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说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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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你,自肉体而始,是在眼睛深处。匿于海沟不可打捞的幸福。


文/菜七

七月七日凌晨两点,你的生辰。

新的城市纷至沓来,旧的来路转身天涯。兜兜转转,我仍余一份渺小的幸福,有一个你可以思念。想你的夜,想着想着,眸含了云,云深孕雨。却原来你不驻在心间,念你爱你不在心头,只在眼角眉梢。

你住进我眼里是我迷恋你的开始。那时,你已度过29个七月七日凌晨两点;那年,我是一个恣意绽放过19春的女孩。你叫我丫头。

那是京城白雪纷飞的半夜,不知怎么回事,平素乖巧的我去了后海一所酒吧。往常听不进稍老一些歌星的作品,听见你在角落的方寸舞台唱陈奕迅,看着你的吉他弹响C调的和弦,听你闭目浅唱,却一下听到心里去了。你也钻进了我的眼里。深深藏。

我坐在窗边灯下,听着你苍哑地翻唱陈奕迅,心中感觉无以言说。“还会有人让你睡不着,还能为某人燃烧......你应该觉得骄傲,很多人想失恋也没有目标......”

我并不知道歌的名字,多年后,我仍然不知道,偶尔听闻,我从不查问歌名。你走了,我把这歌和你匿进了肉体:在我的眼眸里,在那深如马尼亚纳海沟的墟落。

两年了,我21岁,最好的年纪。那年你曾许诺:过了双十年华,借我一生。

岁月推着我过了双十,推动我走了很远的路。我再次从台北回京城,伫立在深夜的后海街头,酒吧里传出人声和音乐的混响环绕着我,我站成了什刹海边垂头寂静的一株树。北海吹来的风森然刮骨,凌乱地流淌在柳荫街的心里。

宛如初遇的那个冬夜街头的依偎,我的眸裹在清浅的眼帘下,我埋在你大衣的怀里,你的手臂环着你的大衣。我窝在你层层叠叠的怀里,云散雪霁。

城市和我们头顶的天壁幽蓝遥远,一架孤独的飞机闪着信号灯,一头撞进茫茫夜色,渐行渐远。我安稳地住在你的温暖里。这感觉似水,刹那弥漫。冰冷的海水中上岸,你的拥吻是厚实柔软的毛毯。

那晚在酒吧,我大大咧咧地递过去一百块钱,让你再唱两遍,清唱!多的别找了,请你喝瓶啤酒。你当时瞥一眼我,说什么来着?

你说,“丫头,伤心不听陈奕迅喔。”

我回望你,你已低头调弦。有什么东西再次旋绕在橙黄的空中,从你身上到我眼里。我转给你一副笑脸说,我不伤心,看你唱歌就是渺小的情调呀。

你没有笑,你唱歌弹吉他前只笑过一次。你认真地说,“真心想唱的清唱就像清欢,哪有那么容易找到。”我来不及说什么,苍哑的歌曲回旋镖一样再次砸落到心底。

唱完,你转身去取啤酒,悄悄地塞钱给服务员,我瞧见了。在洗手间门口我问了那男孩,他告诉我,我的钱不够点歌以及买那些酒。你不知道我问了他,不知道我在黑暗蒙昧的角落笑过。

你收好吉他,拎着啤酒过来坐下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像刚刚倒在杯子里的啤酒。”

我看着你的唇开合碰触,窜出的话与我的长发一起贴在我的耳垂,居然感觉话语一时无法经由耳膜反馈给大脑分辨其含义。我沉浸在那个服务员男孩带着浓郁天津口音的话里:好嘛,歌手一晚上挣的全请了你。

你将啤酒倒满玻璃杯。一丝疑惑的慌乱让我端洒了酒,我正想问你为什么垫钱?你一边递纸巾给我一边淡然地说,“你打扮得像你的眼神一样简单。学生吧?下次,再来时记得带钱还我。”

“你是虫子吗?”我的话脱口而出。

我匆匆扫了一眼自己的打扮:简单的黑色羽绒服、泛白的蓝色牛仔裤。

随着那句问话,此前的担忧渐渐消散。我正打算还钱给你。担心你请我的目的,担忧那一瞬的美好遭遇套路,恐惧接近与远观间的裂缝。所幸你主动说了。

“什么虫子?”你噙着梁朝伟似的眼神凝望我,幽默地说,“肚子里的么?”

