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姥爷不是阿诗的亲姥爷,而是隔壁邻居家的一个爷爷,按照当地风俗,叫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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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诗迄今为止的有限人生内,很多年里,她都和姥爷形影不离,即便是在姥爷有了自己的亲外孙以后,宝贝阿诗的地位依旧丝毫无损。

后来,他们也只是不住在一起,斗转星移,四季朝暮,光阴里沉淀着,不变的阿诗,不变的姥爷。

搬家以后,阿诗住在城市的西边,姥爷住在城市的东边,对角线的丈量,望眼欲穿却又无法企及。可他们还是能够经常见上一面。

吃罢饭,姥爷会和儿女们说:“我下楼,去散散步啊!”然后,散着散着,一去不返。

姥爷散步的范围总是很大,远离了小区内的熟人以后,偶尔还要跑上几步,急匆匆搭上环城公交,一路颠簸,赶往城市尽头,那个太阳落下的地方。

年过半百的老人,按耐不住心中的想念,又怕儿女们吃味儿,挖空心思的去编理由,跨越一座城市,来看望自己的小阿诗。

一座城市,最忙碌的大概就是它的交通工具了,从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到霓虹闪烁的未央夜,永远在以最快的运转速度乐此不疲地劳作着,乘载着不同的人去往不同的地方,见到人们想要见到的人。

                                姥爷抱

“姥爷抱,姥爷抱。”

在阿诗模糊不清的儿时回忆里,说的最多的也就是这句话了。姥爷张开双臂,阿诗就蹦蹦跳跳的跑过去,好像一头无尾熊,贴了不干胶,粘在姥爷身上就不下来了。

可以说,阿诗是从小被姥爷抱在怀里长大的孩子。

“阿诗,去到姥爷那边玩去啊!”

“好!”

小时候,阿诗的父母做生意,总是忙个没影,客人一来,就顾不得阿诗了。

一般这个时候,阿诗就会被托付给姥爷照顾。这个托付,其实还是姥爷主动给自己“争取”来的,他打心眼儿里喜欢阿诗这孩子,不忍心看她一个人,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就像老人都疼爱自家孩子一样,姥爷宠着阿诗,那是疼在心尖尖上。

所有人都看得到。

姥爷出去串门儿,怀里抱着的,是阿诗;姥爷去鱼塘钓鱼,旁边小板凳上,坐着的,是阿诗;姥爷和棋友杀两盘儿,旁边“出谋划策”瞎指挥的,是阿诗。

阿诗在一天天长大,姥爷在一天天老去。

从前,姥爷抱着阿诗,阿诗在姥爷怀里,看的很高,那是她小小躯壳下看不到的一切。姥爷会指给她看。

后来,姥爷牵着阿诗,阿诗站在姥爷身,看的很高,那是姥爷佝偻背弯里看不到的一切。阿诗会讲给姥爷听。

我无法左右时间,去阻止岁月的流逝,无力掌控命运,承诺不了你一个来生,能给你的,只有我这穷尽一生的陪伴。如果有一天,你终将老去,我希望,陪在你身边的,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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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爷的水果糖

姥爷屋前有把藤椅,慢悠悠地愰个不停,坐上去时,还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

旁边,是个小方桌,桌上,是个彩碟子,碟里,是阿诗最爱的水果糖。

花花绿绿的包装纸,酸酸甜甜的水果糖,包在一起,裹住了阿诗五彩缤纷的童年。

阿诗最爱水果糖,有甜里带着酸的橘子味儿,酸里透着甜的苹果味儿,甜里带着香的水蜜桃味儿,香里渗着蜜的哈密瓜味儿……无论是哪一颗,都带着特殊的甜,鲜艳的色,好像一位舞者,在味蕾上热闹地起舞。

碟子里,还有姥爷最爱的冰糖。一层白月光,包裹着空空一片。白的透明,甜的纯净,一入口,那月光就散了,顺着苍穹滑至人间。

不住在一起的时候,每隔一段日子,姥爷也会把阿诗接到家里来住。他总担心“别人”照顾不当,这个别人还是阿诗实打实的外婆。

接她时,也恨不得尽快领了阿诗就走,甚至等不及阿诗外婆的一份饺子,兴高采烈的来,急匆匆的走。

姥爷带着阿诗,大脚印,小脚印,穿过热闹的大街小巷,吃遍了这座城市的甜。

那味道不单单存在于回忆里,也在阿诗身上留下了印记。后来,阿诗也说:“姥爷,多亏了你,我才养了这一口蛀牙。”

                      姥爷的花裙子

姥爷祖籍三门峡,每年都会回去住上一段日子。人老了,往往怀旧,偶尔思乡,会感一生漂泊,会泣终无所归。于是,有人不远万里,回归这片土地,看她的山,饮她的水,溯他的源,临了,也要葬在这里。

