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了各自最糟糕的那部分之后,我们才懂得如何去爱

�一
我和我爸最近一次爆发冲突是去年春节。

场面蔚为壮观喜剧。

当时我站在我们家窗子外面,脚踏着不超过15厘米的水泥檐,侧手抓着栏杆,情绪激动得浑身发抖。我爸则在房间里面冲来冲去,赌咒发誓地吼我,无非就是「你今天要是不跳,就……」比如断绝父女关系什么的。

我想,要是我们家在2楼,哦,不,哪怕3楼也行,哪怕在3楼,我就毫无犹豫地跳下去。那个窗子正处在那栋楼的凹陷处,角度控制得好的话,我应该可以从高一点的景观树的树枝上擦过,然后落在底下那一丛小灌木上。折一条腿或者一只胳膊,或者两只吧,这次对峙我就算赢了(当然最好不要脑震荡)。

但事不凑巧,我们家在14楼。我能看到围墙外面的车辆比玩具车还要袖珍。至于那丛被我寄予厚望的灌木丛,从我当时的角度看,只是一小滩模糊的巴掌大的绿色而已。就这么跳下去,我当然能最大程度地震慑我爸,但是……

我爸已经走过来,吼到我鼻尖上了。

我感到绝望极了,倒不是他这个动作本身让我伤心欲绝。实际上虽然是他说了一句「有本事你去跳楼啊」,但的确是我自己翻过栏杆的。即使在当时,我也知道这是一个会成为笑柄的策略,多蠢啊。

但我还是用了,就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说停止那场毫无来由的争吵,我指望他听得到我在心里说「 爸爸,你让一步,我们停战。」

但他要么是看穿了我,决心不妥协,决心逼我自己像个笑话一样收场,要么就是那一瞬间,他真的气昏了头,已经准备承担所有后果了。无论哪一种,都让我又难堪又寒心,反正他没有准备让一步。

甚至有一个瞬间,我觉得他几乎要来推我,虽然他最后缩回了手。

老实说,我被吓得不轻,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回了窗子里面,那个窗子高度在我的腰部以上,我跳回来只用了一瞬间,我觉得我从来没有那么灵巧过。

我赶紧跑去开门把大姨放进了屋,她已经在外面敲了半天门。大姨进门的时候,我爸正冲过来揍我,她赶紧冲到中间把我们俩隔离开。

如果当时有一个高处的摄像机记录下当时的情形,那一定精彩极了:画面里面的我和我爸像是有什么血海深仇,各自张牙舞爪着要扑向对方,都扭曲得变成了不知道什么人。

不过,那种时候谁想得到这样的问题呢。

真实的后续场景是,我爸提着我的行李箱往门外摔,“给我滚。”

哦,滚?

好得很!不就是滚吗!我的包包就在手边的沙发上,我拎起来就带着我的行李箱滚了。

其实我的行李箱和挎包都空空的,换洗衣服、洗漱用品,甚至手机充电器,通通不在。但我记得身份证和钱包都在,那不就得了。

滚就滚。

从小到大,我爸就喜欢用「滚」这个字威胁我。我终于有了理直气壮「滚就滚」的底气,谁知道我是不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在去长途车站的轻轨上,我用含有夸张成分的控诉语调给我弟弟打电话报告了战局,然后冷静地在手机上退掉了先前的火车票,重新买了去北京的飞机票。因为当天的飞机票太贵,我还完全有足够的理智去查看了火车票,长途车票,酒店票,计算假如我去一个临近的随便什么城市呆两天会不会更划算。

然后我就冷静地按部就班做了。对任何人打电话来让我不要冲动的劝说都置之不理。那种花自己的钱,说滚就滚的感觉真是爽翻了。

唯独,从坐轻轨到做长途汽车的六七个小时里,我一直在陌生人的众目睽睽里哭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傻逼,无论怎样都忍不住。我也不知道身体里哪来的那么多的氯化钠溶液,糟糕透了。

其实从小到大,我和我爸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就那么几年而已。他自己说的,他在我出生四十天的时候就出去打工了。在我上学之前偶尔的回家里,我猜他对我应该称得上慈祥温和。

