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草原女骑手卓拉

夜二郎    著

1、

七月,是草原最美的季节。

百灵欢鸣,健马长嘶。骄阳晒绿了乌珠穆沁草原的夏草,河水饮肥了锡林郭勒河边的牛羊。

蓝天白云是长生天塑造的青花瓷。腾格里似乎格外偏爱这片牧场,愿施以了更多恩泽。每年夏天,锡林河边总是水草丰美,绿野无垠。

牧民们拉起宫殿般高耸的帷帐。彩幄翠帱,旌旗飞扬。

夏季那达慕大会正在草场上隆重召开。这是草原上最盛大的聚会,是英雄的竞技场,牧民的狂欢节。

九支白色马尾垂穗的苏鲁锭长矛直指云霄,由白马骑士手持着开道入场。这是蒙古族的圣物,象征和平和庄严。歌舞队、博克队、马队、骆驼队……各种蒙古族盛装的方阵依次走来。

牧民们不畏路途遥远,穿华服,戴贵饰,汇聚一处。平日里寂寥的草原顿时热闹起来。葱翠的原野上,能歌善舞的蒙古人,尽情欢唱、游戏。

牧民乌力吉一家也从一百多公里外的高日罕镇赶来。他们来那达慕不止是游玩,还是参加比赛。乌力吉的儿子那日松要参加博克项目,而他的女儿卓拉将要参加赛马大赛。

骑马、射箭、博克,被蒙古人称为“男儿三艺”。在成吉思汗统领草原时,就已经成为蒙古战士的必备技能。能骑善射精通摔跤的人,会得到万众的宣扬和赞美。今天,这三项竞赛已是那达慕的保留节目。

那日松,是草原上冉冉升起的博克明星。他渴望获得一次大会的优胜,赢得万人敬仰的奖品——江嘎。乌力吉老爹对儿子很有信心,让他担忧的,是女儿卓拉。

卓拉十五岁了。她曾是这片草原上最优秀的骑手,能驾驭最暴烈的骏马。去年的夏季那达慕,卓拉获得了冠军。

可那之后,一次意外落马,摔断了她的肋骨。伤虽养好,事故却给卓拉带来了深深的恐惧。她再没有骑马在草原上奔驰过。

那达慕开幕式上的骑手们表演着高难度的马技。一位女骑手格外抢眼。骏马飞驰,她更像艺术体操运动员,在马上翻转腾挪,施展令人啧舌的马背平衡术。

一年前,卓拉可以和她一样,人马融为一体,为观众献上彰显技巧与胆量的演出。

可如今,可怕的回忆占据了卓拉的脑海。马变得十分陌生。她再也听不懂它的语言,感受不到它身体的律动。

乌力吉问他的孩子:“你们都准备好比赛了吗?”

“准备好了”,那日松回答果断。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那达慕是他证明自己的绝好机会。

卓拉小声答道:“还没有。”她低垂头,脸色红热。她不想让阿爸失望。

乌力吉轻轻摸着卓拉的长发,他永远相信自己女儿是勇敢的,勇气只是被短暂的遗忘。

“先去看看哥哥的比赛吧”,乌力吉希望那日松的比赛,能鼓舞卓拉深藏心底的力量。

2、

蒙古式摔跤被叫做博克。博克从八百年前就已经在民风剽悍的草原大地上流行起来。

早年间,无论贵为王爷、还是贱为乞丐,谁想参加,都可以上场。这一习俗保留至今,今天的博克手仍然不分年龄、职业、尊卑。

博克赛场上无级别之分,高大魁梧者也可能败给矮小消瘦者。力气不是唯一的获胜条件,智慧和技法往往更为关键。

推抱拉搡、扯挑缠绊,数十种摔技变化多端。一局定输赢,膝盖以上着地者当即淘汰。无差别较量、结果常常出人意料,这正是草原人民喜爱博克的原因。

摔跤手歌唱起,博克健儿抡开双臂,迈着鹰步舞踏入赛场。乌力吉和卓拉站在场外,与围观的牧民一起呐喊助威。选手捉对厮杀,那日松也在其中。

那日松已经二十四岁,到了博克手崭露风头的年纪。他长着硬朗的脸膛,颧骨突起,眉宇刚毅。他来参赛唯一的目的,就是赢得梦寐以求的江嘎。

参赛的博克手们上身赤膊袒腹,披短坎肩。坎肩用牛、鹿或驼皮制成,镶铜银铆钉。下身穿宽松多褶的白裤,套包裹大腿和膝盖的套褥。套褥上有蒙古阿妈刺绣的精美而尽显威严的图案。足蹬马靴、腰系三色绸。博克手中,最为引入注目的是佩戴江嘎的选手。

