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

曾经,有一个人告诉她:当你伤心的时候,记得抬起头,45度角,眼泪就不会流出来了。她说:其实还可以远一点,直到看不到背影,然后可以决绝一点离去。

“哟,萧萧,可回来啦?叫你妈好等!整天在村口张望着,一站就小半天儿,你看那草皮都踩没了,这不,才回去呢。”大嗓门兰婶刚好挎着菜篮子从田里回来,打眼尖儿瞅见戴着遮阳帽背着背包慢慢走上坡的萧萧,连忙游到她面前,胖乎乎的身体恰似一条蠕行在番薯叶上的大青虫子。“快回去吧,快3年没回来了吧?阿霜嫂子怪念着你的。”阿霜嫂子是邻里对萧萧母亲的称呼。

“兰婶,你家的空心菜长得可真好。”萧萧顿住脚步,眼神掠过兰婶的菜篮子。

“呵呵,这可不是我种的,你家玉姐儿养的!哟,别跟我嗑叨了,你妈还不知道你回来吧?快回去吧,不知该多欢喜呢!走了,走了。”兰婶儿哈哈地朝萧萧摆摆手,然后朝她家的方向游去。萧萧点点头扯扯嘴角,眼里有一丝薄薄的笑意。

“玉姐儿,去看看饭吐气了没?熟了就赶紧把菜下锅,你爸下工该回来了。”萧萧刚靠近家门,就听到里面传来这么一道苍老的嗓音,仿佛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才飘出来。萧萧认得这声音,它曾经在她脑海里盘旋了十几个春秋,但似乎很久没听到过了,现在再听到她只觉得心头忽然一酸。萧萧用力眨眨眼睛把眼前的淡淡白雾水逼退,做了一下深呼吸平复忽然燥热的心,再深深地吐一口气 ,然后伸手推开半掩的门,轻轻地,慢慢地走进去。

“妈。”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人,萧萧轻声喊道。只见那个人正在修补一件发白的衣服,听到喊声拿着针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然后静静地愣了一会,却是没有回头,只见那人轻轻摇摇头继续手上的活,她或许在想:“又是幻听了吧!最近老是这样,唉,老了吧?”

“妈?”萧萧见母亲没有反应,不由得加大了音量。这次那埋头的人许是听清了吧,停下了手上的活,愣愣地沉默了几秒,那微微颤抖的身子表明她分明在害怕着担心着又期待着什么。她低垂的头慢慢抬起来,缓缓转过身,但见她满脸褶皱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三千青丝也已花白了过半,本来暗淡的双眼在看到萧萧之后忽然射出一束别样的光芒,如果没人澄清,谁能相信她才近不惑之年呢!阿霜嫂子看到萧萧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她甚至忘了要说些什么来表示心里的感受,而萧萧面对着苍颜白发的母亲,一时也沉默不语。在短暂的对视后,阿霜嫂子眼睛湿润,腹内纵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为一句:

“萧萧,回来了......”

“嗯,妈,在缝什么呢?”萧萧放下背包。

“你爸......他的工作服,呵,来,快过来,让妈看看。”阿霜嫂子神色一暗,但立马又挂上了笑容。

“妈,谁来了......”玉姐儿从厨房里出来,一边撩起围裙拭擦湿漉漉的手,在看到萧萧的那一刻,忽然住了口,愣了两秒,冲过来一把抱住萧萧,高兴的泪眼汪汪。“萧萧,你总算回来了,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呢......这几年都去哪里了啊,都不知道回个电话......”

“姐姐,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萧萧从玉姐儿怀里出来,双眼也有些动容,说到底这几年惦记的就是母亲和姐姐了,至于那个人,萧萧一点也不想见到,甚至有多远就想离多远。“你们还好吗?”

“好,见到你什么都好了,傻萧萧。”玉姐儿抬手擦干脸上的泪痕,破涕为笑。

“萧萧,快放下东西,累了吧,玉姐儿给萧萧倒杯水。”阿霜嫂子高兴地讲话声音都颤抖了,不停地拉着萧萧瞧来瞧去,母女三人聊了好一阵子,无非是询问着些近况什么的。

“玉姐儿,等会把这几天老母鸡生的鸡蛋拿出来,萧萧好久没在家吃饭了,还有,把那块腊肉拿进来,再去拔一把葱花。萧萧,你坐着,妈待会给你煮好吃的去。”阿霜嫂子兴奋地说,眉宇间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