我下意识地摸肚子,呆傻间点头。忽然想起看你唱陈奕迅时被撩拨的心,我的脸红了。低头掏出五百块钱放在你面前,你的唇角眉梢堆砌着细纹,细纹里蔓延着忧伤的笑,你用绑着创可贴的手指将钱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大衣内胸前的口袋。

一种狂热宗教徒般的悲悯袭来。我散乱了目光,不忍再瞧你的手指。

“嗳,什么样子的笑容叫刚倒进杯子的啤酒呢?”我转移着注意力,以自言自语的方式说。

“慢慢地,没有声音,浅浅地在脸上转着......一圈圈飘开的细沫儿。”你指着杯子说,“就是杯子里饱含空气、细密的白色酒花。”

我思索片刻,笑了,像绽放在啤酒杯里的花。“那就把笑容喝到肚子里吧,喂饱虫子呢。”

“为好听的歌。”你朝我举杯,也笑着说,“喂虫子。”

从那以后,我就叫你“虫子”了。

“吃过笑容的虫子。”我说,“那就成了快乐的虫子哦。”

你仿佛困扰着问:“笑容在虫的肚子里。会蛰伏在像海沟一样的地方吧?”随后,你仿佛向谁保证似的点头,“要快乐的。”

我用你唱的回你,“想哭,就要笑。”

你我似熟识了半生,畅谈巴赫、说儿时趣事和梦想。我们聊到酒吧打烊,聊到夜与昼快要交替的边界。在街头的积雪上,我把自己摔进你怀里,以至于这几年,我仍然跌落在那个夜晚,不愿亦不曾爬起来过。

没什么不好,往后的日子,我因廖廓的挂念而有了渺小的幸福。

我说,“虫子,什么时候清唱呢?”

你没答,只是说:“丫头,羡慕你从小在京城长大。”

你羡慕我有自己的房间弹钢琴、听巴赫、听许嵩......你的羡慕仿佛是由衷的祝福与安心。你语含欣慰地对我说,真好,不必像你一样,雷同于所有的“北漂”,常年坠落在低于地平线的屋子,昏暗不离不弃的伴随,无论睡着和醒来。

“昏暗里弹吉他,地平线挡住了音乐,只好用力弹啊弹的。手指都长出裂开的皱纹啦。”你若无其事的接着说。

你是我肚里的虫子,你的眼睛记住了我盯着你指头紊乱的视线,你笑着用裂纹爬满旧墙般的手指帮我拉紧围巾。

你说晚了,让我回家。我故意说,你错了,天好早的,才凌晨五点多,走着走着就会有一缕光线喷薄而出,走着,天就亮了。

你要牵着我,我不让。我就说,丫头么,孩子般赖在怀里呢,你的大衣把我装在怀里,我们成了袋鼠,我是属鼠的,嗯,多少沾亲带故呢。

那一刻,在寒彻砭人的夜里,你心里有一束光滑过,像划过古老岁月的斜坡,汩汩流进我年轻的眼里。说说笑笑间,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中央戏剧学院,我说这是我的学校,你略微一怔,随后燃起轻松骄傲的笑和我以手机自拍,这时,天上的那缕光线果然迸发了。

“丫头,果然走着走着就天亮了。”

我知道,这晚心间的光与黎明的微熙一样,会在我的血液里,经年不散。爱情在这个清晨的阳光下醒来,无关温情与浪漫。就像我每次想你,总是关乎肉体——在我的眼里盈满思念。我们的爱也从我的胃开始填满。

在戏剧学院边的南锣鼓巷,我们在清尘收露的窄巷,一路走一路吃。胡同里的小爆肚、煮卤、咕嘟的砂锅馄炖、流窜着诱人酸味的豆汁儿......我们变成了吃过笑容的虫子,在脸颊反刍出明媚的笑意。

我记得,最后摇晃着从鼓楼边的“风花雪月楼”出来,你用说了一整晚的沙哑嗓子说,“丫头,二十岁以后,你借我一生好不好。”

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没有,就知道嗓子也疼,肚子饱胀得步履蹒跚。怀有一种温暖安稳的感觉,记得我津津有味地看你梁朝伟似的眼睛,使劲地点头。你说,反正你没有亲口答应,不急的。

分开的第三天,我第一次去你地平线以下的住处。你有些窘迫,看你的神情,我吓着了自己,不知该如何解释怎么尾随而去的。你仿佛真是我肚里的虫。你歉意地笑,丫头,没关系的,这就是本来的样子啊。我能够接受,你不必担心我具有虚假的面子。你拍了拍有些清瘦的脸接着说,其实难为情是有的。天冷,那天晚上你冻着了......这里,暂时烧不成开水,所以我......