江嘎是博克手特有的项圈,它是荣誉与称颂的代名词。圈体由三条哈达缠制,圈上挽缀五彩丝带。蓝色象征蓝天、白色象征白云、红色代表朝阳、绿色代表绿叶、黄色代表大地。

孔雀的翎羽绚烂,雄狮的鬃毛威风。江嘎就是博克手的翎羽和鬃毛,是博克手至高的追求。

只有大型赛事的优胜者才能获得江嘎,一次颁发,终身佩戴。

本次那达慕博克赛参赛五百一十二人,只有冠亚军才能荣获江嘎。那日松就要向这一目标发起冲击。

那日松轻易取得了第一轮的胜利。第二轮的对手,壮硕如牛,那日松不急不躁,耐心和对手打起消耗战。二十分钟的僵持,你来我往的试探。那日松瞅准机会,使出浑身力气将这头“蛮牛”抱起,狠狠的摔在草地上。卓拉和乌力吉欢呼雀跃。

第三轮,那日松更加谨慎。他的对手戴着陈旧的江嘎。汗水和岁月浸泡的绸带,说明对手成名很早,经验十足。

那日松凭着年轻力壮,准备先发制人。他向对手展开凌厉的攻势,左拉右靠,丝毫不给对手喘息。对手身经百战,死攥住那日松的坎肩,毫无破绽。那日松急速用脚去勾对手的脚踝,对手顺势抬脚让过,趁那日松重心不稳,手上使出千钧力,一把将那日松拉倒在地。

那日松失利了。对手十分喜悦,跳起鹰步舞。胜利者才有资格再次跳起这舞步。牧民发出呼咧呼咧的赞叹声祝贺。

3、

那日松异常沮丧,低头走出赛场。

乌力吉鼓励他不必难过。对于这项瞬间制胜的运动,常胜要靠绝对的实力。失败可以告诫那日松继续训练技巧。

快到卓拉出场的时间,一家人拉着马,赶往速度赛马起点。

出发点已是百马争鸣,人声鼎沸。蒙古族赛马不分男女老幼,都可一展骑技。

卓拉的马名叫阿尔泰,意思是高山。它是卓拉八岁时,阿爸送的生日礼物。乌珠穆沁草原素产良驹,古已有名。

阿尔泰正是一匹血统纯正的乌珠穆沁马。毛色墨黑沁油,头方颈短,胸宽鬃长。眼如铃,腿如柱,疾奔可胜乌骓,铁蹄踏碎狼头。

蒙古人曾以弓马之利取天下,靠的正是蒙古马。而乌珠穆沁马,是其中的翘楚。可谓,千里疾风万里霞,追不上乌珠穆沁马。

阿尔泰刚刚被阿爸牵回来时,还是个小马驹。卓拉十分开心,围着阿尔泰团团转。阿妈给阿尔泰的头上抹了黄油,阿爸帮卓拉给马脖上系上蓝色的哈达,一家人高高兴兴欢迎阿尔泰的到来。

可随着去年的那次意外,一切都变了。

“上马试试吧”,乌力吉老爹和卓拉说。

卓拉忧虑的看着阿尔泰。她缓缓抬脚套入了马镫,乌力吉扶她上马。

阿尔泰在原地踟蹰不前,马蹄反复踩踏着草皮。它已知道会有一场激烈的竞赛,显得兴奋而焦躁。

卓拉坐在马上,轻微的颠簸让她的思绪回到了去年夏末的那个雨天。

厚重的积雨云滚滚袭来,压向草原,显得天地很近。在疾风的驱赶下,草原上的一切都开始加速运动。草浪一波接一波,河水皱起涟漪,牛羊迈开碎步,在牧民的吆喝声中往圈里跑。

卓拉从朋友家急匆匆的出来,她要在下雨前赶回家。

即便卓拉纵马飞奔,也没能赶过乌云的脚步。草原空旷,雨幕清晰可辨。由远及近,像一张巨大的灰色帷幔,湮灭一切。

草地积水,暴雨遮盖了人和马的眼睛。一道闪电,利剑般从天空直穿大地,惊雷轰鸣。阿尔泰显然没有任何准备,它突然狂躁,从高速奔跑中一个急刹,前蹄竖立,立马半空。卓拉被狠狠的甩在地上,她在雨水的悉簌声中,听到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

