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经之路 ——纪念我的骨折之殇

      以前和闺蜜们闲得无聊时胡诌,有时候会彼此品头论足为乐。闲扯到兴头上,我八卦婆附身,也会小小地嘚瑟一下自己引以为傲的双腿,相对我这刚刚达标的身高来说,算是比例不错,弥补了诸多先天不足。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它会有折断的一天。

      事后我不断回忆那个诡异的瞬间,想找到摔下来的原因,却怎么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就是一秒钟的光景,我端着鞋盒想放到大衣柜顶,走到人字梯的第四级阶梯,突然一个踉跄,横着飞了出去——对,是“飞”,我记得那种自空中失重下坠的感觉,也就是一秒钟。

      床和窗子间也就是1.5米不到的距离,我就恰恰摔在这个空隙里。地上铺的是仿古砖,而仿古砖最大的特点,就是硬度高。

      着地的那一刻,感觉最痛的是头,后脑勺重重地砸在床头柜上,感觉头骨都裂开了,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意识似乎都不大清楚了。

      然后传来痛感的整个身体的右边,特别是臀部,感觉真的是摔成了几瓣,痛得一动也不敢动,而右腿,并不是很痛,只是很奇怪地感觉僵硬。

      大概十几秒后,慢慢地缓过神来,用手肘勉强支撑地面,一眼望过去,看到自己的右腿奇怪地扭曲着,小腿明显外撇,目测15度的样子。试着想动一下,剧烈的疼痛钻心袭来,我下意识地大叫一声,感觉到背心、额头开始渗汗,整个身体的右边,接触地面的部分,都痛得不能动了。

      疼痛令我大声地喘息,能看到自己鼻尖在冒汗。努力地要自己镇定!镇定!脑子里拼命在想:情况不妙。怎么办?

      当时是夜里九点多钟,我一个人在家。

      定了一会儿神,艰难挪到床边,万幸是手机就丢在床上。

      第一个电话打给骨科医生,简要说了下情况,然后拍照,加医生微信,发图,医生回我三个字:赶快来。

      第二个打给老T,他要我不要怕,马上叫人送我去医院。

        最后发了一下嗲,微信老友:我摔了,估计不妙,配个哭脸。她慌慌忙忙地安慰我:别怕别怕,不会有事,先去医院。

        我面临第一个难题:摔在卧室,怎么去开门?

        整条右腿都动不了了,只能保持小腿外撇的角度,稍微动一动就会剧痛难忍,反射性大叫。我两手撑地,以坐姿慢慢向后移动,一寸寸向门口移去,只感到脸上背上都是汗,移一会儿歇一会儿。

      那真是个漫长的路程啊!我呜呜咽咽地挪动着,脑子里还没搞明白到底这是怎么了?只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想,倒了霉了,我要去医院了。

      挪到客厅的时候,听到敲门声,是老T的同事小王,隔着门安慰我:嫂子你别怕,别着急,慢慢来。——我这才意识到,从卧室挪到客厅,我用了十几分钟。

      千辛万苦挪到大门口,小王进来立刻大概地收拾了下东西,用轮椅推着我,下楼,上车,从绕城高速,直奔省骨科医院。

        夜里不能照片,医生初步判断是韧带扭伤,可能骨折。因为之前韧带有旧伤,医生说不太乐观,要我留院观察,要第二天照片才能判断伤情。

        右腿被夹板固定起来,用特定的支架抬高,以便血液回流,减轻肿胀。当晚就在留观室,保持着抬高的姿态,几乎一动不能动地渡过了难熬而又忐忑的一晚。

          第二天腿已经肿胀得有正常的两倍粗了,从右臀到右边大腿外侧,乌紫一片。照片结果出来,右腿胫骨、腓骨粉碎性骨折,胫骨平台塌陷,前交叉韧带,左右副交叉韧带损伤,必须手术。

        至此,我心心念念地指望是韧带扭伤,或者脱臼,完全不存在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能、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攥着报告单,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MX,你的腿,断了。

          …….

          幸福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会先来。

          住院手续以及化验、各种照片弄完后,我找护士要了外卖电话,护工电话,然后让小王回去了。

          我要感谢小王,这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在第一时间赶来,留观那夜执意不肯回去,自己在医院附近宾馆开房,第二天推着我跑上跑下,办理各种照片、化验、住院手续。

          非常感谢!