但他是从我开始念书的时候,有过几段长时间在家的日子的。那是我挨揍生涯的开始。

据说第一次是因为我磨磨蹭蹭不想去幼儿园门,我爸追上来,用楠竹条子三下两下就给我打到了学校去。这是我爸自己亲口对我讲的。

楠竹条子是专门给我准备的,竹枝上细软无力的枝桠尖尖都去了,留下密密实实的结实枝桠,晾黄晒干,捆成一小把,抽在腿上,只一下,就能留下密密麻麻的红印子,但怎样下狠手都不会伤筋动骨,真是方便趁手,事半功倍。楠竹条子的妙处在于越用越光滑锐利,抽在皮肤上,刺痛也会越锐利越有质感,称得上居家必备良品。

我上学后挨揍的理由比较多,比如没写作业啊,晚上背书背不出来啦,字写得太潦草啊,把书弄坏了啦,反正都是一顿饱揍,三天两头的,也就习惯了。

偶尔也会因为学习之外的事情挨揍。有一次,好像是吃饭,一大桌人,坐很高的大圆桌,我要跪在那种高凳子上才能夹到菜。具体什么原因想不起来了,就记得他吼了我两句,我不听,我爸一脚就给我踹到了地上。印象比较深其实是因为平时他吼我我哪敢不听,但当时仗着有那么大一桌客人在,以为可以任性一次,谁知…… 真是太丢人了。

其实我们那儿的大人普遍信奉“黄荆条子出好人”的教育法则,所以揍小孩这件事其实没什么稀奇的。我爸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揍我揍得推陈出新。

比如别人家小孩罚跪,最多被威胁跪煤炭渣,还没有看到谁真正跪过,毕竟煤渣并不常常有,我爸却脑洞大开,发明出跪小板凳的新跪法,并且一经试验,就乐此不疲地投入使用。

那种20厘米左右高的长方形小木凳,随用随取,翻过来,跪在细细的方形凳褪上,技术难度颇高,我经历了很多次的练习后才掌握了力量平衡,可以在上面比较上长时间地稳稳跪住。当然,首要奥妙其实是不要怕桌腿咯膝盖,忍过最初的一会儿,后面腿麻了就好多了。

当然,还有肉体上不怎么恼火但精神上特别痛苦的一种惩罚:罚站。

他总是大吼一声,“立正!“

我吓得全身一抖,立刻条件反射地垂手并脚呆在那儿。

“我喊你立正!”

我吓得全身再一抖,挺一挺背,暗暗检查自己是不是中指没有贴到裤腿中缝。

“立正!你没学过立正吗?”

我快要哭出来了(当然也不敢,我挨打要是敢哭一声,剂量都会翻倍),我真的不知道还有哪里没做对。然后突然想起,哦,脚不能并拢,要45度角。谢天谢地,总算想起来了。

。。。。

结果,还是不对。

他踢了我一脚,继续喊立正,但就是不提醒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我紧紧地绷直了背,小心地把中指跟裤腿中缝对齐,贴紧,我简直恨不得求求谁找把圆角尺来帮我量一量双脚有没有打开成45度。这已经是我所能想起的学校老师教的立正的全部要点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绝望得简直想要就地自裁。

我宁愿去跪小板凳,那才是我擅长的项目。

然后过了好一会儿我爸终于吼着提醒我“头抬起来,不知道吗?”

哦,原来是这个。那就对了,我全程都在把头越埋越低,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可是知道了我也抬不起来啊,我一秒钟都不想也不敢看他。而且,周围还站了一圈小朋友,要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们在那儿幸灾乐祸嗤嗤啦啦地笑,我会忍不住冲上去把他们都撕了的。

其实,这些都是小学时候的事情了,在我初中以后我爸就不揍我了,一是因为我是女孩子,女孩子长大一些了就有了不再挨揍的特权,这似乎是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我弟弟就比较不幸,他上高中了过后,我爸还当着众人的面踹过他。)

第二大概是因为我学习还比较好,哪怕在最叛逆的年纪,也很擅长在家长和老师面前演乖小孩,他很少回家,回到家总是听到邻居亲戚什么的夸我,长脸极了,揍我干什么。

而且,除了通过成绩单,他已经没法评判我的学习状况了,只能在我俩久不见面后偶尔干巴巴地说些什么「女孩子长大了就要自立自强,自尊自爱」之类的训导。我假装郑重其事地领训,实际上听得无可无不可,心里就跟秋扫落叶一样,过了一阵风而已。

除此之外,我们就很少说什么了。实际上也没什么可说的,暑假我去上海玩,坐在一起看电视就沉默地盯着电视看,干活就沉默地干活,出门就沉默地出门,休息就沉默地休息。反正大家见面的日子也不多,再无聊的沉默也很快就会过去的。

