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那个地方

  张芷若穿得和十年前的她如出一辙。敛气,含笑,不动声色,像是十年前惊现的一朵花,十年后它还轻柔地站在遗忘的边缘。十年后的今天,她把这层冰冷的边缘如涨潮一般推到了我的面前。她问我有没有结婚。我说结了,都五年了,你还不知道?

  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像是无声地责怪我为什么没有请她去婚礼。因为我并没有举行过婚礼,我还想要是她问我为什么没有,我就会说,到最后,两个人都累了,经不起仪式感了。

  她戴着麦色的遮阳帽,眼影急促如燕尾,脸皮多了一丝酱油色,领上的项链没有光泽,像是被强制戴上的一种环,一种标签,粗暴地装饰着她。我盯着她海蓝色的衬衣衣领,如盯着一小湾湖泊,我想,看着她,我总是会忘了一段女性的穿着,甚至是妻子的穿着。

  我隐隐能听见油门的闷响,那预示着一种危机,我有点淡淡的担忧,正如我当年坐在明朗的教室里,看着直径三米的电扇开始微晃的担忧,又或者是看到走在前面的那位姑娘,脖子后面的白绳微微一松时而有的担忧。担忧来得不合时宜,我把车子开进一团雾气里,仿佛是开着飞机撞进了云层,忽而觉得油门也轻飘飘的,这时候我会转头看她,她下意识地对我微笑,于是担忧在一瞬间被打破。

  原先,大门就在这里,有可移动的栅栏,尽头是森林小屋一般的售票处。人们嚼着流沙的包子,牵着做工俗烂的卡通气球,把着孩子的手,被码进大船上的座位里。排队的行为非常原始,排队的人也非常原始,就算是排到了,面对着一大扇玻璃,也还要如拍卖一般与旁人争一张票。站在身边的人通常毛发旺盛,声音洪亮,多有用命来度假的感觉,我的声音比较“庸俗”,就算叫得再响,也容易和吹过的风,响过的雷融成一块,很有粘性,粘在人的耳朵边,死活滑不进去。所以我养成的习惯是,叫超过一米外的人的名字,通常要重复两次。

  “大门,大门。”我拐过轮子,在心里轻轻呼唤,四面八方都有雾,拥住我呼唤的声音。

  声音里,没有栅门,没有售票处,没有人群。空旷的石砖地缝里,长出好看精巧的杂草,有些还结了果子,偶尔还有斜刺破雾层的云雀如鬼魅一般钉在地上,警惕地啄,啄一口要扭头三下,审视这些雾气,审视有可能从雾里突如其来的东西。我突然想,到最后我们都会像它这样谨慎地生活。尽管并没有什么来到。

  尽管并没有什么留下。

  “连大门也没有了。”我换档,直勾勾地盯着芷若一侧的后视镜,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都是雾,都是无限延伸的石砖,让我想起了《我的世界》里自己创造的超平坦的地图。我偷看着她,仿佛要飞起来。“不再往前开一段?没准它就在前面?”芷若向前靠去,安全带被扯动,把她抱得更紧了,她的腰也更紧,气氛也更紧了。“你看——”我刚说完,车身毫无防备地一抖,明显是领略到了什么,十分坚硬,无法摧毁的东西。她向右侧车窗看去,一条黑线如一只紧闭的眼,又如缩到极致的秘密,弹道一般从车身中间拉扯出去。他看清了这条黑线是一段细长的铁条,和砖下的粽泥扣在一起,交合着,呼吸着,已经是这片土地上的一道伤疤了。

  这是可移动的栅门留下来的铁条,它的轮子曾经在铁条的两侧反复滑动,滑出红锈来。到现在只剩下隐约的黑色。我有种冲动下去看看它的两侧是否有红锈,但这样太傻了,没人会这么做。我告诉芷若只能这么想,原先的大门在这里,入岛的官方路线,不过现在只剩下这道铁条了,我们刚刚已经往里开了很多,再开一点,我们就会掉到湖里去。

  不过换在以前,芷若肯定会欣喜地问,你愿不愿意就那样与我共赴危险?从前的芷若,想法如饼干一般干脆,就算是全身碎裂,也冒不出一滴水,她干巴巴地,不柔不软,不进不退,不妥协。所以我曾经一度怀疑,只有我能看上芷若。

  车身已经全部倒回到公路上,此时,我又回头看她,向她索取一种安全感。她的嘴唇很干,看上去渴望着水,而她本身也是这样干,看上去渴望着湖泊、清澈和通透。这样的大雾天,水天一色,全城都静悄悄的,没有一幢建筑露出头角,人们莫名变得虔诚,莫名笼在一种宗教仪式里。迎面过来的人,像是游戏里随机生成的NPC,面容固定,不温不火,都拎着一把伞,忧心忡忡。只有一个人例外,那是穿着薄线衫的乡下人,脚趾奇大奇丑,仿佛他的影子投到了自己的身上,全身多黑了一度,只不过他像拎枪一样拎着一把铁锹,偶尔拿下来扇一扇,似乎是想扇掉眼前的雾团,可那无济于事,他只是像用铁锹一锹一锹把雾挖出来。我认为这是在一个无趣地日自己里,唯一贴近童话故事的人。

  芷若说:“往左边的环岛路上绕一下吧,说不定有民船在那里等。”

  我瞥了一眼头上的后视镜。雾——其实是无数只挽留的白手,在天中胡乱摸着,揉碎了很多很多声音,创造者很多很多的形象,只不过,一下就散了。雾是水最像人的一种形态,常常有这么几天,全城大雾,水从湖里来,从海里来,从桂花树的根里来,从三千米以下的土壤里来,四面八方,来朝拜,来问候人类。来触摸,来亲吻人的身体。只是这样的雾起时,我们常常看不清周围的东西,有时是红绿灯,有时是行人,这都还算小事,更可怕的是,我们现在看不见一座岛。