          发了一条微信给即将面临高考的儿子,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妈妈脚崴了,会在医院呆几天,照顾好你自己。

          就这样,我一个人躺在举目无亲的异乡医院里,等着消肿,然后手术。

          第二天主治医生和我通气,讨论手术方案。由于我落地时的角度不佳,造成胫骨腓骨断裂,并且大腿骨冲击胫骨平台,击碎了部分平台,造成塌陷,需要植入钢板钢钉固定两根断骨,还需植入骨头填充平台。具体方案,一是“自体取骨”:打开髋骨,从髋骨内侧取骨(人体髋骨内侧有一块不用的骨头,专业上叫“备用骨”),这是最安全的办法,不会排异,缺点是多挨一刀。第二种方案是植入人工骨,优点是少挨一刀,但是可能产生排异反应。我问医生排异几率多大?医生说是百分之三左右。

          说是两个方案,但医生的口气毋庸置疑,是自体取骨。

            我躺在病床上,两眼望天,想象自己膝盖割开,腿骨打上钢板钢钉,臀部侧边挨一刀,揭开髋骨,取出内置骨,然后把这块骨头塞进腿骨里。

            @#¥*&%@#*%##@@@#……

          想想就头皮发麻!心头真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啊……

          我不愿意多挨一刀,也不愿意有排异反应。

          用手机拍下X光片,开始四处发图,求医问诊。

          情急无奈之中,我厚着脸皮打电话给了市内的表妹——这辈子我只见过她三次。

        第二天表妹表弟都来了,拿着我的片子去找他们熟悉的老中医,老中医说必须手术。

          我哥找了湖南的中医,中医建议我去他那里保守治疗。

          老T也四处打听,他的表妹帮我们联系到中山大学医学院全国知名的骨科权威专家,也说必须手术。建议我们转院,湖南的湘雅,或者贵阳市骨科医院,说这是一家解放前就有的老骨科医院,有技术不错的医生。

          三天后,老T安排好手头的事,驱车7小时赶来贵阳,直接去了市骨医,在朋友的引见下,找到关节骨科主任。主任不建议自体取骨,说植入人工骨没问题,排异的可能性很小。至此,我们决定,转院。

          老T办理了入院手续,然后来省骨医,办理转院。

          那几天,我去所有的地方,都是躺在推床上。平躺着看病房的房顶,平躺着推过医院蜿蜒的长长走廊,平躺着上下电梯,穿梭于住院部,化验大楼。平躺着看贵阳湛蓝的美丽天空,电梯里,还有路过的人,抛来同情的目光。

          高原的天空是那样的蓝,白云洁白如崭新的棉絮,一切都很美好,只是,我的腿,它断了。

          我不断回忆摔伤的那一瞬间,心想假如是木地板,假如不去收拾冬鞋,假如梯子放后一点我会摔在床上,假如我穿的是另外一双拖鞋…….可是人生没有假如,每一条你走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

          当无可奈何时,我会去咀嚼十九岁时就深入内心的一句话:人生最明智的态度,就是豁达而淡泊地在命运的面前,随波逐流。

          必须面对,没有选择。

          我要感谢所有伸出援手的亲朋戚友:帮我四处求医问药的亲戚,时刻在线安慰我的蜜蜜,忙于生计却还经常来看我的表弟表妹,昆明赶来的姐姐,当然,还有执行力超强的LG…….

            非常感谢!

            转院第三天,伤腿已基本消肿,可以手术,主任亲自操刀。

            下午两点多进手术室,这是期待而又恐惧的时刻。我的心紧张地蜷缩成一团,咬紧牙关告诉自己,这是必经之路,躲不掉的,加油!MX!

            手术台上,医生让我蜷曲如婴儿状,双手抱膝,额头尽量抵住膝盖,打开脊骨空隙,麻醉师开始注射麻药。

            不知道是我过于紧张,导致脊骨空隙打不开,还是麻醉师水平有限,麻药注射几次都不成功。护士帮我拉紧头脚,蜷成O型。我死死咬住嘴唇,感觉里只有麻醉师冰凉的手指在脊骨上移动,寻找空隙。长长的针头一会儿进,一会儿出。麻药进入骨髓的感觉是一股流动的固体强行闯入,在体内慢慢扩散,有强烈的异物感。这样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地袭来,虽然痛,但是能咬牙忍住。

          最后是换了麻醉科主任,一针搞定。

          接下来的意识变得模糊,只记得被安装导尿管,然后双手伸展,被固定起来,右腿被高高抬起,固定,感到大腿骨抵住了髋骨,一下一下地挤压、顶撞髋骨,一圈医生围在膝盖那里敲敲打打,感觉到小腿骨被扳过来扳过去,不疼,很舒服。眼前是一圈手术灯,晃来晃去的,模模糊糊中,我睡过去了。

