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雄辩双杰之儒士·陆贾

有一句话,或许很多人都听过,即“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

这句话翻译成现今的意思就是:马上可得天下,安能马上治天下?

相信现代应该没有人再怀疑这句话的正确性了吧,但,或许大家不知道的是,这句话其实是出自西汉初年的一位汉臣口中,是的,他就是被刘邦赞为“有口辩士”的一代儒士,陆贾。

相传,陆贾是楚人,然却在楚汉相争时期,以幕僚的身份加入了刘邦,并因辩才超人,故与郦食其一同游说诸侯,从而扬名天下。

如史书记载:

陆贾者,楚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士,居左右,常使诸侯。《史记·陆贾列传》

以上就是陆贾的曾经,没有任何传承记载,亦没有任何师承,除了一句楚人之外,他的曾经一切,都是一个迷。

如此,史书之所以为他列传,是为何呢?就仅仅是因为他的辩才吗?当然,不是。陆贾此人虽是一个辩士,但却还是一位有大勇和大才的儒士,所以,准确的说,正是因为他的大勇,和他的大才,由此才让太史公为其列传记之:

及高祖时,中国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陆贾赐尉他印为南越王。《史记·陆贾列传》

秦末汉初,中原大乱,然而在那时,却有那么一地,居然安享多年太平,此便是先秦所征服之地桂林、南海、象三郡。说起来,这又是另一个枭雄的故事了:

南越王尉佗者,真定人也,姓赵氏。秦时已并天下,略定杨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谪徙民,与越杂处十三岁。佗,秦时用为南海龙川令。至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即被佗书,行南海尉事。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谿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史记·南越列传》

或许是史书的记载略微有误,如前面《陆贾列传》中的尉他和《南越列传》中的尉佗,其实是一个人,而他的本名,应该叫做赵佗,为故秦南海龙川令。当年,震惊天下的大秦南征百越一役,历经数年,伤亡数十万,才最终勉强平定了百越之地,于是,迫于当时岭南之地距离秦都遥远,故,秦始皇特设南海尉,令其可节制岭南南海、象郡、桂林三郡,史称“东南一尉”。如上述记载中的任嚣,便是大秦第一任南海尉,而任嚣这个人也不一般,譬如今天的广州市,便是当年的任嚣所初设,故广州市别名任嚣城。

任嚣死前,曾任命龙川令赵佗为新任南海尉,并告知其当今天下大乱,大秦已经是风雨飘摇,故,只要赵佗能够封锁岭南通往中原的所有通道,或许可以保全岭南一方太平。而后,赵佗便全面接管岭南三郡,并下令全面封锁岭南通往中原的关隘,自此,岭南遂自立,而后赵佗见中原大变,遂自领大统,号为南越武王,史称南越。

如此,再接上《陆贾列传》中的内容。当时,刘邦刚刚一统天下,而唯有故秦岭南之地尚未归附,遂准备出兵征讨,然,陆贾却毅然站出来,并告知刘邦,他可让赵佗率众归附大汉,于是,刘邦便以陆贾为使者,出使南越,会见南越王赵佗。

应该说,这次的相会,并不是很容易,全然不是《南越列传》中记载的,陆贾一到,赵佗便立刻跪拜归附大汉。如下面记载:

陆生至,尉他魋结箕倨见陆生。陆生因进说他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桀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彊。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诸侯,遂诛项羽灭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彊於此。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冢,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史记·陆贾列传》

陆贾开口,自然是要先声夺人,打压南越王赵佗的气势,并让他明白,若是不归附大汉,就是找死,我朝陛下何等英明神武,纵然是神勇如项羽,强横如各诸侯,五年之内便已全部消灭,如此,你一个小小的南越王,不来归降,是自己找死吗?当然,陆贾也没把话说绝,而后又说,只要你肯归降大汉,且当今天下刚刚初定,人心思安,不宜大战,故我大汉皇帝可以封赐你为南越王,并永远为大汉驻守岭南之地,然,若是你还是执迷不悟,大汉不过偏师十万,就足矣让你南越灰飞烟灭。

