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陈春河进了产房。妻子何娟汗涔涔的脸上带着疲倦的笑容,正倚在床头小憩。她的旁边,小花被子里面,露出一颗婴儿的头,粉粉嫩嫩的,正在熟睡。

陈春河的眼眶湿了,他有儿子了,他当爸爸了。

何娟睁开眼睛,向他招手,示意他在床边坐下,微笑说,“瞧吧,你的‘子谦’终于来了。”

‘子谦’是十年前两个人结婚以后为未来的儿子取的名字,可是这一等就是十年。

陈春河轻轻握了握妻子的手,“谢谢你,娟儿,真是辛苦你了。”

何娟觉得丈夫有些异样。这个来自异乡,入赘到她家的男人,平日里确实寡言少语,只管闷头苦干。但夫妻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很热烈的,也会悄悄说些柔情似水的情话或逗她开心的笑话,这也是她爱他的原因。只是今天,只有夫妻俩的场景,盼望已久的儿子平安降生,他该更加热烈才对。

“春河,怎么了?我觉得你有什么心事似的?”何娟将他往跟前拉了一拉,仔细看他的眼睛。

“没有,怎么会呢?我是高兴得不知道怎么表现才好了。”陈春河轻轻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回头我去给孩子落户填卡,就叫他何子谦吧。”

何娟一惊,“春河,我爸妈万万没有这个意思的。这是你陈家的儿子,他应该姓陈。如果……如果我再生二胎,我爸妈说,再让它姓何。”

陈春河看了看儿子圆乎乎的小脸儿,此时他还没有思想,他正睡得香甜,从今天起,他的人生就正式开始了。陈春河发誓,他不会让儿子受一点点屈辱,他要让他光明正大地、挺直着腰板儿长大。

“娟儿,我是真心实意的,能娶到你,和爸妈一起生活,你们一家人对我这样好,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你没有兄弟,何家的香火就靠你延续了,这是我应该尽的孝道。再说,我是个孤儿,有没有香火又有啥关系呢?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我就去填写新生儿登记卡,就叫他何子谦了。”

夏末秋初的时节,正是农闲的时候,庄稼人把草铲完,把肥施好,用马拉犁杖把垄封住,就算‘挂锄’了。接下来,他们且有一段轻闲而富足的日子要过。经历了春天一段青黄不接的苦日子,此时的庄稼人有满园子的蔬菜果实可以随便摘吃。个个吃得肚皮圆滚滚,满面红光,晚饭之后,便仨一群俩一伙地蹲在大街上某个舒适的角落或大榆树底下闲聊,全村的新闻轶事便在这里出产并传播扩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蜻蜓和蝴蝶都不见了。陈春河蹲在葡萄架下,忍着眼前飞来飞去的蚊虫,心里面像炸了锅一样沸腾。

刚才,他打了他娘李玉娥一个耳光。

随着那声清脆的声响过后,所有人都惊呆了。两个哥哥脸上青筋暴露,拳头攥得紧紧,意欲奔他而来。李玉娥愣了几秒以后,尖声哭倒到里屋炕上。陈福庆把旱烟袋扔了,痛苦不堪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颤抖。他一把扯住陈春河,将他拉到外面,推进菜园中。

“不管咋地,她是你娘。”陈福庆在喉咙里哼出这句话。

“你是我爹,可她不是我娘。”陈春河愤怒地喊,随即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他强忍着,不想让屋里其他人听到他哭了,因而他高大又单薄的身躯随着强力抑制的哽咽而剧烈地抖了起来。

陈福庆扯着陈春河穿过一片土豆地,来到葡萄架下,然后松开他,回转身来走到土豆地另一头的一片金灿灿的黄花菜地前,坐下来。

陈春河知道,陈福庆是在防着屋里面的那哥俩出来寻衅,也怕他再冲动做出什么别的事来。忍住起伏不定的情绪,陈春河蹲了下来,不为别的,就为陈福庆对他的这一份好。

傍晚,陈春河从镇子上卖筐回来,一路上遇到了许多饭后坐在外面乘凉的村民。他低着头,一如既往地径直向前走,不与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说话。他与这些人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但他从来不和他们说话。村民们对他这个‘异类’也早已经习以为常。

“真是越来越像了哈。”

“可不是,那陈福庆还真是能忍,哈哈。”

“就他这样子,以后可咋办?媳妇都娶不上。”

“让老张家管啊,都这么大了,老张家还不得管管了?”

