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四季,荣枯有时(七)

刘焓

两年的时间过得很快,朱颐转眼来到了二十岁,是一个成熟挺拔的少年了,长得比朱瑾还高,腰背挺括,手臂纤长,常年的工地生活让小臂变得黝黑结实。一头干爽利落的短发,鼻梁高高地翘起,眼睛又黑又圆,像是在一池春水中洗过一样,又像是多年来一直藏在碧蓝的苍穹之后,初降人间。

朱瑾已经二十五了,这三四年以来,村子里的叔叔阿姨总是变着法给他介绍对象,朱瑾总是顾左右而言它,像是没有听到身边的唠叨一样。老朱看待朱瑾的事总是不管不问,随着朱瑾。

这块生硬的大石头油盐不进,那些叔叔阿姨很快就转移了目标,对准了那块新鲜出炉的小石头。

老朱在院子门前搬来一块儿半个立方的砂石,平时磨刀用。大黄也被牵来栓在了磨刀石上面,老朱嫌大黄老了,越来越脏,到处撒尿拉屎。不过院子角落的枣树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壮硕了。

三叔一脚塔在门口的磨刀石上,左手拿着烟,手肘放在膝盖上,朱瑾掏出打火机凑过去给三叔把烟点上。三姨站在侧室的窗前,手里提着一把大葱,让朱颐赶紧从屋里出来。

“颐啊,前天我给你说的那个事考虑得怎么样了?那个小姑娘比你小一岁多一点,刚刚高中毕业,长得可好看了,也勤快。”
“三姨,我才多大啊,不急,你看我哥都没急。”

三姨顺势瞟了一眼和三叔在一起抽烟聊天的朱瑾,然后转过头敲了敲窗户的玻璃,把大葱放到地上,走进朱颐的房间。

“你哥那是油盐不进,你也已经二十了,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年了你就二十一了,然后就吃二十二的饭了,已经不小了,当初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朱三哥了。再说了,你不快点找个媳妇儿,你爸爸怎么安心啊!”
“诶,不是,三姨,现在怎么能跟你那个时候一样呢?目前我还没有这样的打算,再在外面奋斗两年再说嘛。”
“你看看你们朱家,已经二十几年都没有一个女人了,现在生活过得也好了,比那之前不知好了多少倍,谁能嫁进来是她的福气,不愁吃穿的。”
“好,我知道了,三叔叫你呢!”
“你自己好好想想!”

三姨拍了拍朱颐的肩膀就起身出去了。

三叔把烟头丢到地上,把左脚放下来把烟踏灭,三姨提着大葱走到他面前,“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你跟朱颐聊完啦?”
“没聊完,他害羞了,不好意思。”
“走吧,回去吧,昨天买的那几条鱼还没处理,回去杀了。瑾,先走了,等你爸回来跟你爸来家里喝酒。”

晚饭的时候老朱提着两瓶二锅头就回来了,看样子今天赢了不少,很是开心。大黄摇着尾巴站起来向老朱靠近,老朱吹了一口哨子,示意大黄一边去。大黄是真的老了,趴下去的时候像一滩泥一样,眼皮慢慢地往下盖,垂着头,肚皮一鼓一鼓的。

“三叔让我们去他家喝酒。”
“不去了,我刚刚回来的路上跟三叔说了,我酒都买回来了,明天再去,今晚我们喝点儿。”

老朱把酒放在桌上,从包里摸出紫云点上。朱颐正在厨房里噼里啪啦地做饭,锅铲贴着锅面滑动的声响回响在整个院子里。

“听说你三姨给你介绍了一个姑娘,怎么样嘛,有没有想法见一下?”
“没有,我给三姨说了。”

朱颐捏着筷子插着碗里的饭,貌似在想一些其它的事情,也貌似在回避老朱的话。

“来,朱颐,你也喝点儿,今天我赢了不少,快过年了,喝点儿酒好。”
“别,别给我倒,怪难喝的,喝不来。”

说话间朱瑾已经把第一杯二锅头剩下的酒灌进了朱颐面前的杯子里,此时正把空瓶子的盖子拧紧。

“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媳妇儿了,你难道一辈子跟着你哥在外面打工啊,总要结婚的。”
“来朱颐,先喝点儿,你少点儿喝,多吃点儿菜。”
“那个,爸,我真后悔当初没能一直读书下去,哇~,水,倒点儿水。”

朱瑾把一个印着红色玫瑰的瓷杯放在朱颐面前,朱颐放下酒杯抱着杯子仰头就喝。

“别,等一下喝……”
“噗……,这……噗……”
“叫你等一下喝了,这水你刚刚做饭才烧的,你忘了吗?喝点儿酒缓解一下吧!”