应该说,陆贾的话还是很不错的,一步步压的很好,生路和死路都给南越王赵佗摆明白了,让他自己选择。

然而,赵佗接下来的话,可就是不那么客气了。

於是尉他乃蹶然起坐,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史记·陆贾列传》

赵佗虽然表现出一种很是尊敬陆贾的样子,但嘴上却说,嗯,我已经待在蛮夷这里很长时间了,所以,失礼了啊。说到这里,或许很多人就会想到当年在东周时期南方楚武王在对抗大周时说的那句话了:“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看起来这是很自贬的话,但,这其中敌意可谓显露无疑啊。

赵佗的意思很明白,这里是岭南,是南越之地,不是中原,他们怕你汉军,我们可不怕,当年大秦征服岭南都是那般艰难,如今,就凭你个区区刚刚统一的汉国,你们真的可以吗?

随后,赵佗更是自信满满的开始了对于陆贾的发问:

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陆生曰:“王似贤。”《史记·陆贾列传》

从这里也可看出,当年的赵佗对于中原的情况是了如指掌,如此,才会问陆贾道,你觉得,我比萧何曹参韩信等人如何?这里,陆贾却用了一句很巧妙的话,虽然只有三个字,但是,其表达的意思却很诡异,陆贾说:嗯,貌似你更比较贤。

然后,赵佗就有点不知所谓了,继续发问陆贾:

复曰:“我孰与皇帝贤?”陆生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彊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轝,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王何乃比於汉!”《史记·陆贾列传》

这一次,陆贾可没有再回避,而是直接了当的告诉赵佗,你小子别耍花样,我实话告诉你,就你这岭南破地,才有多少人?地方有多大?民数十万而已,地不过我大汉一郡之地,然而汉朝皇帝所治之民又何止千万,所治之地又何止万里,岂是你能比的?而在这里,陆贾更是用上了蛮夷的自号,换言之就是,你要是真想当蛮夷,那就别怪我们用剿灭蛮夷的方法对付你。

虽然,之后的赵佗貌似还不服,便说了这样的一段话:

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渠不若汉?”《史记·陆贾列传》

陆贾也能看出来这是赵佗的强词了,故,也就不和他计较。事实上,到最后,在陆贾几个月的游说之下,赵佗还是认怂了。

乃大说陆生,留与饮数月。曰:“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赐陆生橐中装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陆生卒拜尉他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归报,高祖大悦,拜贾为太中大夫。《史记·陆贾列传》

可以看出,陆贾这几个月算是把这位南越王给彻底洗脑了,不光立刻归附大汉,还因此为陆贾所折服,而后,陆贾便顺利回朝,因功,被刘邦封赐为太中大夫。

事实上,在之后,当刘邦死后,赵佗可是又反了,不光自立为南越武帝,还派兵袭扰汉朝长沙郡。虽然当时吕后也派兵了,但因为朝中多事,故也就没有把赵佗如何。

但,当文帝即位之后,遂令陆贾再次出使,问责赵佗。而这一次,我们就可以看到,当年也不知道陆贾对赵佗说什么了,反正是一物降一物吧,赵佗此人,不怕大汉,偏偏就怕个陆贾:

及孝文帝元年,初镇抚天下,使告诸侯四夷从代来即位意,喻盛德焉。诏丞相陈平等举可使南越者,平言好畤陆贾,先帝时习使南越。乃召贾以为太中大夫,往使。因让佗自立为帝,曾无一介之使报者。陆贾至南越,王甚恐,为书谢,称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前日高后隔异南越,窃疑长沙王谗臣,又遥闻高后尽诛佗宗族,掘烧先人冢,以故自弃,犯长沙边境。且南方卑湿,蛮夷中间,其东闽越千人众号称王,其西瓯骆裸国亦称王。老臣妄窃帝号,聊以自娱,岂敢以闻天王哉!”乃顿首谢,原长为籓臣,奉贡职。於是乃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皇帝,贤天子也。自今以後,去帝制黄屋左纛。”陆贾还报,孝文帝大说。《史记·南越列传》

以上我们可以清晰看到,赵佗对于陆贾的惧怕。听闻陆贾到了南越,一句“王甚恐”,着实让人发笑,然,当看到陆贾时,谁都没想到,赵佗居然会说出那样的话,先是自贬为蛮夷大长老,而后又说自己称帝纯粹就是自己闹着玩呢,就是看到那些蛮夷都敢称王,所以,自己就觉得怎么着也得比他们强吧,然后,就,就自己和自己玩,所以,哪里敢真的和大汉皇帝对抗呢?