一路上,陈春河听到了许多窃窃私语,他真恨自己为什么长了一双那么灵动的耳朵,要是自己是个聋子就好了。他知道,随着他越来越大,他必定将是这个村子里最长久最有趣最刺激的话题。是该离开了,是时候了,他在心底长叹一声。

回到家,家人已经吃过饭了,陈福庆从锅里端出给他留的一份。几个烀得开了花的土豆,二穗嫩玉米,半碗辣椒酱,桌上还有一把水灵灵的嫩葱叶和小黄瓜。这是陈春河最爱的一口儿,肚子也饿了,但由于压抑的心情,脑子里还回响着刚才听到的闲言碎语,他竟然丝毫没有提起吃的兴致来。

陈福庆又端来一盆水,憨厚地向他笑说,“小河,快洗洗手,出去了一整天,肯定饿了。吃饱了再好好歇着。”

陈春河望着爹慈祥的脸,鼻子一酸。他知道此时他好好吃饭才对得起这位养育他的老人,只好洗了手,坐在饭桌前。

今天不知为什么,一家老小都没有出去闲逛,尤其是李玉娥,就坐在炕上没动弹,瞧着他吃饭。陈春河一向与娘疏远,就更加不自在,于是低了头,闷闷地吃着,一声不吭。

“小河啊,你大哥要订婚了,女方的彩礼钱还没凑齐,你把你自己攒的钱拿出来吧,先给家里用用。”

陈春河正把用酱拌好的土豆小葱卷进一块白菜叶里往嘴里送。听到李玉娥这话,这一卷美食一下子停到了嘴边。他抬眼望了望家里的几个人,没有应答,然后把菜卷狠狠地塞进嘴里,使劲咀嚼着。

“小河才能有几个钱?”陈福庆讷讷地说,“都是他自己辛苦挣的,留着他自己娶媳妇的时候用吧。”

“谁能霸下他那点钱?”李玉娥说,“小江的彩礼钱还差不少呢,自家人先凑凑。小江结婚以后,挣了钱再还他。”

“让大哥跟别人借些吧,我这点钱……想当路费呢,我想外出干活。”陈春河把嘴里的饭使劲咽下去,转身下了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谁也想不到陈春河能说出这几句话来。

“外出?你想上哪野去?”李玉娥大声喊道,“家里养了你十八年,你想上哪野去?”

“我本来就是个野种,去外面野不正好吗?”陈春河咬牙恶狠狠地说,白净的脸也变得通红了。

李玉娥瞪了他半晌,突然尖声地撒起泼来,又哭又叫,“哎呀你这个畜牲啊,你说的是什么王八犊子话啊?这些年我容易吗我?为了这个家,我付出多少?你爹他不争气,出门在外,样样啥都不行,我为了养活你们哥仨我连脸都不要了啊。我知道这些年你看不上我,连个娘你都不叫,你看不起我,你嫌我是个破鞋,陈福庆都不嫌我你是个老几啊?你还不是老娘我肚子里蹦出来的杂种……”

“你够了。”陈春河大喝一声,一记耳光也毫无预知地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就抛了出去。

事实上,刚才陈春河向陈福庆喊出的那句话,刚好是反的。李玉娥是他娘,可陈福庆不是他爹。

这是他陈春河一生的耻辱,他从小就知道,就算用整条河的水洗也洗不净这份肮脏。他生在陈家,却并不是陈家的孩子。

陈春河很小的时候,一起玩的野孩子们动不动骂他是‘野种’或‘杂种’的时候,他并不太在意这两个词真正的意义,他以为不过就是用来骂人的话,也就回骂给他们,甚至与他们扭打成一团,也就作罢了。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真正懂了,懂了那两个词赋予在他个人身上的真正含义。

父亲陈福庆是个红面汉子,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母亲李玉娥圆脸盘,大眼睛双眼皮。两个哥哥陈春江和陈春海一个像爹一个像娘。惟独陈春河自己,一张瘦长脸,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尖下颏,白白净净,完全与父母无一点相似之处,倒是像极了生产队队长张山。就算把张山家的几个儿子全凑在一起,也没有比他更像张山的了。毫无疑问,陈春河就是李月娥和张山的儿子。

