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与死神并肩而坐

图片取自网络

1.爱神跟死神打了个赌

那时我坐在摩天大楼楼顶,头顶一天繁星。顺着脚尖俯瞰,是城市璀璨的灯火和街道上流动不息的车河。人间的景色如此灿烂,我不由眯起双眼,轻轻吟诵人类一位诗人的诗作: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我听到翅膀振动的声音,循声看去,一个瘦削的少年正飞过来。他并没有急于落到我身边来,而是与两栋高楼之间冲起的一股气流周旋,飘浮其中。

嬉戏够了,他终于在我身边落下,收束了背后的翅膀。他盯着我,蓝色的眸子里流淌着永不褪去的忧郁,他说,你倒是悠闲自在,一个人躲在这里晒月光、喝红酒,还念两句人间的诗歌。

我递给他一杯红酒,他接住了,顺势坐在我的身边。他喝了一口酒,说,这就是爱情的滋味吗?

我扭头看他,他的面部消失了,化作一面镜子,我在他脸上看到了我自己。死神,你永远都不肯示相于人吗?你只让他们看到自己的样子。

爱神,就像你让他们只看到彼此一样,死亡只让他们看清自己。他也看着我,于是我在与自己的对视中眩晕了。我连忙扭过头去,继续看着人间的璀璨灯火。

死神笑了,说,他们永远想不到,在他们的头上,爱情与死亡肩并肩坐在一起喝酒说知心话。

我说死神我们打个赌好不?你看,我伸手遥遥一指,我们都往城市东部商业区看去,一个穿裙子的姑娘刚走出甜品店,她背着Gucci蓝色贝壳包,慢慢走着,像在等人。被爱神凝视的人通常会感到一股莫名的欣喜,她果然也绽出一个微笑来,她在打量身边明亮橱窗里展示的红色高跟鞋。

赌什么?死神把头凑近我的脖颈,他冰冷的气息吹动着我的鬓发。我又一指商业区两条街区之外,别克轿车里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他正在等红灯,无聊地调整着车载电台,一会儿是音乐,一会儿是娱乐八卦。

他们之间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我说。

死神仔细看了看那个男的,又扭过头去看了看那个姑娘。不,他们之间不会产生爱情,但其中一个人会为另外一个人而死。

我一振翅膀飞到空中,说,那我们就走着瞧吧,他们会爱得轰轰烈烈。我裙裾飞场,死神一时间看得呆住了。我暗自笑了,当你离他远一些,死神仍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我正要飞走,他说道,你刚才念的诗,人间有了新的译本,是这样的: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绵长如舌吻,纤细如诗行。

我说死神你他妈去死吧。死神笑了,说我本来就是死的啊。他把未喝完的酒洒向空中,如果是在白天,那里会出现一道彩虹,但现在是夜晚,所以那每一滴酒都化作一朵玫瑰,接着,它们在他的目光中同时枯萎了。

我朝人间飞去。这个赌我要赢。

2.一起看红色高跟鞋的人

在等待欣宁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在满记甜品吃完了整份芒果班戟,她还没有到,在微信里嘻皮笑脸说堵车了。我回她你这个小婊子,是不是又拖住男友不下床?她回了一个阴险的笑脸。

走出甜品店,我驻足于橱窗里陈列的红色高跟鞋,正是时尚博主们推荐的今年流行款。想起两年前我也拥有这样一双红色高跟鞋,只是,陈牧离开后我再也不想穿,现在它们寂寞地躺在杂物间的某个收纳箱里。

我也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一段爱情啊。于是我微笑了。

笑得真美,身边站着的男人说,Manolo Blahnik这双鞋子的确令人愉悦,而且,跳舞很久也不会觉得累。他把目光从橱窗内转到我脸上,你在等人?

闺蜜迟到了,我说。准备离开,但我的脚步有些迟疑,毕竟,富于教养、英俊而一身笔挺西装的年轻男人令人留恋。

正在这时,欣宁赶到了。她先是很不严肃地为迟到道歉,接着很不正经地打量那个男人,顾蓝,这是你的朋友?