于是,这一次陆贾都没说话,赵佗直接立刻撤掉一切皇帝仪仗,并向陆贾顿首道歉。如此,陆贾遂成功的再一次平复了南越之乱。

但,在事实上,赵佗这个人,也就怕陆贾,就在陆贾走后,对外虽然不再称帝,但对内还是以皇帝自居,这人,也算是好玩,别人是想方设法当皇帝,他倒好,喜欢关起门来自己演皇帝。

如此,陆贾两次出使南越,两次孤身平复南越之乱的传奇,便为世代所传扬。

屈大均:自古文人至越者,始陆贾,继终军,皆有光于越。

薛稷:陆贾南行,责蛮夷之失礼;陈汤西讨,诛单于之暴慢。终令赵佗贡职,郅支传首,竹帛所载,斯其庶乎!

然,若是要说陆贾真正为我华夏后人所尊重的事情,那就当属其为大汉制定的国策了。

以上内容,虽然都说明了陆贾此人是辩士,辩才超绝,但,莫要忘记,陆贾其实还是一个儒士,故而,儒家天生便有的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于陆贾而言,自是不可缺少的。且看接下来,陆贾是如何一步步教刘邦治国: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史记·陆贾列传》

陆贾此人,也真算的上是天不怕地不怕。其经常在刘邦面前对其说诗书之类的话,于是,就惹恼了刘邦,遂骂陆贾道:我可是靠着马上得天下的,怎么能尽看那些腐儒看的东西呢?你还是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然而,却不料陆贾随即反驳道:没错,你是马上得天下的,但,你难道也要马上治天下吗?难道你忘记暴秦了吗?这才过去几年啊?大秦统一天下不过十几年,便分崩离析,而要是当年秦在统一天下后实行仁政,宽厚待民,那么,今天还会有你的天下吗?

如此,几句话就把刘邦说的哑口无言,然,这要是换成寻常君主,自是勃然大怒,说杀了陆贾都不一定,但,这是刘邦,所以,自然不会了。

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史记·陆贾列传》

事实上是,刘邦很快就明白过来,遂对陆贾说,希望陆贾为他讲述秦之所以失天下的原因,而他又为何能成功的原因。而后,陆贾遂作十二篇内容,告知刘邦。

还是如史书中记载的,每读一篇,居然都能让刘邦这位并不是很有文化的人觉得特别有道理,身边之人更是皆呼“万岁”,如此,这本书的名字便被定位,新语。

客观上说,这本书无论从语言描述上,还是文章结构上,都是非常不错的,其全文以仁义为基础,并根据实际情况定论无为思想应该成为汉初的治国之策。而事实上也证明了,陆贾的论述,也确实成为了汉初几十年的基本国策,由此,也才缔造了之后的文景盛世。

虽然我们现今之人已经无法从史书中明确得到汉初无为思想的国策就是陆贾定制的,但,仅从刘邦对其的欢迎程度上来看,即使不是直接定制,陆贾的论述也绝对是影响了汉初的国策制定。

故而,无论从哪一方面讲,陆贾的才能,都是得到承认的。

所以,才有之后太史公为其做的赞语:

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至平原君子与余善,是以得具论之。

后,更有历代大家为其进行赞语:

王充:言可采行,事美足观,鸿知所言,参贰经传,虽古圣之言,不能过增。

钟惺:逆取顺守,自是三代以后有天下不易之道。此语已先贾生辈发之,自是汉文治首功。

刘知几:刘氏初兴,书唯陆贾而已。

最后,笔者还想说一件关于陆贾的趣事,就是其对于自己遗产和自己养老问题的安排。这段话,笔者就不翻译了,相信大家也基本上都能看懂,且这段话也不算是本篇正文,姑且也就为大家找个趣吧:

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以好畤田地善,可以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装卖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陆生常安车驷马,从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宝剑直百金,谓其子曰:“与汝约:过汝,汝给吾人马酒食,极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宝剑车骑侍从者。一岁中往来过他客,率不过再三过,数见不鲜,无久慁公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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