这个事儿地球人都知道。

李玉娥这个女人很有本事,在家里能把丈夫陈福庆驯服,在外面还能驾驭得了队长张山。那个时节,生产队的各种物资都很紧缺,但李玉娥却能通过张山为自家谋得许多好处,因而日子过得总是比别家强,孩子们总是有更多吃的。陈福庆身体不太硬朗,也不需要参加过多的集体劳动。而李玉娥自己,逢年过节总会有比别的女人更多的布票多扯上几尺漂亮的花布。

陈春河长大了,才明白自己的娘就是人家嘴里骂的‘破鞋’。大人们虽然明着面不说,但背地里的指指点点他想也想得出来。那些小孩子的‘见识’难道不是从家里大人的嘴里听到的?还有,张山家的几个孩子,明明和自己长着相似的面孔,却把他当成仇人一样的看待。他们从来不和他一起玩,在街道上偶然碰到的时候也是跟他冷眼相对。

陈春河开始躲在家里,几乎不出去玩,他无法面对外面的流言蜚语。他开始讨厌李玉娥,虽然她是他的亲娘。他想她为什么要把他这个孽种生下来丢人现眼呢?生下来的时候,她为什么不把自己按在尿盆里淹死?那样他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忍受这难言的耻辱了。两个哥哥也不懂得爱惜他,也许是因为他最小,所得到的好处更多招致他们的嫉妒,也许是他们也因为他这个‘杂种’在外面受了牵连遭到了更多的谩骂。只有陈福庆,对他并无二致。

陈春河曾冷眼观察这个假爹是不是对他不如对另两个儿子好。他最终相信了,这个假爹对他好。他想起小时候爹常常抱着他或者让他骑在脖颈上出去看星星,摘果子。两个哥哥欺负他的时候,爹总会拍上他们几巴掌,将他解救出来。夏天分香瓜,过年分冻梨分糖块的时候,他也总会比两个哥哥多得一份。如今长大了,他能从爹的眼光里看到慈祥,陈福庆并没有因为这个孩子长得不像自己而讨厌他。因而整个家里,陈春河只喜欢假爹陈福庆一个人。他几乎不出去玩,在家里也不怎么说话,大多数时间是跟在陈福庆的身边,跟他学编柳条筐,跟他学打麻绳,跟他学各种各样庄稼人的活计。

陈春河今年十八岁了,长成了一个一米八十多大个子的年轻人,性格深沉内敛,心思细腻,外形愈发的像那个白面书生般的张山。只是耻辱感在陈春河的心里却从未减少一分,年龄越来越大,那感觉也越来越重。他很少和李玉娥说话,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他几乎都是和陈福庆在一起,编柳条筐,扎扫帚和锅刷子,然后拿到县城的集市上去卖。陈福庆留下一半钱,另一半留给他。

陈春河小心奕奕地攒着这点钱,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他得离开这个让他弯着腰低着头活着的地方,离开他的耻辱。

陈春河到底让他的儿子姓了何,这可把丈人和丈母娘乐坏了。何氏夫妇膝下无儿,只有何娟这一个宝贝闺女。这些年,老两口一直就期盼着能有一个上门女婿,然后给他们生一个姓何的孩子续上何家的香火。四邻八乡,但凡说得过去的人家,哪家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到人家门下去过日子,这可愁坏了何氏夫妇。十年前,陈春河漂泊到这里,留在何家的砖厂干活。经过一年观察,何爸发现这个外地来的小伙子虽然文化不高,但人品端正,脑子灵光,嘴也老实,在砖厂干活一个顶俩,交待给他任何事情都能办得妥妥当当,一点不会出差错。他说他是个孤儿,这不正好给自己当女婿吗?一点儿后顾之忧也没有。

婚后,何氏夫妇真把个陈春河当成自己亲生儿子待,暗地里跟女儿何娟说,以后至少要生两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头一个姓陈,第二个就得姓何。结果何娟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这些年打针吃药遭了不少罪,老夫妇俩急得头发都白了。如今何娟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陈春河居然就让他姓了何,这是多么大的孝心和付出啊!这怎能不让何氏夫妇受宠若惊?一时间老夫妇就差点儿把陈春河当成皇上供奉起来。