等卓拉勉强站起时,阿尔泰早跑的不见踪影。她感觉右边肋骨生疼,可距离家还有几公里。站在雨地里,任凭暴雨浇淋,无处躲藏,她孤助而绝望……

阿尔泰低沉的叫着,不住后退,旁边一匹马并不友善得朝阿尔泰靠近。卓拉的回忆被瞬间打断,她迅速跳下马背,躲到一边。

乌力吉老爹轻叹一声。她还是害怕。

卓拉的状态不能参加比赛。开跑在即,乌力吉一跃上马,他只好替女儿出战。

“那日松,照顾好你妹妹”,他特地给哥哥交待。

“阿爸,其日麦”,卓拉怯生生的为乌力吉加油。

4、

那达慕大会结束了。乌力吉一家开着卡车拉着阿尔泰,返回高日罕镇格日勒图嘎查的牧场。

迎接他们的是留在家里的爷爷和阿妈。

乌力吉一家五口人在牧场中搭了三个蒙古包。

那达慕成绩从期待到失落,一个小小的家庭会议就在中间爷爷居住的包中召开。

蒙古包内陈设简单。围庐挂着几幅皮画,居中的是成吉思汗像。厚厚的地毡上,乌力吉做了低矮的木台,更加防潮。

右侧的橱柜上,摆放着一副马鞍。这是孟和爷爷年轻时找匠人打造的。

马鞍是用三十多根牛背皮制成,在酸奶里泡了两个月,用手揉搓,耗费整张牛皮。鞍上配两斤的白银坠饰,雕花精致,镶嵌着红玛瑙、绿松石。蒙古人从不介意像别人展示财富,这是他们的劳动所得。而女人用财富来装点秀发,男人则用财富装饰马鞍。

阿妈从铜锅中舀起奶茶,给大家分发。

“那日松,你有什么想法?”乌力吉问道。

那日松回答:“我想去宝日胡舒嘎查。那达慕上我打听了,额尔登师傅在那里教授博克。很多博克手都去向他学习。”

乌力吉赞许的点头:“额尔登巴雅尔,他是有名的博克大师。你能向他拜师很好。我支持你去。”

那日松很欣喜:“太好了,阿爸。那我准备下,这两天就出发。”

乌力吉说道:“可以可以。卓拉,你呢?你还要不要赛马?”

“我也不知道”,卓拉很迷茫。她想骑马,可是她现在却畏惧着马。

孟和爷爷看着那日松和卓拉,这都是他抱大的孩子。

他说:“我们蒙古族认为,站在地上的男人,只是半个男人。只有骑上马背才能叫做完整的男人。而女人是没有要求的。会骑马的女人自然好,是蒙古之花。不会骑也没关系,现在骑摩托车也很方便。”

爷爷的话是在宽慰卓拉,卓拉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捏着衣角。

“爷爷、阿爸,再让我试试吧”,卓拉给出了最终的答案。

乌力吉说道:“嗯。坠马的事情已经很久了,你要恢复你的胆量。改天我驯马你看看,知道我们蒙古人怎么让马匹听话的。”

第二天,那日松收拾好自己的战服,乌力吉要开车送那日松去找额尔登师傅。卓拉在毡房前为哥哥送行。

那日松对卓拉讲:“卓拉,其日麦。我相信你会再骑上马背的。冬季那达慕我就回来,我要拿到好名次,做你的榜样。”

卓拉目送着阿爸和哥哥的车远远消失在牧野的远方。她独自一人,走到马厩。

卓拉家以放羊为主,马养的少,只有六匹。一年前的那达慕夺冠奖励了一匹马。还有一匹种公马,另外一匹母马主要是采马奶用,阿尔泰是一匹骟马。其余两匹,是母马下的小马,现在也渐渐长大了。

现在牧民都开车、骑摩托,养马的人越来越少。马不再承担交通使命,饲养成了牧人的一种爱好。

哥哥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了,卓拉的梦想就在这里。卓拉蹲下,托着腮,凝视着。现在她甚至不敢去轻抚每一匹爱马。