“好,姐姐,我跟你去拔葱花。”萧萧眼里溢出暖意,或许她自己也未曾擦觉自己此刻是多么的开心吧。三年前,她只收拾了两件衣服,怀揣着几十块钱,不顾母亲和姐姐的哀求,决绝地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家,她以为她不需要这样的一个“家”,离开它她才会过得开心,才不会那么难过。那个人的存在,她无法否定,无法体谅,更无法接受,那个人的气息散漫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那是让她想要逃离的存在。可是,三年后,在时光的辗转下,她漂泊了东南西北后,还是回来了,即使那个人还在,但是她无法放下对母亲和姐姐的眷恋。

“让你姐姐去就得了,你刚回来累得很,休息一下,饭菜马上就好。”阿霜嫂子满眼慈爱地看着萧萧。

“妈,我不累,我想跟姐姐说说悄悄话嘛。”萧萧软软的声音响起,忽然,她自己一顿:有多久自己没这样撒娇了?呵,好久了吧?自己也记不清了,还以为自己的人生里再也没有这一存在了呢!

“好啦,你们两,就爱腻一块儿去。快点回来啊,别聊得忘了时间。”阿霜嫂子笑着嗔怪。

“知道啦!”玉姐儿笑嘻嘻地挽着萧萧的手走出家门。

玉姐儿姐妹一步步走在草儿青绿的小田垄上,像两只轻盈的蝴蝶。小路歪歪斜斜盘绕着田地很是不规则,但是那份人为的自然的一景一物却让萧萧感到分外的舒服,那些野草野花色彩或是娇嫩或是羸弱,那些泥土或灰黄或暗黑,萧萧甚至觉得脚下的每一寸土地的肌肤都在颤动着、呼吸着,都散发着莫大的生命气息。曾经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平凡那么的不起眼又是那么的熟悉,现在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亲切而又让人惊喜,站在这里,人似乎不再是形影相吊,最起码还有这一寸土地包容着那颗苍凉的心。萧萧心里很是迷惑,为何以前那么平淡无常的一切时隔光阴竟会让自己内心如此不平静!

“萧萧,这几年,你还好吗?”玉姐儿看着沉默不语的萧萧,万般犹豫后还是问出了心底腾跳无数次的关心。

“我很好啊,姐姐,你看,我是不是胖了?高了?白了?漂亮了?”萧萧逗留在玉姐儿的眼神里,不一会儿,将目光收回,笑嘻嘻地顽笑。

“嗯,萧萧,告诉姐姐,这几年你真的开心吗?”玉姐儿定定地看着萧萧,很认真地说,“你,还恨他吗?”

“姐姐,我很好,真的。”萧萧看着玉姐儿,感受到她眼里的真诚,顿了一下,语气忽然转为低沉恰似喃喃自语,“姐,别提他好吗?我......”萧萧咬住下唇,声音渐渐被吞没。

“萧萧,回来了,我们还是得在一起生活,他,这几年来也变了很多。”萧萧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远山,那目光很深很远,似乎要穿透什么似的。玉姐儿看了萧萧一眼,也不多说什么,低头伺弄着手里的葱花。她明白,有些结没有那么容易解开,她多说也是无益,况且当初自己虽没有萧萧那般决绝转身离开,却也是在心里埋怨着那个人的,也只是每天看着那个人的精神折磨才慢慢原谅,时间或许才是萧萧最好的指引。久久的沉默后,萧萧收回注视青山的目光,说:“姐姐,我们回去吧,妈该着急了。”

“好。”玉姐儿粲然一笑,和萧萧一路说些平平淡淡的闲语,慢悠悠地走回家。

“萧萧,你们怎么那么久啊?啊?”萧萧姐妹刚拐过屋角便听到阿霜嫂子急切的声音。

“妈,看你急的!这不才几分钟啊。”玉姐儿超无语地说。

“你这死丫头,就你会顶嘴。”阿霜嫂子假装生气。

“好好好,我去洗葱花,给我们的宝贝萧萧做好吃的吧。”

“快去快去。”阿霜嫂子朝玉姐儿挥挥手,又看着萧萧说:“萧萧,到里面坐着去,一会就好。”然后笑呵呵地进厨房忙碌起来。

萧萧尾随母亲进入厨房,随手拿起篮子里的鸡蛋,说:“妈,我帮你打散蛋。”阿霜嫂子笑眯眯的也不再阻止,厨房里一片安宁......

