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

图片发自简书App

独居别苑一月有余,无人拜访。闲暇时除了弹弹琴,喂喂鱼外无事可做。旧时喜爱的东西甚多,却常苦于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如今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却不知道有什么想做的。

所以当我推开门看到站在那里一副落魄样子的顾辰良时,我想我不是不开心的。

于是我笑吟吟地将他请进门,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是取了两坛酒来,看着他笑,等他自己道明来意。 他知我拿他寻开心,表情颇为无奈,却也配合地扬了扬嘴角:“不想归家,身上的钱都在烟花之地花完了还不想归家,不知还有何处可去,就想着可以来找你说说话。”

我说:“那就喝酒吧,醉了便在我这里住下。这么大的院子,一个人也蛮无聊的。”

“下人呢?”

“看着心烦,都遣回家了。”

“他呢?”

“他?他忙啊,想不起来我的。也不知道早订下的一个月后成亲他是否还记得。”

顾辰良不再说话,只是将酒一碗一碗地喝下,又一碗一碗地满上。我便也配合地沉默着,任一碗又一碗的酒烧过嗓子。

身边的景物渐渐变得不真实起来,而这样的不真实之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心安。 莫名其妙的,我忽然想起来儿时住在我家旁边的那个哥哥。

他长我一岁,去哪里玩都带着我,比亲哥哥还宠着我。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失散了,再无缘相见。时隔多年,早连他容貌都记不得,单记得往后的岁月里再无人对我这般好,让我这般心安。

可是看着烛光中顾辰良的忽明忽暗的脸,我忽然觉得他们是相似的。 也许只是,只有他们俩会在无聊时想起我吧。


顾辰良并没有在我家住下。当醉伏在桌上的我醒来时,他早不见踪影。 或许是回家了吧,也或许,昨天那些没钱的话不过随口扯来,今朝他又到别处寻欢作乐去了。

其实我和顾辰良并不算多熟识,只是我在异乡无人陪伴,一日独自去酒肆喝酒,恰巧他也孤身一人,便同桌闲扯来着。

后来我喝醉了,夜深他却依然不归家。他说我一个小姑娘这么晚不回家还喝了这么多酒多危险啊,遇到坏人怎么办。我指着他,半分真心半分假意地笑了笑,说这不就有一个么。然后他也笑了。 然后我们从浅笑变为大笑,又从大笑变为狂笑,然后笑够了我就说回家吧。

然后我就回家了,我知道顾辰良一直跟在我身后,却扮做不知般如旧归家。

再后来他便常来我家找我喝酒。我想我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为了让神秘感得以维持这种有趣,我从未过问过他家在何处,以什么谋生。有时候想他了,我便去我们初相识的酒肆点一坛酒。有时候我会遇到他,那样我们便不醉不归。但更多的时候,是我独饮一坛,然后独自归家。

顾辰良是我平淡生活中唯一的波澜。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像是一只被驯化了的鹰,只有在遇到顾辰良的时候我才能想起那些曾飞翔于天空的岁月。


意料之外的,那天晚上顾辰良又敲响了我的门,他还是那副落魄样子,却提了两坛酒。 那天喝酒时他看我的眼神有些迷茫。然后像是犹豫了很久,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他说:“我拿最后的钱买了这两坛酒,然后我不知道我还想或者还能做些什么,或许会去一些一直想看的地方,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那个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他其实并不是不想回家,而是回不去家了。我并不了解他的家庭是怎么样的,或许他本是生意人然后破了产,也或许他本是富二代结果和家里闹翻了没了经济来源。总之那个总是看上去很清闲好似每天都在游山玩水玩乐姬的顾辰良,今时今刻坐在我对面和我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想我应该帮帮他,无论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或者仅仅是我这样波澜不惊的生活太过无趣。虽然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我本身也很迷茫,我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清楚。

“我想,或许你不必走,或许我可以试着帮帮你。虽然我连我自己想做什么都不清楚,但就像再过明媚的阳光也照不进阴暗的角落,而黑暗中的两个人却可以互相取暖,我们或许可以试试——”我顿了顿,企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述我的想法,“彼此救赎。”

顾辰良笑了,就像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就像不曾有过刚刚一瞬的迷茫,不曾有过这段对话一样。我们旧时喝酒时也总是莫名其妙的笑起来。