何娟却觉得丈夫有心事。就算是自己家对他恩重如山,于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来讲,也会极其重视子嗣的问题的。他怎么可能就那么心甘情愿地让这么费劲才得来的儿子姓了娘家的姓呢?要知道,她能不能再生一个还是个难题呢,他就甘心让自己断了香火?事实上,她一直怀疑陈春河的来历有问题。这些年,他从来不肯提及家乡的事,也不愿意带她回老家去看看。结婚登记的时候,除了身份证,还要户口本。陈春河花了好长时间,才从老家那边弄来了户口本。崭新崭新的,上面只他一个人。有户口本,就说明他不是黑人,不是来历不明的人。既然说是孤儿,老家也没什么亲人,那回去和不回去又有什么区别呢?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在这里过日子。何爸何妈如是说,何娟也就不再追究。

如今,她又开始疑惑起来了,也许是月子里闲得没事干,那婴儿差不多要被姥姥姥爷含在嘴里去了,除了喂奶,她干脆啥事儿也没有。饱暖生闲事,她便开始琢磨起陈春河来。想想这些年一问到他曾经的过往他便闪烁其词,心里突然生出许多情节。

晚上,孩子又被姥姥抱去睡,何娟便缠着陈春河讲他在老家的事情。陈春河不讲,她便耍起赖。

“你要是不跟我说实话,等月子满了我就去你老家,我看看你到底在那边有什么事情,非要出来到这里生活?”

陈春河已经出来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里,他从不肯让家里知道他在哪儿。尤其是他安家落户到何娟这里的时候。他怕他那个不要脸的娘会追到这里来,把他的耻辱带到这个家庭,让他以后继续难以做人。他不想让一点点的曾经玷污他的新生活。

户口本是他写信回家求陈福庆的。他求爹把他的户口单独立户,然后寄给了远在另一个镇子上的他曾经打工时认识的好友。他不惜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去好友那里取回来了户口本,之后说服那个好友离开了那个地方。他像做贼一样掩饰着自己的过去。应该说已经成功了。他成功地掩埋了自己的过去,扬眉吐气地在这里开始了新生活。有了家庭,如今又有了孩子。不想妻子竟然在月子里追问起他的身世来,并且颇有不依不饶的意思。他该如何解决呢?

陈春河踏上了回家的路,他该回去看看了。他三十多岁了,已经当了父亲,也许他该给他的过去一个交待。

是何娟劝说他回去的。那天,在何娟的逼问下,陈春河撒了一个谎,他说,他几岁的时候娘就死了,爹娶了个后娘,带来了两个孩子,又和爹生了两个孩子。这样,他在家里就没了地位,都不如爹养的那条大黄狗。后娘看不上他,脏活累活都让他干,小孩子们欺负他,什么好吃的他也捞不到一口。爹光顾着干活养家,也根本不管他。所以长大以后,他不愿意面对那样一家冷酷的人,就出来了,到处打工养活自己。想想那令人心寒的过去,他宁可说自己是一个孤儿。

何娟单纯,就信了他的话。何娟也善良,想着他抛弃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实属不孝。就劝他回家看看。

“十多年了,你爹恐怕老得不成样子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亲爹,他能不惦记你?以前是他不对,但你也不能以牙还牙啊。不如你回去看看吧,带上咱一家三口的照片,再带上一万块钱。你爹知道你在外面过得好,心也就放下了嘛。”

陈春河倏地想起了陈福庆,瞬间泪湿了。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一辈子容忍着妻子的背叛,却对这个假儿子实心实意地好。那年,随着户口本,他还写来了一封歪歪扭扭的信。信中他说,陈春江和陈春海都结婚另过了,日子过得都还行,不常回这个家来。李玉娥身体不太好,也不怎么出门,天天躺在炕上。他就陪着她,哪儿也不去。他希望他能回去看看,他想他,李玉娥也想他。

陈春河把信撕了,没有回信。如今想起来,是不是自己太过残忍?那个独立门户的户口本,爹是怎么弄来的?不会是他去求张山了吧?想到这儿,他心口一阵发紧,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眶。

善良的妻子说得对。他该回去看看了。他三十多岁了,他该给他的过去一个交待。他该向养育他长大的陈福庆报恩,他该给自己这个机会。

村路上几无人影。世界都在改变,小村庄也自然跟着变了。农闲的时候,人们都在家里看电视,打麻将,没人愿意去大街上蹲着扯闲话了。

陈春河远远地看见自家的房子还矗立在那儿,几乎一点儿也没变,只是四周的房子全变成了红砖青瓦。那幢老房子,在高大林立的新房之间,显得是那么的突兀和悲戚。推开木栅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几无生气。菜园里,被秋霜打了的各种植物蔫头耷脑地惨淡地歪斜在那里,只有靠墙的一垄秋白菜还显示出一点生机。