5、

马圈的栅子拉开,乌力吉拿着套圈走进去。马群突然紧张,溜着马圈躲避。

乌力吉手持绳索,精准套住一匹幼马的脖子。马儿拼命奔逃,乌力吉被拖出去十多米。乌力吉坐在地上奋力后拉,马儿被拽到在地。乌力吉靠近马儿,他抓住了辔头。

摔倒的马儿迅即再次跳起,短暂的喘息,乌力吉纵身跃上马背。

马儿冲出围栏,乌力吉手中攥紧缰绳。

蒙古族养马,是在野化和驯化中寻找一种和谐。马驹断奶后,要先跟着成年马在草原上放养两年。这样的马叫做生马,然后才训练骑乘。两岁的幼马,个头并不比成年马小多少。

生马第一次被骑,野性爆发,连嘶带咬,暴躁无比。这是人与马的第一次激烈对抗。

马儿四蹄蹬地,腾空狂跳,试图把乌力吉甩下马背。乌力吉是经验老道的骑手,他随着马儿时伏时起,姿态稳健。

马儿见一招失败,开始呼啸着朝草场狂飙。边跑还不停摇头摆尾,誓要与乌力吉一教高下。乌力吉不断调整重心,扽住马鬃,娴熟的随着马摆动身体。

此时的训马人,不拿马鞭,这是对马的爱护。马儿抓狂乱叫,暴跳如雷。训马手凭借高超的骑艺,与马共舞。马累的声嘶力竭,才算制服。

不一会儿,乌力吉遛着马儿一阵小跑回来。卓拉在旁边静静看着阿爸驯马的过程。

乌力吉跳下幼马,把它赶回马圈。他喊道:“卓拉,牵上你的马。”

卓拉受到父亲英勇的感召,走进马圈,牵起了阿尔泰的缰绳。乌力吉也拉着一匹马,领着卓拉走向原野。

乌力吉扶卓拉上马。他拉过阿尔泰的缰绳,试图带一带卓拉,让她重新体会马儿奔跑的节奏。

草木葱茏,牛羊蹀躞,草原的空气清新醉人。马儿欢快的踱步,轻松惬意。

卓拉的心情也慢慢放松下来,她安静的体会着阿尔泰交替的步伐。

乌力吉老爹很欣慰,这样的训练也许真可以让卓拉找回感觉。“我放开,你自己跑一下。”卓拉点了点头。

乌力吉的手刚一松开,阿尔泰就不乖地加速。它撒开性子,忘情打欢儿。卓拉的表情变得严肃,她觉得阿尔泰不再温顺。卓拉猛拽缰绳,阿尔泰放慢速度。

卓拉迅速跳下马背,她头也不回,朝蒙古包走去。

训练失败了。阿尔泰委屈的跟在卓拉后边溜达。

攀登高山,要寻其坡道;横渡大海,要觅其渡口。曾经纵横驰骋的女骑手卓拉,却无法找到自己的坡道和渡口。乌力吉也不知如何是好。

时间,卓拉或许需要更多的时间,乌力吉这样想。

随后的日子,隔三岔五,乌力吉就拉着卓拉在草场上放马遛弯儿。

女儿骑不骑马对他并不重要,他只想为女儿治疗心中的创伤。草原,不该给卓拉带来一片阴影。草原的孩子,应该沐浴永恒的阳光。

6、

秋雨一场接着一场,青草变黄。又过两月,朔雪纷纷落,铺天盖地的白。

寒流肆虐。白毛风打着响亮的哨子,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冰冷,占领了乌珠穆沁草原,任性地把它打扮成荒野模样。

气温逼近零下四十度。

没有到过冬天的草原,就不算了解真正的草原。

在万物萧索的外表下,蒙古人迸发出了火山般的热情。冬季那达慕拉开了帷幕,它是蒙古人与冬天的约定,是蒙古人傲立寒风的标识。

牧民们再次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他们觉得冬天的冰雪项目同样有趣。

卓拉在那达慕召开前见到哥哥回来了。那日松和一家人再次出发,艰苦的训练要去接受那达慕的检阅。

博克大赛开始,那日松像一头下山恶虎,所向披靡。额而登大师的调教果然名不虚传,那日松的策略更加高明,摔法更加勇猛。他的成长令人侧目。出手迅捷如鹰隼扑兔,防守严密似磐石岿然。