我用跌在你怀里的动作打断了你,你用一句话便推开了我。你说:“丫头,我查了的,马尼亚纳海沟好深。短暂的爱恐怕填不满沟壑。所以,就一辈子吧,借我一生?”

我回味着犹如故人归的点点滴滴,鼓足勇气说,“给你一生呢。”四顾身旁凌乱逼仄的空间后我定定地看你,“何必求着去填满呀,就像你的蜗居,接受原本的样子,好与不好,看到真实的、缺失的、不完美的感觉......还可以有爱醒着,才好呢。”

“我离开你的时候,你要记得。”你补充道,“不是放开手的离开。”

“什么呀?”

“虫子啊,吃了笑容的虫子。”你说。“要笑啊,哪怕想哭。”

“你要和我一起记得,两个人的力量更容易互相提醒着记起来呢。”

你没有再说,你只是笑着,突然横抱起我,走向那张床。我的心顿时成了海沟之上的狂澜,我合上眼,用瘫软的手臂把你的脖子关在我怀里,我怕心头的波澜让我晕倒。你轻轻地放我在床头,却又松开了我,我眯缝着眼,见你回身抱起吉他,朝我笑。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你在弹唱前微笑,也是第一次听见你清唱,你的歌声像清冽泉水下干净厚实的石头,我明白你的清唱只是为我,不由痴痴地在脑海里勾勒你白发苍苍清唱的模样。当时的我却不知这是最后一次,你唱的不是一见钟情那晚的歌:越过山丘......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再也唤不回了温柔,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

我轻声地打断你,“即使幸福只是渺小到只靠思念一个人,也是不朽的呢。”

你息了歌声,坐直身体,灼灼的凝视我,不安地絮说,“丫头,过段时间,我可能有机会去台湾了……如果找不到我,就去桃园机场。”你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轻松地告诉我,“忠孝东路。在那儿能偶遇哦。”

一架飞机把你带去了台北。后来,陌生的桃园机场成了我最熟悉的风陵渡口,是你我心里绽放桃花的地方。我们从未偶遇,只有忠孝东路上,你牵着我漫步于人潮未曾松开的陪伴。

最近两个月,我连续两次去桃园机场,前一次是去接你回大陆。回京浑浑噩噩安顿好以后,我几乎每天凌晨一点便醒来,不悲不喜空空荡荡的想你。白天上课、吃饭,做任何事都感觉自己仍然活在凌晨一点,恍惚觉得自己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是什么。

这样灵魂无依地过了一个多月,在一个平常的傍晚,我从学校附近的咖啡店路过,隐约听见里面“越过山丘......”的曲子传出,我不知不觉停下散漫的步履,一下子从凌晨一点的我回到呆站在路灯下的傍晚,当初你说“找不到就去桃园机场”的话在脑袋冒出来,我恍然醒悟自己该做什么了。

我怀着迷惘的期望第二次去了桃园机场。在忠孝东路分作七段长长的街头巷弄,遇见了你带我吃过的炸蛋、葱油饼……我习惯性地向身边伸手,捉了一手空气,你不在;

回到京城,流浪在从前一起路过的街头与胡同,我没有一滴眼泪呢,除了你,我的眼还装得下什么呢。肉体的记忆残存着你的温度,你一定还藏在像海沟一样的某处,只等着我想哭的时候就冒出来:吓,丫头,要笑。

此刻,我迷醉在巷子飘起的味道里,心头只有小小的控诉:不是说好的么,借我一生。我多想再去海沟里打捞关于我们的一切。

第一次飞赴桃园机场时,你已经离开了我们的风陵渡口,你一直前行地回到了你来世间的地方——回到了虚无。你被装在一个小小的瓷坛里回到了我们认识的城市。他们告诉我,你在车轮下短暂醒来,弥留之际说:什么都不愿留下,惟愿我轻轻松松前行,希望我想哭的时候就笑。

虫,我没有哭。那天,我抱着度过31个七月七日的你,在桃园机场、在忠孝东路走到天亮,梦游地晃荡在京城的后海与胡同,我没哭,我只遇见了眼里的云,遇见了许多藏在肉体里的一切。而今,我唯有渺小的缺憾可以言说:从此,我连失恋也没了目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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