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姑

                              傻 姑

      你若是要问 傻姑是谁,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农村时,村里人叫她傻妞,而到城市打工之后,别人就都叫她傻姑。

      她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要叫她傻姑,她可能大概意识到,自己是大人,所以可以跟着父亲到工地上做工,工人们也叫她傻姑,而不是傻妞了。

      每当别人叫她时,她总是特别开心,咧开她的嘴,露出并不洁白,但却很整齐的牙齿,瞅着你笑。接着,她会用手使劲的在衣服上蹭一下,向你挥着手,大声问到:“干啥啊!”

      其他人也不说话,就看着傻姑笑。工地上的男人们张开嘴大声而又放肆的笑,那些女人们听到后,停下手中的活,向傻姑瞟过来,却不似那些三大五粗的男人们,她们轻扬嘴角,互相看一下彼此,就又开始闷不做声,干起手中的活。

      傻姑站着,慢慢明白了那些人是故意的,她猛地闭上了嘴巴,转过浑圆的身子,低下头开始做工,不在理会身后的那群人。

      每当这时,她那年老的父亲――张老头,坐在工地的墩子上,拿出自己捻搓的烟草,放入烟斗中,在旁边磕那么一磕,叼在嘴中,深吸一口烟草,然后慢慢吐出烟雾,浑浊无神的眼睛,盯着傻姑,从喉咙中,微不可察地哼出一声混沌的,“唉!”

      他的这个女儿,命苦哇!

      张老头眯起眼,又想到了傻姑的小时候。那个时候的傻姑,是多么的聪明,多么的可爱啊!每次他翻完地回家时,傻姑总是从屋中奔出来,搂着他的脖子,甜甜的喊一声,爸爸。可是在傻姑六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后,一切都变了。张老头夫妻俩那时还未发现,直到傻姑上学之后,所有的一切,她都学不会。在学校,傻姑只会在操场奔跑喊叫着,看着一个个的玩具器材,啃着手傻傻地笑。

      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张老头回过神来,瞧着自己的烟斗已经抽完,他折了折裤脚,用手撑着跳下墩子,将烟斗放回怀中,才走了过去。

      傻姑在乡下成过亲,对方是一个挺精神的小伙子,可家里穷是真的,能说个媳妇实属不易,况且傻姑虽傻,干活却是伶俐,两家一合,就各自交换了彩礼,成亲。

      成亲不到一年,傻姑怀孕了 。来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两家都高兴得不得了,欢欢喜喜地办了满岁宴。傻姑的丈夫在孩子周岁之后,便背上行李,入城打工。而后,就再也未回来,连带着,傻姑的公公婆婆也消失了。有进城的人,说是看见了傻姑的老公,坐在饭店里,与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张老头与老伴都沉默了,回头看看傻姑,正抱着小孩,逗的那孩子咯咯直笑。

      傻姑并不知这一切,却也晓得孩子是她身上的一块肉,稀罕的不得了,别人碰不得一下,就像一只护崽的母鸡,随时准备去啄那些靠近她孩子的人。

      孩子三岁了,在张老头两口的开导下,傻姑才不会时时刻刻盯着孩子。又到一年开春时,家中三口人都忙着播种、施肥,那小胖娃,就让邻居带看着。可那邻居春来犯困,竟在中午不知觉的睡着了,她的两个孩子,连着傻姑的儿子,偷跑了出去。

      三人回来天色已昏,却远远的看见自己门口围着一大帮人。张老头拨开人群,看见自己的外孙躺在地上,身上湿漉漉的,还“啪嗒、啪嗒”地从衣角上滴着水。邻居看到了张老头,直直的跑了过来,抱着张老头的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张大哥啊,你踢我、打我吧!我这贱坯子,犯的懒劲,没有看好你家孩儿,你打我吧!”