推门进屋,屋里有一股发霉的气味儿,再往里走,陈春河看见陈福庆一个人坐在炕上正对着电视发呆,电视屏幕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花。

蓦地抬头,陈福庆看到了眼前的陈春河,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便全身扑过来,一把抓住陈春河的手,“小河,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呀?咋不先跟爹说一声,爹好接你去呀。”

陈春河看着陈福庆眼里的老泪,终究忍不住,抱住他痛哭起来。

“对不起,爹,我不该这么长时间不回家,让您惦记了。”

陈福庆哭得浑身乱颤,“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以为你永远也不回来了呢。你娘啊,她没能看到你最后一眼啊,她……”

陈春河猛地扳起陈福庆的身子,大惊问道,“我娘?我娘她怎么了?”

“她走了,三年前就走了,子宫癌,没救了。”陈福庆哭着说。

陈春河心里一抖,就势坐在炕上,无声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从小到大,他无数次在地心底盼望,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怎么就不死呢?如果她死了,他一个眼泪疙瘩也不会掉的。就算是他踏上了回家的路,他也没想过他会为那个让他耻辱一生的娘掉一滴眼泪。可是此时,他竟忍不住了。

陈福庆下地,端来了一盆趁下霜之前摘的柿子和海棠果,嘴里面唠叨着,“你大哥二哥都不中用,家里都是媳妇当家,都自己过日子,很少回来这个家。你娘病着的时候,天天盼着你能回来,见上你一面。有时候,她就骂骂咧咧的,说回来也没用,肯定比大的哥俩还牲口,不会管咱俩的。她走了以后,我就一个人在这儿住着,也不愿意到外面去,出去了也没人愿意陪我说话。天天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你看,这电视也不长眼,这就坏了……”

陈春河长吁了一口气,尽力把眼泪止住,把那纷繁复杂的情绪理顺。

“爹,我回来了,我不能不管你,您放心,我不是牲口。”

“我知道,从小我就知道,小河比小江和小海都心善。”陈福庆咧嘴笑了,陈春河看见,才不过六十出头的他,牙竟快掉光了。

陈春河想起小时候,这个假爹确实对他毫无二致,甚至更喜欢他。痛楚再次浮上来,让他的眼前一片迷蒙。

第二天,陈春河在陈福庆的陪同下,到大哥二哥家拜访了一下。他看到了大哥二哥的冷漠和大嫂二嫂的敌视。他甚至在街上碰到了张山的一个儿子,那个壮年的男子,仍然用小时候的冷漠和敌视的眼光看了他。

陈春河苦笑了,这终究不是他的地盘,他注定与这片土地要永远地分开。他给何娟打了电话,告诉她,家里现在就只剩爹一个人了。

何娟何其聪慧和善良,开口说道,“既然这样,那你就把爹带回来吧。咱家地方够大,也不差他一口吃的。以后孩子大了,他也可以帮忙带一带呢。”

陈春河的胸中涌起一阵热流,他这个可怜虫,是何其幸运得遇如此善良的女人啊!

第三天,陈春河把带回来的一套新衣服给陈福庆穿上,牵着他的手出了门。之前,他给两个哥哥叫来,告诉他们,这所老房子以及爹的土地,就交由哥俩平分,随他们处置。他要带爹走了,以后,由他来给爹养老送终。

陈春河牵着陈福庆的手,大踏步走在村子的主街上。这是他最后一次走在这个村庄的路上,也是第一次不再有耻辱的感觉。他昂首挺胸地走着,脸上充满笑意。他一路向前走,曾经所有的一切,随着他的脚步,永远离去。

回到家,何氏夫妇做了一大桌好菜热情迎接亲家公上门。何娟也抱了何子谦甜甜地叫着‘爸’。饭桌上,何氏夫妇一个劲地给陈福庆布菜倒酒。关于孩子姓了何,何氏夫妇始终觉得对不起陈家,如今亲家公来了,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款待为好,热情得几乎过了头。席间欢声笑语,气氛热烈,话题也就自然而然地东拉西扯。

说着说着,话题就来到相貌上,何母笑言,“春河和他爸长得可是真的一点也不像哈,这要是外人,肯定不相信你们是父子俩。”

陈福庆尴尬地咧嘴笑了,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才好。

陈春河看了看陈福庆,开口说道,“我长得像我娘。”

话一出口,泪水竟毫无防备地弥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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