“玉姐儿,煮熟饭了没有?饿死老子了。”门外传来一句粗狂的话,然后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铁器、木棍与地板接触的响声。

萧萧正在逆时针搅拌鸡蛋的手忽地一顿,心里一紧,虽然未见其人但是萧萧认得那声音,没错,是那日日夜夜挥之不去曾让她远远逃离的那个人的声音。但是不多一会,萧萧又面无表情地继续搅拌着碗里的鸡蛋,只见那一圈圈涟漪里,蛋黄与蛋清早已密切融合,正在一圈一圈地泛着金光。

“阿霜,今儿煮什么?怎么那么......”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那个正抬脚走进厨房的人,提起的一只脚硬是定定地抽起在门槛上没有踩下去,“隔壁河伯找我......我还要拿点东西给河伯......”那人一阵发愣后,结巴着说,然后匆匆转身离去。好一会,在萧萧还在搅拌着鸡蛋的时候,厨房外又传来一阵声音,低低沉沉的,“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了,我没那么快回来。”然后,就没了声响。萧萧还是低着头搅拌鸡蛋,阿霜嫂子在静静地看着萧萧,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到锅里不断发出哔啵哔啵的声音和一缕缕香味......

黄昏正在消陨,夕阳的余晖向大地播撒着最后一抹祥和的柔光,村口的老树旁,正倚着一个人,但见他上身穿着灰黄的印着“中国移动”影印字短袖t恤,下身穿着一条军绿色的裤子,脚上耷拉着一双帆布鞋,鞋面已经沾满了水泥浆的硬块,鞋子周围乱躺着十多个烟头。此人正是刚才突然出现在萧萧家厨房门口又说要去河伯家的那个人。他倚在老树身上一动不动恰似一座石雕,苍白的头发有些油腻,余晖安静地照在他爬满皱纹的脸。他就那样倚着,看不出在想着些什么,嘴里叼着一根烧了一半的烟,烟尾一段长长的变得灰黑的烟灰摇摇欲坠。久久地,天暗下来了,那人终于动了动,挪挪身子,他抬头看看暗无星月的天空,眼里泻出一声叹息,轻轻地,仿佛怕惊扰了还没起床的月亮,然后举步往回慢慢走去......

家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清瘦的黑影泄进门缝——是那人回来了。此时萧萧正和阿霜嫂子跟玉姐儿边看着电视节目边闲聊,很是融洽,不像分隔很久憋了一肚子话语倒像朝夕相处闲话家常的一家人。那人悄悄地走进门然后轻轻锁好,但是再轻的动作也惊动了屋内和谐的三人,阿霜嫂子一阵尴尬之后,装作没事般地招呼那人吃晚饭。玉姐儿一阵沉默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和萧萧说着话,她本想暖化一些明显冷硬的气氛,却不想心底更觉尴尬。相反萧萧倒显得很淡然,似乎周围只是吹过一阵风,只是不经意撩起了一缕发丝,风过后又恢复如初了。

时间在不声不息地滑过,不多时指针已停在十点的位置了,萧萧安静地在客厅看节目,偶尔和玉姐儿顽笑,阿霜嫂子也早已坐回来和她们姐妹俩一起看着节目,虽然表面上都表现得兴趣不浅,但她们自己深知怕是一点也没看进去,心底的某些元素早已破坏了原有的氛围。那个人从进来开始,就没有跟萧萧和玉姐儿说过一句话,一个人默默地吃过东西,洗完澡,就幽幽地经过客厅走回房间,自始至终也没和萧萧说过一句话,甚至是打一个眼神的招呼,而萧萧,也目不斜视地安静地盯着电视机,彷佛那个人是透明的一样。

“妈,我去睡觉了,今天坐一天车有点累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萧萧作势打了个哈欠。

“好,累了就早点睡啊,床我给你铺好了。”阿霜嫂子连连说,原来在萧萧她们去拔葱花那一会她就开始整理萧萧的房间了。

“嗯,姐你也早点睡吧。”萧萧起身走上楼梯,她和玉姐儿的房间都是在二楼,即使几年不住,还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阿霜嫂子是时时刻刻等着她回来呢!