在冰天雪地里,那日松英姿勃发,一路过关斩将拿到了冠军。乌珠穆沁草原上五百多位最优秀的博克手中,那日松拔得头筹。

大赛组委会为他颁发了奖品,一头白毛骆驼还有江嘎,他朝思暮想的礼物。

当颁奖嘉宾把江嘎戴在那日松脖子上时,那日松百感交集。上万次摔倒再爬起,为的就是这一刻。五彩丝带第一次没有用来擦拭汗水,而是擦拭了他的眼泪。

乌力吉也很感慨。蒙古谚语说,有目者路会到,有志者事会成。那日松达成了自己的心愿,他成为了这片草原上最勇猛的摔跤手,是万人敬仰的勇士。

卓拉为那日松的胜利而欢笑,那达慕冠军的滋味她曾经尝过。她也赢得过一匹骏马,给家人带来无上的荣誉。她多想也能摘得桂冠,再次登上领奖台。可心中那份忐忑却难以平复。

那达慕不仅仅是体育赛事,也是朋友的欢聚场,商人的交易会。各种买卖人,带着自己的商品到这里互通有无。

乌力吉遇到了老朋友哈森。哈森给他热情的拥抱,“乌力吉老哥,祝贺你的儿子夺得博克大赛冠军。”

乌力吉感到自豪:“哈哈。他受到了额尔登大师的指点,确实摔的不错。”

哈森问:“卓拉呢?她参加赛马比赛吗?”

说到卓拉,乌力吉不知如何开口。“现在还不知道她会不会参加呢。”

卓拉作为冠军的名气,享誉草原。很多人也都知道她受了伤,之后再没有参加过比赛。

哈森说道:“如果卓拉还是不能赛马,你就把马卖给我吧。我会给你朋友的价格。”说着他伸出三根手指。

哈森是乌珠穆沁草原最大的马贩子,他来那达慕就是寻找合适的好马。阿尔泰是众人皆知的冠军马,他求之不得。这次正好试探下乌力吉的意思。

如果是以前,乌力吉老爹一定断然拒绝。但卓拉可能会永远告别赛场了,他的态度有些松动。考虑一下,乌力吉答复道:“如果确实那样,也只好如你所说了。”

当赛马比赛开始时,卓拉再次怯场,退出了比赛。

7、

草原冬晨,万籁俱静。

熹微的曙光才给云霞挂上一丝绯红。晚风刚刚退去,牛羊尚在安睡。乌力吉悄悄穿上衣服,提着套马竿走到马圈。

他要把马牵去哈森家卖掉。那日松要去锡林浩特的体校学习了,卓拉看来也不能再参赛。牧民的收入本来就要靠养卖牲畜。家里没有了骑手,再没必要养马。卡车和摩托车,足够家人代步。

他不想吵醒家人,乌力吉老爹不知道对于他的决定,孩子会有怎样反应。可他要为一家人的生计考虑。

马儿也刚从睡梦中醒来,没什么精神,嘴里突突的喷着热气。

夜草已经下去,乌力吉从草垛子上挑了两叉子干草,马儿们开始进早餐。今天要走很远的路。

乌力吉把马栓成一列,这样好赶一些。他拉着马队走出圈门。

“阿爸,你要把马牵到哪里?”

乌力吉这才发现,卓拉不知何时站在栅栏旁。

他一时语塞,可早晚卓拉都得知道。

“我要把马卖给哈森叔叔了……”

“不可以!”卓拉跑到乌力吉身旁,一把抢过缰绳。她使劲拉着马队,死命的往圈里拽。

乌力吉看着卓拉,满脸无奈。等卓拉关上圈门,他想去拉卓拉的手,带她回毡房。卓拉却甩开了胳膊,气呼呼的独自回屋了。

早饭时间,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喝茶,吃炒米。

乌力吉开始发话:“马还是要卖掉的。卓拉现在不能骑马了,家里留着马没有用处。家里需要一些钱,支付那日松的学费。马现在不卖,过两年岁数大了,就只能当肉马卖掉。现在山羊绒价格涨了很多,卖了马我们再买一些山羊回来……”

