短坡处,微微探出了个孩子小小圆圆的脑袋。

在一片青青中,孩子慢慢地往上爬,约七八年岁,只一件云白背心,打着光脚,形容十分稚嫩。又一个年轻的汉子忽从近处水中冒了上来,眉角的胖痣很是明显。他一手扶地,一手托住孩子,两两就上了岸,穿好拖鞋汗衣。此时,一高一低,一宽一窄的身影,被待没的夕阳映衬得安好,淡然,一如前。

不久,一通轻柔的女声呼唤打不远的村庄传来。男子赶忙扶起倾在坡前的一辆老式二八大杠车,约孩子高。于是架住地撑,男子便抱了孩子坐到黑革座上,并令孩子握紧了前架,等各处稳当了,才一手扶座一手掌把徐缓向村庄推行。在尾座铁黑架子处,系了只由毛线牵住的透着红光的袋子,又被风吹在高高的上空。线被拉得很直很直,而“风筝”则被撑得很圆,很圆……


此刻。夕阳余晖,成了澄净的水。扑走日里,无端的忧乐的情由,使一切向月晚归属。

我望着那两剪朦胧,又愈谂识的轮廓,慢慢离眶,直生些来于本我又如出梦境的幻觉。同那一声声催促的喊唤,亦似洇了记忆,沁入我的脉搏与呼吸。蓦地,一抬头,竟还眺见那一草垛瓦房边,一小池塘尺堤畔,那位呼谁归家的女人,还向我这儿久久张望着。她,定是那汉子孩童的妻母。可此时,两人不应到家了么。那,她还在望谁又在等谁呢?

我在山脚大塘尾,她于屋侧小塘前。隔了数排杨桦数道水田,隔着迂回也隔着时空。而我仿佛能听到她止声后无法平静的心跳,能触摸她那方遥不可及却依然温暖的眼神。我亦努力压抑内心的不安,踮了双脚相望去,却终究瞅不清她绰约的容样,甚乎辨不出她寻常的衣影。但她就那般长长立着,那样依依望着,如一历,老远的年代,等不归的音书。

又忽地,夕阳的最后一竖竖淡灿的微光,斜斜投来,在大塘水田及所有水面旋回折返,化而万千。刹时山风呼应般地落了,飒簌的风音裹挟了乡籁,长歌当哭着,教我不禁转身,回眸,竟又一下子迟滞讶然了。但见——

一座灰白的山林开始回青。桃花舒颜,松柏滴翠。漫天翩飞的曾褪色的气泡儿、字句与风筝袋子,慢慢被夕晖撒落的颜料点染作五彩斑斓。

凡风抚处,山顶到山腰到山麓到我到大塘到田间土路,再到一切目光所及,竟是无数个大致一副面孔的、各式体形目光、各种喜怒忧欢的少年在疾跑着。自上而下,他们的形体又加速分明地变低缩小,就像某人一生的前四分之一,分成无数化身,向母身无忧虑的子宫温房里倒退,但最终又定格成,山下孩童那般容样。

他们一并簇拥地穿过花草枝叶,穿过四时烟火,行经彼此的灵魄,再纷涌入我的躯壳,掠过我身,又扯着梦幻中的我,齐齐地行经由水田、土垄与枫霜、麦影幻化的径,再向不远的村庄某一户炊缕低檐,及女人汉子一方进发。

而当我再往脚下的河塘望时。

原来,我亦成了那个“二八”座垫上扶着铁架并被一对臂弯结实地护着的小孩……


【6】

村落。树前。

夕阳,沉入了水底。天,黑成了夜。在一户人家的晚上。我再没醒来……


可幸,在这趟寻忆之旅中,我终寻到了,我二十岁时惊呼人生无明的原因:定是从前过分饱满,所以现在忽而空洞。

我不记得何时,曾对着一堆死去的萤火,像被“多少年前的子弹正中了眉心”。我曾在尺简中用无题写到:“你就像,一支飘缈的梦。过于美好,已然失真。可我已于其间,泛舟了太久。再无坚强,以揖迎醒时的流棹”。

我如今才悉知,那腐草清辉间用一生瞬息绚烂的流萤,或应叫之为故乡。是的,我亦曾用无数段稀碎的梦,想着某刻,回归那片村子,安守那方人家,还原那寸怀抱。或有一天,无数个我不再是我。但终有那么一天,无数个我还会回到我。就在此时此刻了。可梦忆,偏在这儿快落了帷幕似的,天也暗了。