我们刚刚认识,我们都喜欢这双鞋子。他说。

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欣宁重新上下打量他一番,说,帅哥,那就后会有期吧,有缘你们会再遇到的。说完,拉着我就走。顾蓝,别在艳遇上浪费心思,我今晚介绍的才是你的真命天子,那个你等了26年的人。都三年了,你也该把陈牧放下了。

我已经把陈牧放下了,我只是没有再遇到合适的人。我辩解。

不,你没有放下他,所以你看不到其他男人的光芒。欣宁说。

我们走进下一条街的五号咖啡馆时,正好九点十分。坐在二楼窗边的一个男人站起身来,朝着我们招手。

欣宁介绍给我的男朋友,是她们公司新来的同事,叫徐北城。因为我们家原来住在城北,爸妈懒省事,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他说着,自己先笑了。

我也笑,欣宁也笑。欣宁说,我还有事,先走。走时她在我肩上悄悄按了一下,让我好好把握机会,又朝我坏笑。

我和徐北城在随后的两分钟内把寒暄之语说完,我喝我的花草茶,他喝他的美式咖啡。接着,他打开了话匣子,徐北城其实是个健谈的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优育上好足球,娱乐圈喜欢大幂幂。

晚上还敢喝咖啡,不怕睡不着?在结束跟徐北城第一次约会之前,我问他。

习惯了就好,反正也睡得晚。他说。

他用自己的别克轿车送我回家。11点的商业区仍然人流如织、灯火辉煌。在等候红灯时,行人快步走过斑马线。有一个人回头看向我,他的西装后摆为风所动。他在朝我微笑。

当我想看清他,他已经消失在街道对面。那里的橱窗依然雪亮,但前面空无一人,Manolo Blahnik高跟鞋孤独地沉陷在自己的红色里。

刚才回头向我微笑的,就是一个半小时以前跟我一起看这双红色高跟鞋的男人。

3.行走在城市的夜空里

我把车开上内环高架,在十几米的高空快速浏览这个城市的夜景。风微凉,只有明亮的东西留在城市的深夜里。明亮令人愉快,黑夜比白昼单纯。

这个叫顾蓝的女人,成熟而略带妩媚,令我有些着迷。我没有像以前相亲那样找借口离开,而是饶有兴趣地跟她聊了一个半小时。但她有些心不在焉,礼貌而矜持。她是否也像我一样,沉浸在上一段感情里无法走出?

这时手机响了,是欣宁,欣宁问我对顾蓝感觉如何?我说好,一见就喜欢她。欣宁说,那你抓紧些,顾蓝恋旧,不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

我的上一段爱情是我的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我们都留在这个城市,租了一间公寓,40平米的小窝温馨而甜蜜。下班后,或者双休日,我们哪里都不去,厮守在一起,温存过后,喘息甫定,我们会从床头书架上随便拿过一本书来,像电影里那样,为对方朗读一段。读的最多的是黄永玉老头的《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往往,读的那个人声音渐渐微弱,而听的一方已经鼾声微起。

两年之后,当我正暗暗筹划结婚时,她忽然有一天向我宣布:我爱上了其他人,我们分手吧。她站在窗边,没有看我,眼睛凝视着我视域之外的某一处。阳光透进来,她脸上细微的绒毛清晰可见。

我们在平静中分手,我没有问她爱上了谁。搬走自己东西那天,我从17楼公寓窗户看下去,她上了一辆轿车,那个男人为她开了门,她抬头向我这里看了一眼,男人温柔地催促她上车。轿车开走了,我听到遥远之处传来车门闭合的声音,像一把刀,斩断了我和她。我仍然看着那里,一棵树站在傍晚的余晖里,披着一身透明的金黄。

我坐在床边,感觉她没有走,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到处都是她的气息。我跟她说话,但之后只有我一个人的寂静。我对自己说,她真的离开了。

