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

火车到站,已经接近午夜,尽管西北的天长,但也长不过地球的自转,大街上华灯已经初上,出站口森严的安检时不时抽查出站的乘客,尤其是头上包着头巾的维族女人和蓄着大胡子的维族男人是重点盘查的对象。

刚走出大厅,一股热浪袭来,出站口黑车司机对着涌出的人群卖力的叫喊,去天山区的,去水磨沟区的......,天色越晚,乘客的脸色越焦急,等在门口的黑车司机叫的越卖力。我们在出租车候车区等了很久。队伍排了很长,前面的人不见移动,后面的人却层层的涌了上来,中间穿插着一些黑车司机不停的在拉客。

我们要去的地方离市区一个小时路程,深更半夜很少会有车辆去郊区,正在我们着急的时候,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在我们旁边叫喊:去米东区了,就差两位。我和同伴互相看了一眼,又上前询问了价格,觉得没有被敲竹杠,就跟着这男人走出了人群。

曲曲折折,这男人引着我们往地下走去,没有电梯,只有黝黑的楼梯,步满灰尘,灰尘上面落着几个浅浅的脚印。同伴犹疑的看着我,我故作镇静的说:没事,走吧。

那中年男人穿着单薄的带领短袖,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是白色还是米黄色,直挺挺的搭在精瘦的躯干上,这男人瘦的像是一个衣服架。他手里拎着一个只剩半瓶水的矿泉水瓶子,时不时的磕一下楼梯的扶手,发出砰砰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他趿拉着一双陈旧的蓝色拖鞋,一只裤腿卷到膝盖处,在楼梯上像一只猴子一样蹦蹦跳跳的往地下走去。

终于在一个拐角处看到一张纸条,画了一个箭头,提示地下车库的方向,穿过一个小门,便有人影在不远处晃动,还停着大大小小的车辆,我们长舒一口气。中年男人将我们带到一辆银白色的捷达前停下,这辆车跟我想象的黑车差不多,一样的老旧笨重,好像在地底深埋了几十年的古董,我怀疑能不能发动起来。

中年男人熟练的钻进车内,捯饬一番,轰隆隆这台老爷车居然灵敏的打着火了,我们和另外一个搭车的大姐钻进了车内,大姐坐前排,我和同伴坐在后面。出车库的时候,我们排在一辆黑色SUV后面等待交停车费,轮到我们的时候,车库的保安看也没看直接抬起了拦车杆,司机一脚油门便窜了出去。

夜风温热,呼呼的吹在脸上,司机将车开的飞快,一边飞奔一边同前排的大姐聊天。我和同伴又开始担心起来。不过黑车司机的车技确实非同一般,提速,换挡,并线,超车,卡红绿灯,都是一气呵成,有时候在没车行驶的应急车道上火箭一般突飞猛进,我牢牢的握紧了把手,坐在前排的大姐一阵又一阵惊呼:“啧啧,师傅你的车技好啊,啧啧,要是换了我,我可不敢开,啧啧”。四川话说的抑扬顿挫。

“不是给你吹,过年回俺媳妇家,从乌鲁木齐到哈密,只用了5个小时”,黑车司机用掺杂着河南口音的普通话,洋洋自得的说,声音听起来尖锐响亮,倒是和他瘦削的身板挺般配,四川大姐更是连连惊呼。

过了市区,车辆开始稀疏起来,依稀能够看到路两边的树木,麦田。黑车司机先要把四川大姐送到站,她第一次来乌鲁木齐,电话里和接头的人叽里咕噜的说了半天,也没搞清楚目的地在哪,一气之下直接挂了电话。

黑车司机开着车一会过了一个警务站,一会儿过了一个停车场,每到疑似目的地的地方,他一脚刹车将车稳稳停住,滋溜一下像条泥鳅一样滑出车外,逮住路人就问,然后忙不迭的跟人赔笑,点头,再钻进车内,继续往前开。终于在一片郊区的地方将四川大姐送到了。黑车司机如释重负一般对我们说:“接下来就送你俩。”

为了送四川大姐,车沿着城郊饶了一个大圈,此时还要往回赶。一路上我们便攀谈起来。

“师傅,你这车技不错啊”

“这城市里的每一条沟沟巷巷我都去过,哪里有摄像头,哪里能停车,我都清楚,能不熟吗”

“您这一天能赚多少钱”

“我算算,今天给保安买西瓜饮料花了七十多块,一罐气几十块,今天大概能赚五六百吧,如果中午不休息的话我能赚的更多......”

我和同伴吃惊不小,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在车库的时候,保安直接放行了。“那您这一个月赚的不少啊”

“我是开了二十年才换来的经验,要是新手可赚不了这么多,不过谁要是没办法也不会干这一行啊”一阵沉默,黑车司机接着说,“我十几岁就从河南来到新疆,刚开始在火车站卖干果,天天朝不保夕,还得躲城管,饭都顾不上吃,从那时候就落下了病根,患下了糖尿病,每天吃不了几口饭,体力活又干不了,别的干不成,只能干这个了。你看我瘦的,现在体力吃不消了,每天得休息一两个小时,不过地下车库真是凉快啊,要是我不休息能赚的更多。”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讲了下去。“我每天都喝两大壶水,你看......”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储物盒里躺着两个空空的大水壶,“这是我媳妇早上出门给我装上的,这么热的天根本不够喝啊。”

接下来他开始给我们讲他的业务,每天五点准时起床,十五分钟到火车站,开始一天的营生,迎来送往,去机场的,去火车站的都是他的客户,甚至可以包车去周边景点游玩。算下来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西北的天长,此时已接近午夜12点,到家再吃饭,洗漱也没剩多少时间。

他说:“705事件那一年,在米东买了房,太远只有孩子在这边住,平时有老师照顾,一星期会买一堆东西去老师家拜访,算是答谢老师,不然能怎么办,都得赚钱养家啊。”

快到目的地了,我和同伴沉默不语,已接近午夜,溽热的暑气正在慢慢消散,远处的警务站红蓝两色的警灯闪烁不定,我们下了车,留下了黑车司机的电话,说下次来还让他接送。他打个招呼一溜烟的不见了。

夜风清凉,我拖着行李往酒店走,心里只想着一个词,蝼蚁。

谁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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