  它明明就在我身后,跳下岸,往前游,它就会出现。但现在,那里就只有膨胀的雾团,往前走了一段,周围松软的雾花又飘过来,压下来,夯实,悄无声息。甚至那条线,那段铁条,它怎么也消失不了,我转到路口,惦记地又望了一眼,它还是在那里。它把身后的雾都抵住了,就像刚才勉力往前靠得芷若被安全带扯住那样,到这里就不能再前进一步。湖被关住,被自己的水围住,如同是奔跑小孩子踩到了自己的长袍。

  我向左转,地面的交通线被视线吞入腹里,消逝在身后的桂花树、水泥墩、天桥的塑料电线都被身后的某种力量所咀嚼。良久,仿佛是背后的怪物吃饱了,打了一个饱嗝。我真的听见了那声饱嗝,在那样过度快速地浏览世界而产生的倦怠感里,芷若又说话了。

  “瞿小帘,你和她熟吗?”

  “谁?”

  “瞿小帘。”

  “挺熟的,怎么了?”

  “你们都分手了,为什么还这么熟。”

  我没说话,略带劲地提了提油门,发动机的声音恰好盖过了她的尾音,代替了我可有可无的回答,她又笑了,笑得让我后怕,仿佛是看穿了我一系列的动作。于是我又放缓行进的速度,安静地先手被吞并的紧张感,有种被活着放入棺材,再亲眼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下葬的动感。

  瞿小帘是我的初恋。在《万物生长》里,秋水说自己的人生经历过得时期可以用女友的名字作年号来表示,比如什么“小翠三年”。而“小帘”就比“小翠”来得端庄一点。说到“小帘三年”就有一股闺房的香粉味道。小帘元年,我害羞地把手穿过她的头发,解开了我所认为的一切关于女人的想法。她们的头发与我自己的一样,她们的手与我自己的一样,她们的嘴唇与我自己的一样,接受我的她,是我所期望的第二个我。这样之后,我与她牵手亲吻如饮水,我有时直接伸出手,她也就自然地迎上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的呼应没有一次落空,我知道了这个世界有榫必有卯,有凸必有凹。因此找到一个欲望与欲望相契合的人是一辈子的目标。

  小帘三年。我与她分手,我们撑过了三段冷淡期,三个星期没有讲一句话,撑过了两次差点反目成仇的争吵,吃了十三次醋,忍了二十七次针对与七十二次无视,我看似完美的爱情终究还是破了。其实谁料不到呢,就算是家庭与老师,谁料不到我们的离开,只是在学校里的恋爱被特殊化,妖魔化了,每一段恋爱都是平等的,两个人是平等的,恋爱关系里分分合合是公平的。同时也并不意味着出了校门,遇见的人就好上了千倍,契合度高了十分。从甜蜜到冷淡一直是一场恋爱的暗线,每个人都憋在雾里,慢慢地熬,知道两方都不相知,两方都互相隐瞒。

  我这么说我和小帘的关系,就如同说一颗完美的行星,撑过了三段冰川时期,两次小行星撞击,十三次江河泛滥,二十七次生物灾害与七十二次来自地幔深处的地震,这颗行星终于裂开了。

  而关于这座岛,我和小帘只来过一次,在此之前,小帘元年前一年,我和母亲、大姐以及大姐的女儿第一次踏上这座岛。大船里不像我想的那般昏暗,倒是出人意料得明亮,两侧的座椅上还有冒出芽的灯。大船分成两层,上层抵住船顶,可以吹风。不过对于晕船的我来说,没有风景可看。仿佛头顶着一团躲不过的漩涡,时时撞击,霎时整个脖颈连着视线都扭转了。人在无力时如一根海草。

  我们下了船,尽情呼吸着遥远的江面吹来的风,正午的地平线被热波揉得弯曲,弧光中尽是一架一架褐色的渔船在与虚化的力量纠缠。十五岁的眼睛里,无边的那些人在飞升,时间被融化,倒进地平线的模子里,水泡一般鼓起,爆炸的那一刻,一声沉闷的汽笛——“呜”——仿佛是在为永恒哭泣。这就是我当时对这座岛的感觉,岛上面有很多的西式建筑,精心雕刻的大理石,还有一闪而过的松鼠。有人把西瓜从盛水的废油漆桶里掏出来,一刀一刀把汁都溅到马路对面人的衣服上。大路两旁的棕榈树有规格地栽种,垂钓的人靠在上面翻身,没翻几下就睡过去了。在灰石栏杆上刻着的都是曾经呆过这座岛的诗人写的诗,小楷,边缘发黑。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身旁的树时常变换,有时是槐,再抬头又是枫,不一会儿抬头又是某种枝条粗壮,横向叉开的树,我手一伸就可以轻松地搭在上面,便鼓足力气,把自己往上拉,拉到枝叶里,整个人悬空,与这个世界隔离两秒。

  我那时候给小帘发短消息。她说她从来也没来过这个地方。我说我也是第一次来,以前怎地想不到这里有怎样繁华的商业街从东到西,铁板鱿鱼小摊前的烟一刻不停。这里甚至还有椰子树,没有一辆机动车的大道上,偶尔有土马自信地趟来趟去,吃饱的狗毛色鲜亮,一不留神又跳到浅水里面去了。小帘问我那是个什么地方。我环顾一周,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大姐的孩子刚好跳来,那是一位刚上小学的孩子,她用可爱的命令口吻说到:“不要再玩手机啦,我们是出来玩的。”

  是啊,是啊,我也这么想。最后回了小帘一句:“下次我们也出来玩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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