初三,中考的时候他倒是专门回来看过我。我们要去临近县城的一个中学考试,很远,要提前一天坐大巴去。他就自己租了一个车跟着,还在学校周围开了宾馆陪考。

太尴尬了。首先,我们那儿没有家长会这么干,不就是一场孩子的考试么,还放下生意从上海跑回来一趟,实在有点太那什么了,考得好大家还不好意思笑话,要是考得不好,哈哈,那真是一个活生生的标配笑话梗,够大家在类似的场合说上个三五年了,「你看那谁谁,还专门回家陪娃儿考试,还不是考成那个样子」,诸如此类的。

其次,也真没什么好陪的。我们全都住在那个陌生的学校陌生同学的宿舍里(又闷又热),大家统一吃食堂,他能做的就是每次买点水果,跟我们那些老师一起,站在我们的考场外,等我出来,把水果递给我,然后我提着水果去追赶我的同学,他自己则独自去校外吃小馆子。

总之,大写的尴尬,我自己尴尬,同时替他尴尬。

并且即使考完了,我们也不聊天,我们那个时候还完全没学会怎么单独相处呢,我跟他说了不要买水果,他不听,我只好每次都指望交接水果的过程越快越好。

这种沉默+尴尬的相处模式在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来了个大爆发。

又是因为考试。就是高考完了填志愿,我跟全家人意见相左,本来被他们说服了,但又不甘心,还是在志愿舱门关掉的前一刻改掉了。

然后,砰,全家人都炸了。当然,我自己以先发制人的姿态炸得最夸张,先是跟我妈吵,吵完就开始不说话。我爸在上海,给我打电话,打了几十个,吼我、骂我、威胁我、甚至哀求我(真是破了天荒),但我就是莫名其妙地一个字也不肯说。似乎是满腔怨气,但更多的是冷漠,那种深不可测的冷漠隔着几千公里他都感觉到了。

然后他就去喝酒了,跟人打了一架,打进了派出所。我妈恨不得把我撕了,但我依然是,无动于衷。

其实读书这事,是我跟我爸之间战争的导火索。据说,他自己小的时候学习蛮好的,在70年代末的农村上到了高中,如果不出意外,他在高中里面正常毕业,回到家里成为一个乡镇干部,大概也能过上轻轻松松的日子。

但偏偏就是出了意外,是因为跟同学打架,被开除了。还不敢跟家里说,在学校里赖着住了一个多月,我伯父去看他才发现。我爷爷气得,罚他在家里挑了一个月煤炭,就是去几十公里外挑上百斤煤炭回家。那之前,他是家里的幺儿,骄纵得饭都要递到手里。

不过,挑煤这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惩罚。他很快就会明白,那是他未来生活打工生活的预演,甚至,后者会远更艰辛酸楚。

这事儿对他刺激大概挺大的,后果就是对我和我弟弟学习特别严。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对我的感情会很明显地表现出来,比如小的时候准我带小朋友到家里来,还带我们玩,不会因为打碎了碗、丢了东西这种事揍我,不喜欢吃一切我爱吃的,从初中开始就把银行卡直接给到我手里,从来不问我钱怎么花掉的。甚至,我妈做饭我们三个负责轮流洗碗的时候,他会嘻嘻哈哈地替我。

但我们相处的机会那么少,这样的事情毕竟无法成为主线。

大二的暑假,有一次我搭车去拉萨玩,最后一段,是搭的一个援藏干部的车。他那天从八宿开400公里去接他的女儿,他女儿在内地读高中,当天的航班到拉萨。在墨竹工卡休息的时候,他女儿已经到了,给他打电话,他一边吹着哨子,一边欢快地跟女儿聊她妈妈在家里给她准备的好吃的。聊到最后,他说:“我要开车了,挂了哦,love you,宝贝!”

我听到那里,简直下巴都要掉下来。原来,除了美剧里面,竟然,真的,有,这种亲密又轻松的父女关系,活生生的。

百味杂陈。

其实那个时候,我和我爸的关系已经缓和了非常多。他会叫我“眼镜儿”,用那种带点骄傲的宠爱的语气,这是一个很怪异的昵称,但我和我弟弟从小到大都没有小名、没有昵称,即使我的名字是三个字,也是被连名带姓叫大的,所以这个昵称勉强算得上飞跃。