我一个人去了城中最出名的那家珠宝店,取出了订制的结婚对戒。我打开其中一只,钻石冷峻,像我失去的爱。我把它们带回了家。

我试图追问我们的爱情去哪里了,我依然那么爱她,从未疲倦过,可她不爱我了。一年后,我等来她和他结婚的消息;之后的一年,我完全失去了恋爱和做爱的能力。

我换了家公司,还换了住处,改变工作和生活环境也许能帮到我。欣宁是我的新同事,办公桌相邻。认识半个月后,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她说那我给你介绍一个。

欣宁还特意跟我讲了顾蓝的故事。三年前,顾蓝与陈牧一起在西藏旅行时,租的吉普车不慎坠崖。在最后关头,陈牧把顾蓝推出了车,顾蓝摔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但保住了性命。陈牧、藏族司机与吉普车一起掉入悬崖下的滔滔江水中,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我把车开下内环高架,回到家中。租住的新公寓比原来的更高,26层,几乎可以看到城市任何一个地方。已经12点多了,我还是冲了一杯咖啡,站在窗前,想着顾蓝。我感到一股冲动,顾蓝点燃了我的原始力量,我已经过了两年没有男性欲望的生活。还有什么比自己的身体更诚实和值得信任呢?

我给她发了条微信,睡了吗?咖啡快喝完时,她回了微信,就要睡了。

我说顾蓝,做我女朋友吧。她一直没有回复。

4.最后一次旅行

我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浑身淌满汗水。

蓝天,白云,它们如此之低,如压在头顶;突兀而高峻的山上没有一棵树,赭红色绵延在视野的近处与远处。我们租的车子行驶在江边山腰的石子路上。

藏族司机说,不是天和云低,是我们走的太高了。我和陈牧都笑起来,我笑得滚在他怀里。。20天前,我们飞到拉萨,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开始了愉快的旅行。从布达拉宫到那木措、羊卓雍措,从墨脱到阿里。现在,我们正从阿里返回拉萨,旅程已近尾声。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是我们的分手之旅。所以,愉快只是陈牧的。但是我依然拉着他的手,在最明亮的阳光里开怀大笑,仿佛想让天堂里的神听到。我们克服高原反应,抓紧一切时机亲热,有时紧张得喘不气来,以为自己真的要在做爱中死了。冲刺,我们即将结束延续了三年的长跑,跑向迫在眉睫的终点。在那里,陈牧和我将从此形同陌路、天各一方。

有时我会怀疑,三年里的柔情蜜意和肌肤之亲,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发生过。

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皮肤黝黑。他快乐地唱起了歌:我俩相爱的心,像马尾做的绳子,有人想把它扯断,丝一样牢的马尾是扯不断的。

我忽然间泪流满面,陈牧扭过头去,默不作声。司机继续唱着那首情歌,他娴熟地扭动方向盘,拐过一个急弯,面前的路忽然断了,两个小时前的塌方把道路变成了悬崖。司机的歌声戛然而止,在惊呼声中,吉普车翻滚着向山谷里的滔滔江水跌落。

后来,我苏醒并平静之后,向所有我认识的人讲起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在车门弹开时,陈牧一把把我推出车箱,我摔落在最近的斜坡上,眼看着载着陈牧和司机的吉普车落入谷底,被无情的江水冲走。我呼唤着陈牧的名字,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我跟他们说,这是我们婚前的甜蜜旅行,原打算回来后就登记结婚的。所有人都陪着我流泪。

当他死了,我开始回忆起他的好与他的坏。他那天回来得很晚,说要分手,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其他女人的味道,这个味道在半年时间里一直如丝线般绵延不绝细察却又形近于无。我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跟他说,分手之前,让我们去远方旅行一次吧,就像我们刚刚相识时那样。

我清理了房间里所有他的东西,放在储物间里。还有一双他送我的红色高跟鞋,这是我最喜欢的情人节礼物,但是我没办法再穿上它们。我把鞋子用纸盒装着,跟他的东西放在一起。我锁上了储物间的门,然后把钥匙扔到马桶里冲走了。