      张老头置若罔闻,轻手轻脚走到小外孙身旁,用他那干枯的老手,抚上小外孙的圆脸。他脱下外套,盖在小外孙的身上。回过身,用喑哑的声音,围着的那些人,道:“你们就都看热闹够了,就散了吧。”他无力的挥了挥手,弯下身抱起小孙儿,向屋中走去。

      傻姑跟着张老头走进屋内,伸手便要去抱在炕上的儿子,张老头拦在傻姑身前,蓄在眼眶中的泪水来回打转,看着傻姑:“宝儿他……他没了……”话未尽,张老头再也哽咽不能语,背对着傻姑,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却已泣不成声。

      傻姑咧嘴笑了,操着大嗓门,指着自己的儿子说:“宝儿在哪儿呢,看,他睡着了。”傻姑呵呵一笑,从柜子里拿出小被要给儿子盖上。

      傻姑的老母亲,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用满是皱纹的手梳了一下傻姑的鬓角:“傻孩子,宝儿他……”老人的眼中,无神无亮,似一潭死水一般。

      傻姑愣住了,她不明白父母为何要哭,可母亲的眼神又着实让她感到害怕。傻姑推开父母,跪在炕头前,用手使劲的摇晃着宝儿,有力的双手拍得宝儿的脸“啪啪”直响。她害怕了,真的害怕了,惊恐的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就那样无声地哀号。鼻涕与口水混在一起,流到了她的衣服上,流到了地上。傻姑紧紧地摁着宝儿的头,将他往自己怀里揽,边哭,边拉着张老头的衣角,用乞食似的眼神看向张老头。可张老头却掰开她的手,不再理会她,不让傻姑看到泪水填满饱经风霜的脸庞。

      午饭休息的铃声在工地上敲响了,傻姑与工人们坐在一起,拿着馒头,伴着酱菜,津津有味。虽然已经深冬,但是今天的阳光格外暖和,照在人身上,怪舒服的。

      同村的工友牛二天天不干正事,游手好闲,拿着饭缸来回转着,眼珠贼溜溜地打量着坐在一起的这些人,迈着大步欠欠儿地挤到了傻姑身旁,狠劲地咬了一口馒头,嘴角歪笑着,用手指捅了一下傻姑,凑着笑脸道,“哎,傻姑,你家宝儿呢?”

      吃的正香的傻姑突然怔住,手中的馒头和酱菜掉到了脚上,眼神穿过牛二就那么飘渺向远方。鼻尖忽的红了,控制不住的眼泪从瞪大了的眼睛中“倾泻”出来,傻姑抽噎这,双手无助地颤抖在身前,来回转动的头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嘴中含糊不清,可也能听得几句,“宝……宝儿他,他不见了……”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颤抖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再也不肯抬起头。

      张老头听见哭声,寻到这儿来,在身后将牛二踹到在地,揪着他的领子,把他往后一甩,牛二便倒在了地上。

      “你给我滚犊子!”张老头气极了,又在倒地的牛二身上踢了几脚,而后走向傻姑。他蹲下身,让傻姑靠在自己的肩头,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轻拍着傻姑的背,声音低沉下来“傻妮子乖,咱们过年回家就去看宝儿,啊。”

      牛二站起来,朝着地下啐了一口吐沫,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张老头抱着傻姑,抬头看了看天,想着再有一月,就可以领着工钱回家过年了。到时候,一切都会好的。

      工人们最盼的日子,在一天天的忙碌之中,也便来了。连这冬天,似乎也不那么冷了,大家伙心里都暖洋洋的。他们日日盼着包工头来到工地,给他们发完工钱,好置办年货,回家过年。

      终于,人们等来了包工头,却没有等到工钱。那个腆着大肚子、手拿公文包的男人,给每个人发了1000块钱,就叫他们回家去。

      工人们哪里依?他们吵闹着,想拿到自己应得的工钱。那个男人不急不忙:“大家放心,放心啊,工钱呢,是绝对不会少你们的,你们就安安心心的回家过年,等着我的消息。”

      一些工人不信,就守着工地闹。可他们再闹,那个包工头也再未出现过。

      天气愈发的冷了,有些人等不急,早已提上行李回了家。还有些人,固执地坚持着,期盼着可以拿到他们的工钱。

      已经年二十八了,工地上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张老头与傻姑背着两个大行李包,走到了汽车站。等车的空档,张老头蹲在角落里,用他那皲裂的双手,来来回回数着薄薄的2000块钱,有些想哭

      傻姑在一旁,也学着张老头蹲了下来,看着父亲手里的钱,笑了。她不知道这些钱对这个贫穷的家庭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她只认得这个东西可以换来新衣服,可以换来好吃的,傻姑不禁有些开心。

      下了汽车,父女俩走在田间,看见了远处的山村,房子都已覆上了白雪。张老头抬起了头,一片雪花正巧,落在了他的脸上。他想用手拂去雪花,却触见了满手的温热。扭头看见了旁边玩雪正欢的傻姑,叹了口气。

      张老头心里想,这天气,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出太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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