我会每周都给他打电话,每次的通话长度可以超过10分钟。甚至,我偶尔还会撒个娇什么的。

当然也经历过那种时刻,就是像所有的孩子在长大的过程中,突然发现曾经伟岸的一家之主变老的时刻。在不同的时候,我被他头上间杂的白发,我们之间不断缩小的身高差距,他已经开始佝偻的背震惊到非常难受过。

还有一次,好像是大学一年级吧,我们两个一起出门去搭公交,他身上还穿着在工地上没有换下来的脏兮兮的工装,手里提着钢钎、撬棍和榔头。车上还有座位,他让我去坐,自己却站在门边的扶住旁。

我坐在那里,看着他小心地站在那里,车到站的时候注意不碰到上上下下穿得干干净净的乘客。我好像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他到底是靠什么把我养大的。我很想跑过去跟他站在一起,但我还是立刻把头别向了窗外,我怕他看见我脸上刷刷往下流的眼泪。

对,那一刻,我觉得我所能想到的无私、伟岸、光芒四射、勤劳,一切美好的词语都可以用在他身上。他当得起父亲这个称呼的全部意义。我为我能成为他的女儿感到荣幸且骄傲。

这种时刻当然珍贵,但正因为珍贵,也实在太稀少了,稀少的东西都维持不了日常。

日常是什么,日常就是我们还是会因为双方漏洞百出的举止开火。毕竟我们是父女,经过了这么漫长的战争,我们简直比任何人都擅长激怒对方。

去年春节那一次其实起因小到不能再小,无非就是他和我妈吵了几句,我莫名其妙被搅进去了,然后我们俩之间反而成了主战场。他依然像年轻时候那样,口不择言地吼我骂我,但我早就不是小时候那个战战兢兢地小孩子了,也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的忠顺女儿,相反,我总是被他激怒,然后毫不客气地收到什么,也弹回去什么。

我记不起来在与人对峙时,还有过更坏的情绪。

那次伪跳楼事件过后,我回到北京,完全不想家,更不想和他说一句话。在那期间,我照常给他买东西,剃须刀、手机或者别的,我妈说他差什么,我立刻就买回去,去国外玩的时候还专门买了酒带回北京,然后亲自包裹得严严实实快递回去。

但就是不给他打电话(他当然不会给我打),有时候,我和我妈正在讲电话,他在边上说话的话,我就立刻挂掉。我是故意的。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弟弟看电视里的法制节目小声嘀咕,大人打小孩是犯法的诶。结果他听到了,坐在躺椅上喊我弟弟去站墙角,笑得前俯后仰,「那你去告我啊!哈哈哈!」

从那时起,我就在心里预演过这一幕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终究会有老去那一天,会再也无法控制我,会变得孤单,会需要温情远远物质。

我多聪明多敏感多倔啊,全都是从他那里继承来的,一模一样,他不就是因为这个对我宠爱有加的吗?有这个凭仗,我才不期待他原谅我。

反正我觉得我们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对方了。

就这么过了大半年,有一个周末,大概是因为工作或者别的什么事情(反正就是那种会让人真切地感到孤身漂泊的情况),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妈正忙,就说挂了回头打给我。我说,好,就挂了。

那个时候我听到了我爸爸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反正声音很大,我很想仔细听听他在说什么,但我妈那么迅速地就挂了电话,我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突然就蹲在那里嚎啕大哭起来。我真的好想听听他的声音啊,我不能继续骗自己说一点也不想念他了。我恨不得立刻飞回家去。

为了那点想念,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完完全全地原谅了他,也原谅了我自己。

是,我们也曾经假装过对方是理想的父亲和女儿,试图笨拙地建立那种完美的亲子关系,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无话不说,亲密无间,彬彬有礼,以为这样就能轻易地摆脱过去。

但实际上,在那么漫长的互动关系里,他曾经差不多的确是个暴君,带着他成长的重压,他暴躁的脾气,完全不得要领的教育法则,他的自私和无力,他的不甘和恐惧,一股脑儿压在我身上,我实在没办法说,他是一个完美的父亲。

我自己呢,其实也差不多,在我已经完全成年后,我放任自己去伤害他,在他面前展现一个最坏最糟糕的自己,仿佛真的有一场什么非赢不可的战争。

我是在那一次过后才慢慢明白,我得接受他就是那样的父亲,他也得接受我就是这样的女儿,我们相互之间有着无比糟糕的那一部分,只有在接受的基础上,我们才能慢慢变得更好,才不会被那些所谓的伟大绊住,才不会转身又把牵挂当成武器,把对方击倒在地。

大概唯有这样,我们的战争才会真正消失,而不是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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