可是,从医院回到家半个月后,那段情景第一次进入我的梦中,但并非如我所讲述的那样。我被甩到山坡上时,本来可以伸出手抓住陈牧的,可是我没有,我强忍着痛朝他笑了,说:再见,我的爱人。他绝望地向我伸出双手,跟着吉普车滑向无尽的黑色深处。

噩梦以每周一次的频率侵入我的睡眠,半年之后,我已经不知道当初我所讲述的和这梦里所展示的,哪一个才是真的。

手机上有一条未读微信,打开一看,徐北城要我做他的女友。我这才想起,昨晚与他微信互答时,困意陡然袭来,我一下子陷入昏睡,并又见到了陈牧。

看了一下时间,是凌晨三点半,我回复他:好。

我希望明天有一个崭新的早晨。

5.爱神会爱上死神吗

我气恼地坐在摩天大楼顶上,等着死神到来。这次他没有耍帅,盘旋着不肯落下来,而是悄悄走到我的身后,他的鼻息触动我颈后的细碎发丝。

在生离死别之时,是陈牧救了顾蓝,还是顾蓝舍弃了陈牧?你在现场,只有你最清楚。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像我一样坐在楼顶边缘,把两条腿耷拉在虚空中,看着脚底下的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想知道死亡的真相,可是他们越努力,看到最清晰的都只是自己。他说。

我白了他一眼,心底的气恼升腾起来,死神,你不要干涉顾蓝和徐北城,两个人放下过去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有什么不好吗?

我没有干涉。谁能干涉别人的爱情?何况又有爱神搓合。只是,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出过去,那仅存的一念,足以撼动未来的宏大。如果他们不能离你更近,就只能寄生于我的羽翼之下。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爱神爱上了死神。他笑起来。

我没有响应他的挑逗。我说,死神,不要再去引诱顾蓝了,让她跟徐北城好下去。

死神说,爱与死亡,难道不是都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吗?

我冷笑道,不要以为死亡是万能的。别忘了,你是没有性别的。你如何进一步引诱她?一个女人会跟一个没有鸡鸡的男人——哪怕他是神——在一起吗?

死神陷入了沉默。我趁势把他抱在怀里,亲吻着他俊美的脸。只有神祗才可以放弃情欲和肉体,我贴近他的耳朵说,同时把俏皮的舌头度入他冷峻的嘴唇。

他的味道是苦涩的。

6.激情的黑暗交换

徐北城开车来接我,我问他去哪里,他故作神秘: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驶上了二环,灯光点亮了远远近近的楼宇,每个窗子后面都有一个彩色的或者黑白的故事,有的清晰,有的迷惘。我跟徐北城认识一个月了,中间吃了四次饭,一次看了两次电影,看电影的时候,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想了想,任他握着。

那是一个地下俱乐部的Party,需要熟客引荐才能进入。徐北城拉着我坐到了一群人中间,原来是他们公司的一帮同事,有个女生头戴皇冠,想必是过生日。欣宁朝我招手,她身边坐着那个比她小两岁的男朋友。

徐北城给我端来一杯亚历山大鸡尾酒,他自己则喝加冰龙舌兰。欣宁悄悄问我,怎么样?都一个月了,到什么阶段了?

还好,我说。睡了没?欣宁挤眉弄眼。去你的,我捅了她一下。她格格笑着躺到男友怀里,乐不可支。

徐北城邀我跳舞,那时正是一支慢摇,女歌手神情忧伤地吟唱着,裸露的肩膀在灯光下时明时暗。徐北城双手扶在我的腰上,把头贴近我的耳朵和头发。他微微闭着眼睛,沉迷在音乐里。不,他纠正说,我是沉迷在你的气息里。

顾蓝,就一直这样下去多好。他在我耳边喃喃自语。

是的,这样一直下去多好。我也闭上了眼睛,把头埋在他的温暖的肩窝里。他的嘴唇寻找到我的嘴唇,我们轻轻地吻在一起,轻咬着彼此的牙齿和舌尖。我尝到了尚未完全消褪的龙舌兰的浓烈辛辣。

