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挺有趣，中学时代我染上了香烟，右手的三根手指长期是泛黄的，烟龄十来年，我也咳嗽过不止一次，医生叫我不要抽了，否则英年早逝，我说，闭上你的嘴，好好干你的活儿。”
官城说这句话的时候，在酒桌上掐灭了一支香烟。他说他抽完这包就停，这辈子都不抽了。这句话就像吃完这顿饭我就减肥，看完这一集我就学习，和，等我几天我就回来，一样，都是麻痹自己的谎言。
官城身穿一身宽松的休闲服，带着简单的行李，帽子脱下来后有几根银丝格外显眼，细碎的胡渣深入黝黑的皮肤，他看起来不像是二十来几的青年。他倒了点水在烟灰缸里，面容惆怅，眼睛盯着对面墙上的笔画，那是一幅写意的裸女出浴图，我问他想起了什么，他视我为无物。
吃完饭，我抽出一支烟，点着后盯着他，一会儿，烟雾缭绕在他脸上，千丝万缕割裂他的脸。他头也不转地对我说了句：“我想她了。”
2
2011年，官城毕业后，便外出打工，过了不久，公司车间里就来了一群实习的女大学生。官城看上了一个勤劳的女孩子，大家都叫她小雨。
“追她追得好辛苦啊，每天下班在路边等着约她吃饭，她都白眼拒绝我，我哪里肯死心啊，晚上跑几里路去镇上买个大西瓜切好放在她寝室门口，敲门就跑，隔天在楼下垃圾堆里看见那一袋子西瓜，心都凉了。可是一看见她下楼，嘿嘿嘿嘿嘿嘿，心又亮了。”
“你这就贱了，就非得这样糟蹋自己。”看着傻笑的他，我说。
“你懂个球，那种一对眼，颤一下身子鸡皮疙瘩就起来了的感觉，心里就知道了，是她了，就她了。你懂个球。”
官城就像他说的那样不死心，照旧每天等她吃饭。终于有天，可爱的小偷偷走了她的钱包，让她在点完餐后，却没钱付款，她环绕四周，认识的人只有那个永远尾随的猥琐男。猥琐男看见机会来了，赶忙上去付了款，顺便多点了几个菜，他心想着终于能和她一起吃顿饭了，然而她拿着自己点的餐，走了。
隔天，她拿着一张钞票，一声不响地塞给他。他愣了几秒，心想，不行！妈的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行！不行！他追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吓得她赶紧抽掉。
“拿回去！”他又一次抓了住她的手，并把钱塞回去。小雨手一抽，忽地就扇了过去，官城没反应过来，脸上就红了一巴掌，黑脸生出红花花。
他想，这娘们真挺狠。
3
小雨有次在车间挪动机械，支架的滑轮突然间蹦出去，机械失衡地往下倒，她跑过去用身体支撑，另一台机械却倒下去压在她脚下，疼得她哭了。官城赶来，蹲下去硬生生地把那台一两百斤的机器给抬起来，周围的女同事都傻了眼，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青筋的男人，就像看到漫画里的绿巨人。他背起她就往医院跑，一路上他根本没听见她在不停地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那段日子里，他天天打包骨头汤去放在她寝室门口，从不敲门，怕吵到她休息，他掐好她舍友回来的时间，让她们带进去。
后来，同事都说，官城是个好小伙儿，小雨，有人肯为你花时间费心思，挺好的。
4
“皇天不负有新人啊，我还是追到她了。”官城吐一口烟，再把烟叼在嘴边，眯着眼十分嘚瑟，“会弹个吉它还是可以的，能把大老粗瞬间变暖男，比如我。”
公司中年会的时候，每个车间出俩节目。官城在的车间，女学生们合伙儿上台跳舞，剩下的工科男说上台唱个《团结就是力量》还是《打靶归来》，大家兴致很高地在车间边操作边大合唱。后来，消息传来其他车间的节目也都是合唱，领导说，你们厂子就出个独唱吧。
甲：“这就为难了，谁会唱啊。”
乙：“官城啊，这家伙寝室还一把吉它呢，天天在那边弹。”
丙：“对对对，这家伙可以的可以的。”
丁：“那就官城了，就他了！”
那天官城一改平日的工衣装，换上干净的衬衫和牛仔裤，舞台剩下一束白光照在他身上，他轻轻地唱了一首高逼格的英文歌。曲罢，台下欢呼连连，他就成了车间里的厂花。晚会结束后，他去约她吃夜宵，她说，刚好饿了。
他俩走在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小雨问那首歌的名字，他说是Passenger的《Riding To New York》。
“挺好听的。”
“……真…真的？？真的吗？！！！？？”
小雨没理他，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官城大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她没有抽离反而牢牢地和他十指紧扣。
“多好的晚上，多好的事儿。”
5
那晚他们吃过夜宵后，去车间里瞎逛，闲聊着家庭和朋友，瞎扯着自己的缺点云云。
官城：“小雨，我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是我挺负责任的，虽然也挺穷的，你想要我有的我都给你，我要没有的我卖身也给你拿来。”
他说完后，他俩就一直沉默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长着，却堵得慌，长不出来。
他吻了她，在一个满是机械运作的车间里，他们相互拥抱着，慢慢地褪去彼此的衣服，汗水和地上的灰尘交织在一起，变成一层双面胶，待他们起身时，随着喘息撕下一层皮。
“她说，每次和我kiss的时候，都感觉涩得很，就像在跟一块柔软的槟郎接吻。我说那有什么办法，我还特地洗了牙。她就冷冷地说了句：戒烟。”
6
“七月下旬，她说她想回家一趟，跟爸妈呆几天。我说那就去吧。帮她买了傍晚的票，送她去车站时，我俩听了一路上的《Riding To New York》，她很喜欢这首歌，她说，等我几天，我就回来。她又叫我戒烟，说别等到肺都黑了，才想起还有这么多人没见那么多事没做。我嘴上支支吾吾地答应着，手指却始终缠绕着烟丝。”
“送她到了车站，我回到寝室，就蒙头开始睡，睡到晚上九点多，打电话给她，却始终关机，我以为是手机没电了。过了很久，隔壁寝室的几个同事开始讨论什么动车事故死伤惨重之类。我本身对这些事情也不关注，刷一下微博，看见出事的相关信息，发现那串数字编码无比熟悉。”
“心脏也是颤抖了很久，才敢核对手机里的订票信息。”
“出事儿的那地方飞机不达，火车不通，我沿路搭车过去，一天之后我到了现场。妈的就哭得稀里哗啦的，哎。”
“我在死者名单里看见她的名字，盯着名单看了好久，耳机里的歌还在一直唱，真的很他妈应景。”
“我在那片土地上留下一朵花，就勉强当做悼念。”
“你说那辆车好死不死怎么就他妈撞上了？”
“这么久了，我烟也没戒掉，不戒掉是不行了，日子又快了，不戒掉我都没脸见她了，七月二十三号啊，我喜欢的女孩，就在那场事故里走掉了，哎，走掉了。”
他说完话，最后一根烟的最后一点烟灰塌了下去，起身，带好帽子准备离开。
“去哪？”
“去送朵花。”
“要烟不，我这还有几包，你带走。”
“不了，戒了。”
哦，是真的要停了。
7
Passenger - Riding To New York
And I'd do it if I had to walk.
Oh, I'm taking this bike and riding to New York.
And I'd go up to the churchyard one last time,
Lay flowers down for the woman who gave me the best years of my life,
And I'd do it if I had to wal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