后来,女儿又嫁回了老家,知道父亲的心思,每年都会接他过来多住些日子。其实,也没多几天,因为姥爷总念叨着回家。

那里是家,这儿也是家,不过是姥爷偏心,有阿诗的地方才是他想去的家。同样,这段日子也是每年姥爷和阿诗分别最久的日子。

女儿的孩子,姥爷自然是爱的,但他还是忍不住会想念阿诗。想她蹦蹦跳跳地说“姥爷抱”,想她跟在屁股后头要糖吃,想她趁他睡着偷偷拔胡子的恶作剧,想她……

想她,想有关她的一切。

出远门回来,姥爷经常会给阿诗带各种各样的礼物,有会唱歌的洋娃娃,有漂亮的花裙子,有好多阿诗深埋在回忆里却再也记不得的东西。

听姥爷说,他在女儿家那边,遇见了一个小姑娘,长得,像极了阿诗,圆圆的脸,白净净的模样,弯弯的月牙儿眼,生来,就含着笑。

他在那里待久了,也会经常去和那个小姑娘说说话,陪她玩。

小姑娘也喊他姥爷。

小姑娘也爱吃糖。

阿诗听姥爷讲过数不清的故事,这却是她最不喜欢又记得最清楚的那个。她甚至有些妒忌那个远方的小姑娘,天涯海角的时空里,也不愿出现一个人来同我分享一个你。

直到长大以后,阿诗才明白,姥爷不过是把那个小女孩当成了自己。

总有人,爱一个人,模样像的爱,性子像的也爱,爱屋及乌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总要把对方刻进了灵魂里,在永恒时光里铭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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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爷的顺口溜

姥爷那个年代的人,读书识字的不多,姥爷却是为数不多的文化人。

什么学历,阿诗倒也记不清了。

阿诗总说:“我姥爷文采可好了!”

旁人也就笑笑。只因他们不曾亲耳听过,亲眼见过,姥爷为阿诗写下的笔墨。

姥爷有一个红皮本子,上面专门记载着他为阿诗写的顺口溜,打油诗,歌谣,姥爷攒了十几年,薄薄的纸沾了墨,常年累月地翻,变成厚厚的一本。

一直就放在姥爷床头,到后来,都蒙上了一层灰。

姥爷离开以后,阿诗再也没见过那个本子,再也没去过城市那一头。

她总觉得,只要她不去,姥爷就一直还在,还在那里等着她。

闭着眼,翘着腿,哼着小曲儿,躺在摇椅上,慢慢地晃,过一会儿,伸出食指与中指,夹起一块糖,放进嘴里,舌头舔动两下。化了的糖水甜进意识里。

接着等。

这是一种很真实的感觉,阿诗相信,姥爷真的在,一直都在。

所以她不去,忌日不去,清明不去,重阳不去。

看见了,也就相信,那是真的。

人总喜欢自欺欺人,阿诗也不例外。留着个空白念想,不去跨越雷池半步,她也怕,怕一个不小心,惊醒了自己的心头梦。

宁肯糊里糊涂地过,也不愿一个人孤独的清醒着。

如果时光有尾巴,阿诗一定会狠狠揪住了他,让姥爷走慢一点,再慢一点,让她们能够再多走一段路,一段就好。

       


重症昏迷醒来,姥爷连人都分不清楚,嘴里絮絮叨叨的就一个阿诗,后来直到见了阿诗,才又慢慢想起来其他人。

或许,连姥爷自己都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阿诗对他而言,竟然是这般重要。

好像一个不小心,就偷偷占据了他的整个生命。

姥爷在一天天的恢复,偶尔,还能够下床走动,精神也不错,还没恢复到满面红光的好气色,却也多了几分生机。

大家都觉得,鬼门关上这一遭,姥爷算是走回来了。

可这次,他骗了所有人。

一如往常般睡去,却在第二天犯了懒,怎么都叫不醒了。

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睡去了。

把这一生结果了干净。

空荡荡的病房里,重新换了干净的床单,阳光照在洁白的墙上,刺眼却不具备任何温度,甚至有些冰冷。

桌上,还有没来得及收走的零星几颗糖果,红红绿绿的,好不鲜艳,看着那些个,才会觉得,这里,曾经有人停留过。

出殡时,阿诗翻墙出的学校。

母亲曾要为她请假,她拒绝了。她怎么能够亲眼送他离开,她不敢,在姥爷这里,阿诗永远只是个孩子。

深秋,大风,有雨,她还是来了。跟了一路,从灵堂到墓地,刻意和送葬队伍保持一段距离,只是远远的看着,不敢上前。

后来,大家都走了,阿诗一步步,走了这辈子最漫长的一段路,孤零零的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座坟,两相为伴。

风里雨里,我又怎么能不来,陪你最后一程。

转身,姥爷也不过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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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天,阿诗会放下一切,会去祭拜姥爷的坟,翻开姥爷的红皮本子,只是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了。

生命的长河里,洒下落日的余晖,带着些让人刻苦铭心的东西,一直往前走,终有一天,河海相连,星辉斑斓,有人还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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