那晚顾辰良依旧没有在我家住下,他只是问我借了些钱,然后去了翠微楼。

有钱人总是有很多空闲时间沉溺在自己制造的悲伤之中,比如我,也比如过去的顾辰良。我们看上去歌舞升平,夜夜笙歌,但浮华掩盖的背后,是毫无自我价值感的空洞。

有时候我会猜,或许顾辰良家中并未曾有过什么变故,只是他过倦了那样的生活,便决定自己出来体验一下这个世界而已。

我知道顾辰良会画画,我知道顾辰良会弹琴,我知道顾辰良会吟诗,我知道顾辰良酒量很好,我从未见过他醉的样子。但是我不知道要找什么事情才能让他不至于饿死。

于是短时间内一个人的花销变成了两个人的。但幸运的是程浅留下的钱财,即使两个人一起挥霍,也够我们挥霍半年的了。

对了,程浅,我都快忘记一个月后我就要嫁给他了。

三日之后顾辰良依然是我家的米虫。未曾受过穷苦的我们把生活想得太过容易,我能轻易看出顾辰良的动摇。可他毕竟是骄傲的,如果没人请他回去,我毫不怀疑他会浪迹天涯然后饿死街头。

我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虽然我们依旧是从前那副笑嘻嘻的样子,但我看得到,顾辰良眸中的神采已日渐不比往昔。甚至有时候我开始怀念那些我们一同饮酒,不问别的事情的日子。

顾辰良不再是一个有趣的人了,过多的接触让他不再神秘。我以为我会失望,但是我没有,我更喜欢和他呆在一起了,虽然我知道现在这种压抑的气氛是他带来的。

我想我必须做些什么把我们从这种现状里拉出来。

不如再放纵一回吧。

于是那日清晨我扮了男装,来翠微楼找他,他看到男装的我,先是惊讶,然后很快的,那种惊讶的神情变为了一种了然。

他说让我等他一下,然后快步走下楼去,片刻过后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握着一把算不得贵重的玉簪。

然后我们叫乐姬陪酒,把那些玉簪插到她们头上又不满意似的嚷着换人。如此反复几次,翠微楼几乎随处可见插着我们的玉簪的乐姬。

我在顾辰良眼中看见了久违的笑意,他说:“这样子就好似这些姑娘都是我们的姑娘。”

我也笑了:“你要这么多姑娘也不怕自己应付不过来。”

然后我们从浅笑变为大笑,又从大笑变为狂笑。

然后我偷偷碰了一下我藏在袖子里的那根簪。那我呢?我算不算你的姑娘。


我想我是喜欢顾辰良的,虽然我并不是很清楚的知道我究竟是对哥哥念念不忘还是单单喜欢他。

在我搞清楚这些事情之前,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程浅回来了。

可我并没有任何避嫌的打算。我喜欢和顾辰良在一起,简单自在又开心,更何况我同他本就清清白白。

于是程浅发了很大的脾气,他说:“我们都要成婚了你怎么还可以这样和来历不明的男子厮混。”

我说:“我们都要成婚了你怎么还可以这么久不归家。”

他说:“你,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就这样我成了和顾辰良一样无家可归的人。


我知道程浅不爱我,他或许只是觉得我这样丢了他的面子才发这么大的脾气。

恰巧的是,我也不爱他,所以我也没什么可难过的,我还可以在外面肆意玩耍一个月,我只需要在婚期之前回去就好。

于是我去翠微楼把顾辰良拽了出来。我们拿着酒拿着琴去了江边。

起初我只是小口小口的抿着酒,安安静静地听顾辰良弹琴。可是那些悲伤的调子从他的指尖流出,流到我心头,满满的,似要溢出胸口。我开始大碗大碗的喝酒,然后我开始哭。 我说:“顾辰良怎么办,我就要嫁人了。”

他终于停了弹琴的手指,却不似往常般调笑我,而是难得认真地问:“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嫁给程浅,这样你不快乐。”

我说:“顾辰良你不会懂,我们虽相似却终究不同。你不羁,你放纵,你爱自由,所以你不喜欢任何东西束缚你,你甚至可以为自由忍受漂泊和孤单所带来的苦难,但我不是这样的。”