酒吧在零点时有一个节目,叫“黑暗交换”。在灯灭之后的三十秒里,你可以跟一个陌生人重新组合,灯光亮后,你们可以共舞三十秒,随即灯光再灭,一切回到原位。徐北城笑着说,放心,我不会让陌生人抢走你的。

正说着,灯光就灭了,周围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徐北城拉着我的手,快步走去,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好跟着他走,还踩到了两个人的脚。他把我抱到一张椅子上,迅速脱掉了我的鞋子,那天我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他把一双新的鞋子穿在我的脚上。他的手指温柔地抚弄我的脚踝,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欲望,火焰自我两腿间点燃。这是一个月来从未出现过的,我的身体如此诚实,我想我是爱上了他。

咣的一声,灯光重新亮起。我看向他,不,他不是徐北城。

他不由分说把我揽在怀里,他的整个身体贴着我,我清晰地感到他身体的瘦而结实,但他并没有如徐北城那样来吻我,这也是“黑暗交换”所不允许的。音乐节奏很快,他带着我旋转,周围的人都在旋转,我看不清他了,只看到他的微笑带着一丝柔软的嘲讽。那双高跟鞋刚好合脚,我转着,与他的身体如两根丝线顽强地缠绕在一起,我的眼前出现了高远的蓝天和低垂的白云,经幡和风马旗在江边的风中抖动,发出扑扑喇喇的声响。不,我一定又在做梦,那个每次醒来浑身都淌满汗水的噩梦。

灯光忽然又灭了,音乐也戛然而止。不,这不是梦。他又拉着我走,踩过那么多人的脚,我的脚也被那么多人踩,可是那双鞋牢牢地穿在脚上,没有一丝松动。在他把我送回原位之前,我用力握紧他的手,问: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强硬地抽出手去,我再去抓,一下子抓住了他。灯亮了,徐北城茫然而惊喜地看着我,看着我抓着他的手。你去哪里了?刚才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我没有理会他,我四处张望,寻找那个面孔。可是,到处都没有他的身影。

徐北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脚上换了一双新鞋子,那是一双Manolo Blahnik红色高跟鞋,跳舞很久也不会觉得累,包括我曾经断过的那条腿。

我终于想起他是谁了。他一笑,就像陈牧。

7.幸福的旋转木马

我把车悄悄停在顾蓝家楼下,等着她出来。我并没有约会她,我想知道她的行踪。我觉得,除了我这个男友,她还有一个秘密情人。

这两个月来,我对她的爱意越来越深,须臾都在想着她。可是顾蓝,对我却是若即若离、心不在焉。有时我们说话,她的神思却像在极远的地方徘徊或奔跑。我停下来凝视她许久,她才陡然惊觉,对我抱歉一笑。

至今我也不清楚,一个月前那次Party上的“黑暗交换”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明明记得那晚她穿了一双黑色高跟鞋,但当灯亮了她重新出现,她的脚上却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没有人发觉,我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之后,她就经常穿着这双红色高跟鞋。

那天凌晨我把她带回公寓。一进屋,我就抱紧了她,我喝了很多烈酒,头晕,但意识深处对顾蓝充满了渴望。她并没有坚决地拒绝,而是若有所思,沉浸在一种与当下无关的愉悦里。我把她压到床上,粗鲁地解开她的衣服,正准备进入时,她柔软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她一把推开了我,说“不”。

她光着身子,踩着那双红色高跟鞋,走到窗前,从公寓26层高处眺望着黑夜中的整个城市。灯光给她匀称的背影抹上一层细腻,远望如光洁的瓷器,稍微触碰就会破碎,我不得不压低了略带愠怒的喘息。她点燃了一支烟,默默抽着。烟抽到一半,她说,北城,我现在还无法接受你的身体。

之后,我们继续像情侣一样约会,只是,身体上的接触反而比原来少了。我很苦恼,想知道那天的“黑暗交换”到底发生了什么,顾蓝遇到了谁?