          清醒过来时,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手术整整进行了五个多小时。护工正在把我从推车上往病床上搬,接下来身上插满各种管子:心脏、血压监控设备,吊针止疼泵,氧气管,导尿管……右腿被绷带紧紧地缠得严严实实,以致在拆除绷带后的一个星期里,大腿上的绷带印痕还清晰可辨。

            半夜十一点左右,毫无知觉的右腿开始一点点痛起来,麻药要失效了,我知道最难熬的时刻来临了。

            “术后一至三天,会很疼,没办法,你要忍住”。手术前,主治医生很随意地抛下这句话。

              住院以来,一直口服止疼药,每天打止疼针。知道止疼药对神经系统有损伤,只要疼痛能忍得了,我就偷偷地不吃。我妈一辈子神经衰弱,靠安定片入睡,越吃越多。我不愿意那样。

            护士要我疼得厉害就按下止疼泵的按键,加大剂量;或者,还可以叫她过来再打一针止疼针。

          疼痛越来越厉害了,右腿膝盖处钻心的痛一波紧接着一波袭来,没有给我丝毫喘息的机会,整个膝盖部位都是痛点,强烈的、持续不断的痛,席卷全身。我仰卧着,全身肌肉紧绷,张着嘴,大口吸气,憋气,缓缓呼出。再吸气,憋气,呼出。睡衣已经汗透了,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很难受,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动一下会牵动伤腿神经,生怕自己会痛死过去。

          黑暗中,我想找点什么转移注意力,可是什么也没有。手术前一天不能吃东西(一天还是三天?不记得了),水也不能喝,只能棉签打湿一下嘴唇,肚子里饥肠辘辘。仰头看去,床头柜上有一盒刚上市的杨梅,是表弟媳妇上午拿来的,比较酸。伸手抓来咬了一口,水洗过的杨梅冷冷的,入口有凌冽的酸味,回味有一点点甜。咬下去的一瞬间,凌冽的酸冷直冲神经,仿佛腿疼的感觉少了一点点。

          就这样一颗一颗地吃,吃一会歇一会。痛起来忍不住了,又开吃,一晚上,我一颗不剩地吃完了一大盒杨梅。

            时隔四个多月,回头去看那个毕生难忘的夜晚,我还是要给自己点赞。——整整一晚,我没有按一次止疼泵,没有打止疼针,没有吃止疼药,也没有睡着过一分钟。

          我就这样一声没吭地咬紧牙关,全身绷紧地死忍,三五分钟看一次手机时间,靠着一盒杨梅,熬过来了。

            熬到天亮,好些了。人来人往,有人陪我说话,主任时不时过来看看我(告诉我取出了很多碎骨头),又可以吃东西,分散了注意力。

            下午去照片,照片结果显示,手术很成功。

            二十四小时以后,令人呼吸都难以顺畅的疼痛明显减轻,感觉绷紧到酸疼的肌肉慢慢松弛了下来,汗湿的衣服也换掉了,舒服了很多,终于沉沉睡去……

              接下来是漫长的恢复期。每天各种器械轮番上阵:弯脚机(康复关节)、超声波按摩仪(防止血栓)、冰敷、理疗啥的……有的每天一小时,有的上午下午各一小时,我傻乎乎地来者不拒,身上几乎不间断地有各种仪器在折腾,心想这医院服务可真好啊。

            后来才知道,全是自费。几乎都是一两百块钱每小时。

            关节骨折患者,康复期最恐惧的,就是弯脚。由于术后韧带受损黏连,失去了弹性,膝盖固化为微弯状态,既不能伸直,也无法弯曲。为恢复患肢功能,术后第二天,就必须用关节康复器强制弯曲膝盖。

          “术后一周是弯脚的黄金期,错过就是永久性损伤,韧带再也不能恢复弹性,你就是个弯不了膝盖的瘸子了。”医生如是说。(他骗我,黄金期是术后一个月)

            也就是说,我假如怕痛不肯弯腿,以后就不能蹲下系鞋带,不能蹲厕所,走路会一跳一跳的,彻底沦为瘸子。

            ——那么好吧!弯吧!