乌力吉老爹滔滔不绝的讲着,卓拉全然没有听见。她默默的发着呆。

卓拉又想起阿尔泰刚刚成为这个家庭一员时的场景。

第一次骑马到亲戚家时,大家都为她开心,她有了自己的一匹马。

那年,阿尔泰的马蹄受伤,卓拉学着给阿尔泰打针。

有一次,阿尔泰拉肚子,不进食,土法止不住。急得卓拉直跳脚,连夜和阿爸去找兽医给它看病。

阿尔泰没有辜负卓拉悉心照料。

随着阿尔泰长到成马,卓拉的骑术也愈发精湛。

卓拉骑着阿尔泰像个蒙古战士一样,出战大大小小的马赛,赢得了无数荣誉。

卓拉的名字,会和阿尔泰一起,被牧民提及。每个人都知道她是有名的骑手,她是多么骄傲。

尤其是之前那次夏季那达慕,卓拉在旗里最大的赛事上率先冲过终点。人们向阿尔泰身上轻洒马奶酒,这是冠军专享的殊荣。她站上最高的领奖台,为阿尔泰赢来了一位新伙伴。

阿尔泰是卓拉最亲密的朋友,她所有的心事,都会和阿尔泰讲。

卓拉的泪水不由自主,悄然落下。

七年的陪伴,那些美好的时光里,阿尔泰与卓拉如影随行。

“我要参加赛马!”

“什么?”乌力吉老爹的话被突然打断。他惊诧地看着卓拉。

“我可以骑马,我要参加比赛。阿爸,请不要卖掉家里的马”,卓拉说得坚定有力。

乌力吉陷入沉默。他看到了卓拉眼中的泪花,也听到了卓拉掷地有声的回答。

每个蒙古人都不想卖掉曾经朝夕相处的牲畜,可生活总是还要向前。

乌力吉发现,卓拉长大了。那个常常要阿爸扶着上马的小姑娘消失不见。她神情坚毅,眉眼间散发出英武的光芒。

8、

春归塞北,万物复苏。

冰凌消融,浸润了泥土。草木返青,六旋九曲的锡林河再次湍湍流淌。

经过一冬的沉寂,动物们都出来舒展筋骨。五畜出圈,放归牧场。鼠兔开始打洞,鹘鹰盘旋青天。

南来的暖风,温柔地轻拂,绘出了嫩绿,吹开了新芽。草原一派蓬勃盎然的景致。

卓拉牵着阿尔泰徜徉在草原上。她用心感受着一切,好像这天地可以由她汲取力量。

雄浑的草原,却有它细微的一面。牛儿喝着清冽的河水,阿妈守着母羊唱劝奶歌,金百合花开。

卓拉站在草原上,闭住双眼,听。

敖包上风幡猎猎,回应神祇;

马头琴音调悠悠;回应自然;

长调的歌声辽远,回应苍天,

牛羊啼叫声欢悦,回应生灵;

马蹄踏足声隆隆,回应大地;

谁来回应卓拉的心声?唯有呐喊、在马背上的长啸。

她要为心爱的战马出征。

草原春季第一场赛马大会,卓拉的身影出现了。

卓拉身披红袍,发带蓝绸,容颜骏逸,目光威仪。

草原就是赛场,赛程四十公里,先到为胜。

红旗落下,百马齐出,像军团发射的箭阵。奔腾的马群浪潮般席卷,翻起一路沙尘。大地震颤,天宇回声,蔚为壮观。

人们为选手过人的骑术、人马和谐地配合而称赞。骑手们竞相追赶,奋勇争锋。

卓拉扬鞭策马,神情专注。她看不到周围的选手,只看到终点的旗帜招摇;她听不到欢呼与呐喊,只听到风拂过发梢的声音。

卓拉越跑越快,阿尔泰似乎明了卓拉的心境。它狂奔不懈,四蹄飞花。

终点处披红扎彩,鼓角长鸣。

阿尔泰像一匹天马,载着卓拉飞过终点。人群的喝彩声响彻旷野,卓拉夺得了第一名。

卓拉并没有停下脚步。她纵马像草原深处跑去。像在宣泄,也像在宣言。

望着放马奔驰的卓拉,乌力吉老爹潸然泪下。

在他心里,今天他的女儿成为了英雄。

无关乎成绩,无所谓表扬。每一个能战胜困难的孩子,都可称英雄。

他知道,有一天,他的女儿可能也会离开这片草原,追寻全新的梦想。那又如何呢?蒙古的英雄本该征战四方。

她会找到新的牧场,草原没有围栏,永远敞开心扉。

悠扬的牧歌,纯纯的奶香,会提醒她,草原是她永远的家园。即便跑到天涯,都不会忘记草原。

因为,哪里有草原,哪里就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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