我顷刻间,又似明白了什么。有些长大后才懂的别离,即使在一小方桌前,有对夫妇忙停了饭碗点了一堂灯烛也无从相挽。还有些别离后才落的泪,就算一片村庄招手,摇动一整天河的荧星斟满宿醉的离樽亦不能尽释。

就像摇摇在村落的风,搁了二三十个年头再度吹来时,我抹泪看去,除了记忆,一切都改变了。经冬过春,泽溪入海,光阴总是这样,教朝丝暮雪的间儿,又教某一个人死而另几个人活。所以,当我背对那对夫妇时,千百次地想着回首,凝顾那片星空时,再也忍止不住泪流……


在一片寂静与模糊中,我又想起了不知是曾经,还是未来的,某个不在了的人。想起好多事。

好多事,说不清亦喻不明,都藏在了山上与山下,那些少年与孩童,或说我青春、前时的泪水与眼神中。

我如今才深深体会到,那些疼感,苍凉,忧欣。过去的,一直不曾过去。

记忆,若可拟作一汪水域,那儿时,当是被浪打沉的帆。这么些年,水哭干了,剩下一滩裸露的河床,破落的归舟,被泥沙高高地垄起。

当落山风儿,吹过一缕蓦然,教你如梦方醒,并又挟来一桩桩往事。而你,只能守在偌大干枯河底的中心,在再无法修理的船骸间。一想打捞起什么,只能用泪来填。

我现在就立在这儿。就这样决定了。此心不再离开村子,哪怕醒时被海覆。


此时,夜深。几家灯火与大亮月白,赶走了黑。

那对夫妇迟迟没有熄灯关门,似感应到我就躲在屋前塘畔的老树下。孩子,就睡在他们中间,饶有趣味地向两人询起在外树下的人为何不肯进屋。夫妇俩则叹息:你还小。你大了也会像他一样,像父亲一样,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很长时间。想家,又回不了……

我从不质疑一个父亲与母亲的爱。我在山下塘尾时,或许那位女人就已识破了我的身份。可我现在,又不能与他俩相认。我无法知会,在这世上。他们都有年代,都有历史。只有我,生卒年不详。

我和他俩一样,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我就像一堆荒草。一场大醉。我的心里,住了个死人。那死人是谁,我又不能说。我不敢道出后来的青丝白发,生离死别。身是人子。我能做的,只能在外守望,回顾。看着他俩,为期无多的共处,及一个孩子末了,接近完满的童年。

我又四下缓踱,张望。抬眼尽是月儿在瓦上结霜,低眉可见青草正弯身候露。燕子早早睡了。一周环堤丛子,依然一片蛙鸣撒鼓点般欢。我又欣然发现,在这方土地上,还到处安好着,儿时的小小的足印:

引颈扑蜓,扶荫打盹,桃林嬉游,圩场逐闹。还有,在祖母家柿树枣树下绕井跨竹,折了纸船放入池中又看它徐徐低入水底,搬父亲老式铁沉的篾机到斜坡用土块碾尘……

我终久久徘徊着,找寻着,并使了莫大气力,把梦勒在醒的边缘。哪怕整个村庄的灯熄了,还有夜空中群星熠熠明月朗朗。纵其次日入晨东方尽白,而昨夜捞起的一汪过往已然不会再涸。我想,我还当再守上数个日夜,如在记忆的底,一个孩子必经的守灵。

我还要做的,是再寻回几段尘封的前事,找到些心念的故人。直到一生的泪落了,足以成书。


我不清楚。

一生,还需多久?一生,是否足够?

就像我无法预知这季秋天,会于何时何地悄然无息地转世。亦不知在人生的哪处当口,一次回眸,念想,就可以头白。

头,白了。仿佛,就是一生。一世。一辈子。

可我深知。此际梦回,乡关驻尽,种种情忆,必是前尘。一生该回的终有其归路。人各从过去来,注定了,会于某个节点,向过去返。其方式梦也好,忆也好,选择停也罢,醒也罢。到了旧时,你尽管殷勤探看,逡巡盘桓。或许恍然中,就能找到心中久惑的源,明白生而为人的意义。

到时。你什么都不必忧忡,什么都无需过问。什么也不会发生变改。你,大可,不顾光阴催渡,一任舟马迟行。

如此。就让我,一直在这守着。守着。一直,守到———

来冬。十二月,落雪……


2023  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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