“萧萧,我跟你一起上去。”玉姐儿早迫不及待地想要回房间了,只是萧萧没说她也没提,不知道为什么,之前疯狂追着的节目今晚看得索然无味。“妈,你也回房休息吧,我关电视。”

“你们先上去,我再关,去吧啊。”阿霜嫂子连连催促她俩,“上去早点睡,别聊太晚了。”知女莫如母,阿霜嫂子看了一眼玉姐儿,知道今晚玉姐儿肯定会去萧萧那里蹭床,所以示意着玉姐儿,而敏感细心如玉姐儿又岂会不知道母亲的心思,轻轻点点头便转身跟着萧萧回房。

“萧萧,睡了吗?”躺在床上,玉姐儿憋了很久,轻声问。柔和的月光透过纯色的玻璃窗射进房间,熄了灯的房间很是安谧。

“没有。”萧萧声音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萧萧,其实......其实从你走后,他就再没有玩六合彩了。”静静地,萧萧没有任何说话的意思,玉姐儿见她不说话也没有表示出很大的抵触情绪,继续说道。“他也不碰酒了,脾气也改了很多,那些事他也懊悔了,你不知道这几年他都在很努力地工作,虽然他嘴上不承认,但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不好受,他是在忏悔......”

“姐,别说了,我困了。”

“萧萧,我知道你睡不着,你不能一直这样逃避啊,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我知道你心里对同学愧疚着,你无法原谅他以前的行为,但是萧萧,放下好吗?你过得煎熬,他也不好受啊,你知不知道......”

“姐,我真困了,晚安......”

“......”玉姐儿无奈,只能心里默默叹息,不能怪萧萧放不下,当年那个人做的确实太过分太偏激了,或许她应该给萧萧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遗忘、去放下。

日子还是流水那般悄无声息地滑过,那个人照常早出晚归,但依旧沉默着,眼里的挣扎也沉重地压在黑眼圈上。萧萧也像没事人一样,嘴上时常挂着笑容,笑意却一直没有深入眼底,依然和那个人形同陌路人,没有争吵,也没有交谈。彼此的时间都几乎错开了,萧萧起床的时候那个人已去上班,吃晚饭的时候那个人总还没回来,看节目的时候那人正独自在厨房吃晚饭。唯一交叉点是晚上那人经过客厅回房间的一瞬间,但那一刻萧萧依旧是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机,那个人依旧是目不斜视地迈向房间,似乎从萧萧回来后,那个人都睡得很早,从来不看电视。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日子平淡如潭水不惊波澜,萧萧曾设想过的无数种硝烟场面都没有上演。

“萧萧,真的要走了?要不再留几天?”阿霜嫂子手足无措地看着正在收拾衣服的萧萧,语气里甚是不舍。

“萧萧,要不就不走了?跟我一起留家里好吗?”玉姐儿眼眸微红。

“妈,姐,我假期到了,得回去上班了。”萧萧不知道重复这句话多少遍了。

“才回来一会嘛......”玉姐儿嘟着嘴,活像一个耍脾气的小孩儿。

“姐姐,在家照顾好妈,我真的要走了,等下误车了。”萧萧淡然一笑,背起包包走出家门,“妈,姐姐,别担心我,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你们回去吧。”萧萧心底酸溜溜的,但是依旧用很平静的语气向跟出家门的母亲和姐姐作别。那个人已经上班去了,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今天要走了,不过知道又怎样呢!他们之间的隔着的东西太多了,自己无法原谅,那个人无法释怀,一样的倔脾气注定他们还得像两只彼此伤害的刺猬一样,不知道这一走,多久后才会回来呢!既然难受,还是不要相见的罢,自己走后,他应该就可以和母亲和姐姐一起上餐桌吃饭了吧?就能在吃完饭后看看电视吧?就能不用每天赶在自己起床前出门了吧?就能不再在该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跑去村口老树旁抽烟了吧?就能......总之,自己走后,那个人的生活又能恢复如初了。

坐在大巴上,萧萧从背包里掏出那一张纸,那是一张无数碎片黏在一起的纸,那是她当年的录取通知单,是三年前她潇洒地撕碎然后高傲地把所有碎片狠狠地砸向那个人的碎纸片重新粘合的一张伤痕累累的纸。这张皱得不成样的纸是前两天玉姐儿塞给她的,玉姐儿说是她走后那个人找遍每个角落把碎片捡起来重新粘好的,玉姐儿还告诉她那张纸会那么皱那么旧是因为那个人常常偷偷拿出来看......

玉姐儿告诉她很多很多她不曾相信的事,她甚至愣神了很久,但是现在即使能明白那个人在做的忏悔,她还是无法忘记、无法原谅,所以只能彼此折磨,那张纸撕碎的不仅是她的自尊她的骄傲她的梦想她的未来,还有她好朋友的。抚摸着那纵横交错伤疤,萧萧抬起头,45度角,面无表情地透过车窗盯着太阳,那炽热的阳光刺得人眼睛发痛,但是萧萧就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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