          对于胫骨平台骨折的人而言,关节康复器是彻头彻尾的刑具。第一次上刑,只是调到三十度,相信我的惨叫声响彻了整层关节骨科。

          那是肌肉撕裂的感觉,我能感觉到缚在弯脚机(医生管关节康复器叫弯脚机)上的腿,肌肉从膝盖处一丝丝撕裂开来,那种无法言表的痛,不,不是痛!是感觉到整条小腿正在被人从膝盖处活活折断、扯下。

          事后我想起吃炖鸡时扯下的鸡腿,假如那鸡是活的,相信它的感觉和我一样。

          在我尖利的嚎叫间隙里,传来老T慌慌张张的声音“快停下来,快停下来”,护士也吓得立刻停下了机器。当我睁开紧闭的双眼,眼泪奔涌地哇哇大哭大叫着稍停的时候,看到满屋子的医生护士,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看热闹的吃瓜群众。


          卧槽!这脸丢的!简直是丢出了天际啊!

            …….@#$%%^&*#@.......

            直接后果是,第二天没有一个护士敢来给我上弯脚机了,几乎所有医生护士都认识了湖南胆小鬼(难道别人不痛?我一直没有搞明白),而且隔三差五有吃瓜群众来看热闹,由此还认识了一个湖南老乡。家人不在,护工消失的时候,老乡会给我端各种盆子(哎,真丢脸),还帮我买各种早点。

          谢谢你,老乡。

          我要顺带吐槽一下贵阳护工(没有表情符号,真难受!如果有,此处应该是熊熊怒火图),一对多,不打电话,就不见人影。手机一旦没电,护工也就失踪了,弄得我狼狈不堪。而且,我汗湿的时候,她说:你加点钱,我给你抹个澡……。——什么?!有没有搞错?一百多块钱一天,只在早中晚定点出现一刻钟(很多时候我自己叫外卖,不需要她过来,她也就乐得不来了),各种倒盆都是电话通知,抹个澡,你要我,加钱?

          过了两天,我辞退了这位大姐大。

          就这样,每天进行两个小时的弯脚,在我的大哭小叫中(到后来就能安静面对了),从三十度开始,一天天加码,弯到了一百三十度。我终于摆脱了医生的恐吓,没有架到手术台上打麻药强行弯。

          手术后二十多天,伤腿功能的恢复已基本达标,我终于出院了。出院当天给老妈打了一个电话,老实告诉她我摔骨折了(习惯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哄了她一个月)。

            坐在回家的车上,看着久违的热闹街景,远处的翠绿青山,凉风扑面而来,心里感慨万千,感觉自己大难不死,重回人间。

            这次骨折的经历,在感受了肉体最强烈疼痛的同时,亦令我重新审视人生。那些正常生活中最平凡的幸福:正常行走,正常生活,出行户外,看蓝天白云。还有,拥有良好的家庭关系,拥有陪伴身边的人……在病人的眼中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重要,却又如此的难以企及。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令我的人生观都有所调整。

            看到过二十四小时守护骨折妻子病床边,平凡却很温暖的丈夫;也被摔断脊椎骨和腿骨的退休老师当做朋友,哭着说起她那骂骂咧咧守了两天,就急于脱身的丈夫;看到过车祸压碎半边的小男孩;也被只要是醒着就哭叫个不停的痴呆症老太太烦得要死(她有四个儿子,很少看到。但是只要有人逗她,管她叫妈,立刻就笑容满面,不再哭叫了)……

          人间百态,都浓缩在小小的病房里。大病过后,才明白,其实世间很多东西都不必太较真,什么值得你较真?看看谁会排除万难来照顾你,谁会想尽办法减轻你的痛苦,看看谁会挂念你,谁会为你焦虑,你就一定会明白。

            写这篇小文章时,距离手术已经过去一百二十六天了,我仍然每天练习弯腿,负重抬腿,深蹲,慢慢行走,各种康复训练。术后两个月复查时,照片显示人工骨已经吸收得差不多了,也没有大的排异反应,医生说两个月就能吸收得这样好的很少见。关节弯曲得也很好,几乎全角。大概一百天的时候,我撤去了卫生间的坐便椅,而且可以淋浴了。下蹲还是很难,起来需要以手用力撑地,但是起码,我不用担心这辈子会终身不能蹲厕所了。

          缓慢走个一百米,腿会麻,痛,肿,变色,一瘸一拐的也很难看。我还是不能上下楼梯,还不能完全丢拐杖,很可能会留下终身的各种毛病:变天腿痛、畏寒、不能久行……,一年半后还要拆钢板……而且,我发胖了!起码十斤!可恶!绝不能接受镜子里这个胖瘸子!最近几天,开始试着轻断食,已经坚持五天不吃晚餐了,加油!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恢复如初的。

            我们在这些经历过的人生里,被命运和际遇一点点地锤炼、打磨,成为最终的自己,我不会抱怨命运安排的每一段路。人生最明智的态度,唯有积极面对,逢山修路,遇水搭桥。因为我心里明白,这一生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是必经之路。(2017-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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