我想起刚遇到程浅的时候,他明明是个商人却那样憨厚老实。那时候我就想,如果能嫁给这么一个多金又老实的人一定会过得很安稳幸福吧。

而程浅呢。他说他看到我时就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门,他说他当时就觉得,如果能娶我过门,那生活就不会那么苍白了。

然后他就真的那么做了。他问我可愿意嫁给他么。我那时已开始厌倦漂泊,迫切地想寻一个安稳的归宿,于是我说:“好啊。”

就这样我和程浅订了婚,然后他把我扔在别苑,继续去忙他的生意,订下两个月后成婚。

“柳如云,”顾辰良难得唤了我的名字,将我从回忆中惊醒。我疑惑地看向他,他嘴角挂着习惯般的浅笑,眼睛里却有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悲凉。

他说:“柳如云你这个名字起得不好。柳絮也好,云朵也好,都是一些看上去自由实则身不由己的东西。”

我愣愣地看着天空,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最后我说:“我要回家了。”

然后我起身,没看到顾辰良跟来的身影,反而听见琴音又起,是一些更悲伤的调子。


回家之后程浅什么都没有说,我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准备婚礼,生活波澜不惊。

程浅回来了,也重新招了足够多的下人,别苑一下子热闹起来。可我还是除了弹弹琴,喂喂鱼外无事可做,毕竟说是准备婚礼,可大部分都是下人在忙,能用到我的时候着实是少。

有时候我会觉得安稳和乏味是同义词,这样想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顾辰良来。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来找过我,酒肆之中亦不曾出现他身影。 我没想过再见顾辰良会是以这种方式。

他在我新婚前一日的晚上从窗户跳到我房间,无视我诧异的表情,说:“走吧我们去河边,我有话对你说。”

我想我当时定是被那张总是洒脱淡定的脸上所出现的难得认真而忧伤的表情所迷惑,鬼使神差地便跟了他走。

那时候我才知道顾辰良其实身手很好,他可以轻松地避开所有人翻墙而逃,显得我家护院像是一堆摆设。

我忽然想起过去常四处漂泊躲避仇家追杀的日子,那时我亦常翻入谁家院子中躲藏。刚开始还会被主人抓住,到后来也练就了进谁家都似入无人之境的本事。

于是我一时兴起也似顾辰良一般翻墙离去。越过最后那道墙翻到别苑之外时,竟恍惚有种过去躲过追杀的畅快感。

墙的外面就是顾辰良的马,马上带着琴和酒。我们同乘一匹马而去,回头看因为婚礼布置得格外喜庆的别苑,我想今天大抵是我和顾辰良夜夜笙歌的故事的结局了吧。


明明是他带我到河边说有话要讲,真的到了,却自顾自地喝酒抚琴,好似我不曾存在。

我看得出今夜顾辰良的不一样,于是也默契地沉默着。时间久了他仍不说话,我就静静地听他弹琴。

不知是因为遗憾新婚无亲人在场,还是因为顾辰良的轮廓确实和哥哥有着七分相似。我的思绪随着琴音飘啊飘,不自知地就飘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家里经商,家境虽富裕却常因是商人而被人看不起,父亲总希望家里的男孩子将来得以有个一官半职的。我呢,一个女孩子家的,家境又好,按说只要守规矩将来长大了觅一门好亲事便称得上一生幸福美满了。可大抵是家里哥哥弟弟都日日被父亲要求好好读书将来考取个功名光耀门楣,没空理我,我又没有姊妹。一个人太过无聊,便喜欢日日到书房内来读书。

那时候就想书里写的世界多精彩,即使是一些愁苦的东西我亦能读出蜜来,我想没有什么比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更愁苦的事情了。

那日我如往常一般在书房读书,读到天色已暗仍不愿归,便掌灯夜读,读得倦极了才伏案而眠。

那日梦到什么今日早已无从记起,只隐约记得是很美好的梦。梦中有歌有酒,有风流的才子,有娇俏的嫁人,有百世流芳的故事,有不属于彼时的我的世界的精彩。

然后梦醒,我仍被困于这四方庭院内,烛台上的蜡早已燃尽。现实里没有歌没有酒,也没有才子佳人。但令人惊讶的是,借着月光隐约可见,书架前正站着一个少年。

“哥哥?”我试探性地轻唤了一声。那个少年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猛地回头看向我,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眉眼,但从轮廓依稀可以辨认出那绝不是我的哥哥。