我向欣宁求助。红色高跟鞋?她喃喃自语,脸上掠过一股失望和愤怒,但她没有再说什么。

顾蓝下楼来了,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在她关车门时,我看到了她脚上穿的红色高跟鞋。她仍背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款Gucci蓝色贝壳包。

我小心翼翼尾随。出租车驶出居民区,穿行在商业区。我的心情越来越黯然:她要去见什么人?是她喜欢的那个男人吗?也许她只是去逛街,买一管纪梵希小羊皮口红或者顺便看看香奈尔经典小黑裙,但那不应该叫上她的闺蜜欣宁一起吗?

我看到了那个男人。他身材颀长,穿一身黑色西装;肤色白皙,瘦削的脸庞带着温柔的笑意,像对生活怀着一丝莫名的嘲弄。他早早站在了路边,身旁是一根如他一样笔直的路灯杆。一俟顾蓝乘坐的出租车停靠,他就殷勤地拉开了车门,牵着顾蓝的手下车。我看到顾蓝的脸,看到了她羞涩而幸福的笑。在两个月的交往中,她在我面前从未这样开怀过。我的心遭受沉重一击。我知道,我没有能力跟他竞争顾蓝。

男人拉着顾蓝进了Shoppingmall,看他们的背影,俨然认识多年、彼此心意相知的朋友。他们上到商场六楼的玩场,像两个孩子似的坐上了旋转木马。男人骑上了一匹红鬃白马,顾蓝坐上了旁边的白鬃黑马,现场一如既往放着欢快的《铃儿响叮当》,可是我的耳边响起的却是王菲的《旋木》,落寞而苦涩。

一曲终了,他们还没玩够,又坐了一回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两个人无拘无束地闲逛,流连于成衣专卖店和商铺,还买了两杯香甜的奶茶捧在手上。他们还看了一场电影,叫《十三区之夏》,那是一部没有任何明星参演的小众影片。他们只看了十五分钟就嘻嘻哈哈地跑出来了,嘴里连叫“烂片烂片”,我也只好跟了出来,那片子是说三名中国留学生在法国的情感纠葛,倒是很合我的胃口。

终于,时间走到了我最不想目睹的那个时刻。在一丛合欢花背后,两个人拥吻了,顾蓝微微踮起了脚尖,红色高跟鞋分外耀眼。我转过身去,心中充满了酸楚,决定不再做一名尾随者。在他们的甜蜜里,我还是离开吧。如果有怨言,那就是顾蓝为什么还一直跟我约会呢?我回头看了一眼,想以残酷的画面斩断我对顾蓝的爱慕。

我看到了欣宁。欣宁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她推开那个男人,嘴里喊着“你不能这样对待她”,拉起顾蓝就走。顾蓝申辩似地朝欣宁说着什么,满脸不情愿,而男子保持平静,脸上仍是谜一样的微笑。

难道,欣宁认识这个男人?我如坠雾里。

8.她需要新的开始

城市永远沉浸在喧嚣里,而它的上空,有时平静如水,有时却湍流激荡,酝酿着一场风暴。我看到了爱神坐在摩天大厦边缘落寞的背影。

你不该用陈牧的样子去勾引她,这对徐北城不公平。爱神说。

爱神可以化身闺蜜促成他们,死神为什么不能以旧情人的面目出现,让她重回昔日的美好。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面对新的情感和情人,顾蓝就不愿走出过往。我说。

爱神情绪激动地说,可那美好是虚妄的,陈牧与顾蓝的西藏之行是分手而不是蜜月旅行,那双红色高跟鞋应该在淡忘中蒙尘而不是被你重新穿在她的脚上。

我靠近她,在岌岌可危的高楼边缘轻轻拥着她,在她耳边说,是的,所以顾蓝在危急关头没有伸手相救已经变心的爱人。事后她被这一自私行为所困扰,再也无法安稳入睡。现在好了,他可以在这个与陈牧有着相同笑容的男子身上找回失去的爱并补偿当时的过失。

求求你,死神,业已枯死的爱情无法挽救顾蓝,她需要新的开始。爱神转过身来,她在求我,目光却冷澈如水。

我放开她,你忘了吗爱神,没有激情,爱就会停止生长。顾蓝对徐北城的疏离,是没有激情。

我要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我相信,他们已经情根深种,只是顾蓝被你蒙蔽了眼睛,尚未察觉。爱神说。