活着酒和菜,还有那一口滚烫的开水,朱颐吐了一地,然后去旁边沙发上拿纸擦嘴巴。

“你过了年就去见一下那个姑娘嘛,见一见又不会吃亏,要是合得来就先谈着,结婚的事后面再说。”
“那要是合不来呢?”
“合不来我就让三姨去跟那边说,三姨认识的是姑娘多的是,合不来再给你介绍就是了。”

朱颐没有说话,闷着头吃菜,偶尔和哥哥和老朱碰一下杯子,一小口酒就着一大口开水。喝着喝着,老朱也不劝他了,就跟朱瑾说着今天下午打牌的情况,边说边把烟拿出来点上,然后喝一口酒,吃几筷子菜。

很快,朱颐趴在了桌上,让朱瑾一直给倒水,嘴里面火烧火燎的难受。突然,朱颐抬起头,看了一眼朱瑾,又瞟了一眼老朱,眉眼的皱纹像水一样地化开,笑了起来,笑得很隐蔽。

“好,过了年我就去见那个姑娘,让你们死了这条心,如果我满意的话,你告诉三姨让她以后别再给我介绍了。”
“好好好,你愿意去就行,我明天去给三姨说。”

这一晚像是六月的艳阳天那么晴朗,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中,星星遍布,像是一片云海倒映在宽广的海面,恰逢清风微澜,密密麻麻的小亮点点缀着人间。半夜的时候,老朱想起了什么,起身到大门外把大黄牵进来栓在枣树上。风有些刺骨,摇晃着围墙外的梨树,凋敝的树枝晃晃荡荡发不出任何声响。

那顿就之后,朱瑾生了一场大病,夜里三点的时候胃疼,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站在窗户边抽烟,然后倒一大杯热水咕噜咕噜喝下去,胃里面还是像有一把电锯一样在翻动,绞杀。

夜重露深的凌晨,朱瑾没有叫醒老朱和朱颐,披了件大衣就出门往镇上去了。

第二天中午十分,当朱瑾用手遮着太阳光从病床上醒来时,朱颐和老朱正并排站在床前。老朱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以后你别给我喝酒了,烟也最好给我戒了。几乎是命令和吼叫的口吻。

“你儿子常年都没有吃早饭的习惯,胃病已经很久了,但是呢,平时没什么感觉的时候药就没有跟上,只有痛了才想起买点儿药吃。现在看来情况可能不太乐观,有可能有癌变的倾向,我们医院设备有限,检查不出来,得去县里的大医院做一个全面的检查。”
“哦,知道了,谢谢你啊,医生。”

虽然是寒冬腊月,太阳却直直地照在病房的窗框上,窗帘拉得很开,阳光像一片瀑布一样倾泻在朱瑾躺着的白色床单上。

下午朱瑾的疼痛缓解了,找医生开了点儿药便离开了医院,回家的路上老朱黑着脸跟朱瑾说,过完年去县里检查一下,明年你也别再去广州了,让你弟弟一个人去,他也不小了。

朱瑾心里想到了什么,预感到今天在医院医生可能跟老朱说了什么不便于让他知道的话。于是在听完老朱的话之后便没有做声,一直埋着头走在前面,步伐轻快,让朱颐都有些跟不上。

初三那天一起床,三姨就在门外叫着朱颐的名字,让他快点儿,别让姑娘等久了。朱颐换好过年时才买的羽绒服,一双白色蓝条纹的帆布鞋,一条墨绿色的裤子,没来得及吃早饭,跟老朱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了。

那姑娘到朱颐胸膛的位置,长马尾,齐刘海,瓜子脸,素色的牛仔裤和墨绿色的羽绒服,和朱颐今天的穿着看起来挺搭的。

晚上老朱问起那个姑娘的时候,朱颐还是有些回避,但不是那种厌烦的回避,这回是真的有些害羞了。老朱连问了几句发现了端倪,便没再问了,只抛下一句,你们先处着试试?

朱颐没有回话,从朱瑾那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然后只顾埋头吃饭。

老朱心里细细盘算了一下,心想,这事儿有戏,于是第二天便去找到三姨,把朱颐昨天晚上的表现告知了三姨,三姨满心欢喜地答应道,好的,我去给姑娘那边说一下,这事就成了。

朱瑾到本该离开家里去广州的那天也没能犟得过老朱,没走得了,远远地看着朱颐提着包消失在村口的蛇形公路上。

朱瑾和老朱一样,都是脾气倔得不行的人,但遇到老朱,他的倔便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么多年,他知道老朱的脾气,连妈妈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吭过声,没有人能扭得过老朱。

老朱藏了朱瑾的身份证,行李箱,朱瑾找不到,老朱面无表情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管不问,朱瑾也不问老朱,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个晚上,末了,没能走得了。

朱颐临走前被老朱单独叫到卧室里,老朱坐在床沿,朱颐站在老朱的侧面,背着手,像一个孩子那样默不作声,听着老朱说。

那个姑娘你要是觉得合适了,相处着,有什么打算等你回来我们再说,你不用愁这些,结婚的钱是有的,房子现在也修好了,不怕再丢人了。到了广州好好上班,你哥哥去不了了,你得自己管着自己,平时多打打电话。还有,我下次打电话叫你回来的时候你得马上回来,丢掉你所有的工作。

初春里,漫山遍野流淌着绿意,枣树和梨树的枝头开始冒着嫩芽,大黄像是感受到了春天一样,重又活泼了起来,不像一只已经二十多岁的老狗。看着朱颐渐渐离去的背影,大黄几乎把枣树都拉歪了,伸出舌头,摇着尾巴,像是在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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