就这样我认识了哥哥。我们从未问过彼此姓名,直至分别,我一直都唤他哥哥,而他一直唤我妹妹。

他和我家中的哥哥绝不是一种人,他不读四书五经,不想考取功名。他和我一样读书全凭喜好,他和我一样喜欢歌和酒。

但和我不一样的是,他是外面的世界的人。

直至今日回想起来,我都觉得那段时光是我有限的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光。

他像是我渴望已久的新世界的大门,透过他我可以看到那个斑斓的过去只能从书本中读到的世界。

他只长我一岁,却懂得比我太多的东西。他给我讲我未曾听过的故事,带我在夜间偷偷翻墙跷家,带我潜入书香世家的书房找我没看过的书,带我到山顶赏月弹琴。

可世间美好的东西都是转瞬,认识哥哥不到一年,家里忽生变故。

后来听说大抵是父亲生意上的对手家里出了一个小官,于是随便给我家安了一个罪名,从此家破人亡。

这些都是后来听说的,当时我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小姐,即使读过些书也只当故事,断然没想到那些故事有一日也是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

于是当时只是茫然的看着那些穿着官服的人破门而入,肆意的在我家打砸东西,平日里那些凶狠的护院此时竟一个也看不见。

然后父亲把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他给我们每个人很多财物,他说大家各自逃吧,能逃出一个我柳家也还算有将来。

可是父亲却没有逃,他大步走出房间去,是往官兵所在的方向。那一刻我平日里总觉得市侩爱财的父亲,竟也有了书中顶天立地的大侠般的风范。

我从那个时候才意识到这个世界如此真实,那些故事那些诀别都不是仅仅存在于书本中的,那些伤害就藏在我生活里,在我猝不及防时忽然蹦出来狠狠地给我一刀。

大抵是我是一个女孩子不是很引人注目,凭着往日和哥哥一起时练出来的身手,我逃了。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曾得以寄居的家已经不在,我想去找哥哥却不知他家在何方。

更可悲的是我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想我该去哪里,追兵像是永远都不会倦似的追逐着我,我只能不停地从一个城市逃到另一个城市。

好在父亲当时给的财物足够多,得以让我免于被饿死的命运。


忽然琴音停了,于是我的思绪也断了,我听到顾辰良唤我的名字。

他说:“柳如云,我不知道这样说好不好,但是,如果和我在一起比和程浅在一起快乐的话,为什么不跟我走呢。”

“你说的安稳我不知我是否可以给你,但是我发誓,只要你不离开我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而这一世只要我们仍在一起,你便不必为生计所愁。”

“我小时候曾喜欢过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和你真像。可惜我家里却抄了她的家,那时我知道这件事时去寻她,却发现她家里全是血,半个活人都没有了。”

“我连她的尸体都没有找到,那时候我就想,她不在了,我大抵这辈子都再难那样喜欢一个人了。”

“然后我遇到了你,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弹琴,我想我不是不喜欢你的,但我总觉得这只是因为你太像她了。”

“明天你就要成婚了,我忽然意识到你和她是不一样的。她是一个活在梦里的女孩,你也很喜欢那些梦,可你一直很清醒地知道这个世界不单单只有梦,还有现实。”

“我过去总想护她周全,总想着她不必看清这个世界的,那些不美好的东西在她小时候她父亲会为她担着,等她长大了我就做那个为她撑起一片天的人,她只要一直做梦就好了。”

“可我没有做到。”

“现在我是家主了,小时候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我又遇到了一个我喜欢的姑娘。柳如云,我想护你周全,虽然我并不清楚这是对你的爱或者对于当年那场事故的执念,但是,你想要的确实是我可以给的。”

“就像你说的,我们可以试试——彼此救赎。”

我愣愣地看着顾辰良,他正专注地看着我,眼睛好似星辰一般明亮。 记忆中哥哥的脸渐渐清晰起来,和眼前人的面容渐渐重合。

我想我还是没有长大,虽然我已经意识到这个世界会带给我伤害的。可是即使明知道有的事情会伤害我,我还是会义无反顾的去做吧。

因为,无论他是当初的哥哥还是如今的顾辰良,无论我们是否有着站在两个阵营的曾经,我都是喜欢的啊。

因为,如果因为自己的原因错过了,会比被这个世界所伤害更难过啊。

于是,我说:“好吧,顾辰良,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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