好的,在相同场景下,顾蓝将再次面临选择。毕竟,死亡是检验爱情最后的尺度。我说道。

我们往城市看去,顾蓝和徐北城正并肩走在街道上。

9.意外解决了难题

徐北城想握住顾蓝的手,顾蓝装作没看见抬手掠了掠头发。

北城,我们分手吧。我有其他的爱人。顾蓝说。

他们坐在第一次见面的五号咖啡馆,面前仍是花草茶和美式咖啡。徐北城喝了一口咖啡,满嘴都是苦涩,他努力淡然一些:祝福你们。然后又说,那晚我真不该带你去参加“黑暗交换”派对。

顾蓝未置可否,说,我们走吧。两个人出了咖啡馆,走过了一个街区,顾蓝放慢了脚步,目光看向路边明亮的橱窗,Manolo Blahnik红色高跟鞋已经不再陈列,而她,脚上就穿着一双。

我开车送你回家。徐北城说。

不用了。我约了人。顾蓝脸上带着一弯甜美的微笑。徐北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着笔挺西装的男人站在几米外的树荫下,手里执着一束红色的玫瑰,正是跟顾蓝一起玩旋转木马、并在合欢花后亲吻顾蓝的那个男人。他瘦削的脸藏在树叶洒下的斑驳里,看不清,但仍觉温柔而俊朗。

徐北城心头酸酸的。他的上一段爱情被财富掠走,这一段爱情则被顾蓝的记忆打败。他打算有风度地过去跟胜者打个招呼,忽然一束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一辆失控的公交车撞断了一根路灯杆和一棵绿化树,呼啸着从西装男子背后冲过来。可是那男子仿若并不关心背后发生的事情,仍然安静地站着。

快躲开!顾蓝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把推开了西装男子。徐北城惊愕地呆立在原地,眼看着顾蓝的身体被公交车撞得飞起。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顾蓝的身体薄如纸片,像失去了线的风筝无助地飘在空中,她的一双好看的脚现在光着,两只红色的高跟鞋一前一后,如沾满了红色颜料的鸽子,抖动着翅膀飞到了徐北城的视域之外,再也看不到了。

10.一切重新开始

一年之后,五号咖啡馆。

顾蓝、徐北城临窗而坐,仍是二人第一次见面时的位子,顾蓝把头靠在徐北城肩膀上。坐在对面的欣宁笑道:随时秀恩爱,真受不了你们两个。

徐北城嘿嘿一乐,欣宁,真的分手了?

男朋友一年一任,目前还没有谁有幸打破这个规律。欣宁说,又看了一眼顾蓝,压低了声音:她还是那个状况吗?

头部遭受重创造成的失忆,之前的事情全忘了。我跟她说我是她的男朋友,她就把我当成男朋友。徐北城说,这颇为苦涩,但是也很美好。她终于肯接受我的爱了。

下午四点的阳光洒在桌面上,顾蓝往窗外下面的街道看去,一个瘦削穿黑色西装的男子正匆匆走过。欣宁也看到了这个人,她一脸兴奋,我的菜,我要去认识他。说完,再不管徐北城和顾蓝,拎上自己的手袋就跑下楼去。

顾蓝看到欣宁的身影出现在外面的街道上,欣宁仰头朝她摇了摇手,就一溜小跑地去追那个男子。眺望那个正快速走出视野的黑色背影,顾蓝若有所思。

欣宁这个花痴,她看到谁了?徐北城问。

不知道。顾蓝笑着说。

爱神和死神仍然坐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楼顶上,看着欣宁追赶的身影。爱神问,你猜,他们两个会有爱情吗?死神百无聊赖地晃荡着两条腿,没有说话。他欠身靠近爱神,将脸贴在爱神的脸上。

死神,爱神说,今天你的嘴唇有一点点温暖。

(此文选自本人作品集《灰色爱情物语》,详见掌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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