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谁也没想到龙香会疯，那么聪明漂亮的女孩子，就因为没考上大学。在家干了几天农活，就开始犯病，天天爬到草垛上搞演讲。仿佛那是学校的舞台，说着一些生涩难懂的话题，什么未来经济发展的趋势，国际环境对中国的影响。总之听着就知道是疯了，这山村里用得着这个吗？
龙老五是龙香的爸，他把龙香从草垛上拖回家关到了里屋。然后去与在屋外抹泪的龙香妈一道叹气。
原指望品学兼优的龙香为龙家争口气，考个大学，让家人在村里扬眉吐气。
这里全村都姓童，就他一家外姓，多年来也是受尽欺侮。儿子不争气，高中没读完就跟人出去打工了。现在女儿又这样，大学没考上还疯了。原来那些眼巴巴盯着龙香的帅小伙，也都躲得远远的。
医院说龙香是间歇性精神疾病，但这啥时候歇呢？一个星期也没见她歇两回，其余时间都在外唱了又跳，跳了又说。逢人就说她要去A市上大学了，让人记得去找她玩。
龙香妈每天闲下来就哭，半年来眼都快哭出毛病来了。
龙香好的时候跟平时一样，里里外外什么都做。跟人热情招呼，笑得比太阳还灿烂。但村人的眼光与从前却大不同了，总拿一种惧怕与怜惜的目光看她。
好在龙香清醒的时候不多，也就少受这些无言的伤害，更听不到那些议论带来的锥心之痛，这全都让龙老五夫妇受了。
正每天郁郁不得解时，邻村杨媒婆上门了。龙香妈连忙又是敬茶又是上点心，不知她是为谁来作媒。
儿子龙飞也25了，到了说对象的时候。家里条件又不差，但人一直在外面务工，他自己又不在意婚事，就一直拖到现在。
杨媒婆喝了一杯茶之后才说明来意，是给龙香说媒来的。
在百多里地外的村里有个男人，长得精神，人老实肯干。就是家境一般，上面还有个瘸腿的老娘，被姑娘嫌弃，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
现在龙香这样，想找个条件好的肯定难了，毕竟病着呢。不如远远嫁去，那家又不了解这情况，肯定当健康女子娶，彩礼一分钱也少不了。到时候给龙飞说对象时，就能用上这些，不用动家里的老本。这女儿留着也没用了，再怎么疼她，终究还是要嫁出去过自己的日子，总不能放家养一辈子。那就不如一举两得，一呢，嫁个好男人，人家好不容易娶上媳妇，自然会对她好。二呢，你们又能得笔钱，两全齐美的事！
杨媒婆一张嘴上下不停地翻飞，说的是在情在理，里外兼顾。把龙老五夫妇说得心里全活了。
两人对视了一下，老五就问杨媒婆:“万一人家对龙香不好咋办？我女儿是病了，但也不会让人随便作贱。要那样，我宁可放家里养着。”
杨媒婆嘎嘎笑起来，觉得老五太没见识。她甩了甩手说:“一来，那男的是我表姐邻居家的远房亲戚的邻居，也算知根知底，人好着呢！二来，要真敢对龙香不好，接回来就是，他能怎么着？谁让他对龙香不好，理所应当啊！”
两人听了也是这么回事，就应了杨媒婆的话，让她去张罗。
2.
不到半个月，在一个阴阴的下雨天，男方带了几万块钱来上门迎亲了。
穿着一新的新郎官叫刘力和，确实长得精神。个儿挺高，穿着件天蓝色的西装，里面配了件白衬衫。黑裤子有点肥大，不太合身，像挂在身上一样。
他见过龙香的照片，好漂亮的女子！皮肤白白的，笑容里全是风情。苗苗条条靠在一棵树上对着镜头。
刘力和一下像掉到蜜汁里，想不到三十二岁的单身汉年纪，还能有这艳福。
媒婆说龙香以前病过，现在很少犯病了。就是犯病也无大碍，只是话多点，平时跟好人一样。
他都单身几十年了，眼看着要孤单一辈子，突然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走起了桃花运。
那么漂亮的女子，就是有点小毛病又何防？何况媒婆说了大多时候是好的，那就行了。拿上毕生积蓄就来娶亲了。
龙香懵懂地被父亲带上了火车，她不知那个蓝西装男人是谁，他总对自己笑，想来也不是坏人，所以也时时报以微笑。
火车上，刘力和一直在观察龙香，发现确实没毛病。总安静地坐着，偶尔对自己笑笑，间或低声与岳父说一两句听不清的话。好一个安静美丽的女子！
刘力和满意地自忖肯定是上辈子做了好事，上帝眷顾他，给派了个这么好的老婆来。
一行人三小时就到了刘力和的村子，这里虽说近山，也不算偏僻。离火车站才二里地，交通还挺便利。
刘力和娶不到老婆，更多只因为家贫与瘸腿老娘的原因。
一进村子就被一堆人围住，个个都来看热闹看新娘。刘力和喜笑颜开，龙香也争气地没犯病。两人对着村民和气地敬烟打招呼。
村人们都被龙香的美貌惊呆了，想不到刘力和跑那么远的地方，娶回这么个人尖儿回来。
有人就酸溜溜的说，赖人有赖人福啊！也有人低声议论，要是个正常的，怎么会嫁给刘力和呢？那么漂亮一姑娘，嫁什么样的人嫁不到！
刘力和听了只当没听到，他已经从那些艳羡的眼光里，享受到一个三十二年的单身汉从未享受过的骄傲与荣耀。他的老婆就是艳压群芳，至于缺陷，我不说谁知道？
婚宴按乡俗办得很热闹，全村人都来了。刘力和带着龙香挨桌敬酒，接受村民的祝福与审视。
龙香隐约知道了这是结婚，她大多时候是懵懵的。看到人多就很开心，就很想融入进去。所以她积极而快乐地跟在刘力和后面，让她敬酒就敬酒，让她感谢就感谢。她觉得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这些人也很喜欢自己的样子。
3.
结婚后的龙香反而清醒了不少，差不多一个多月都没有犯病。两个人甜蜜蜜的夫唱妇随，腻歪得一刻也不想分开。刘力和差点以为她没病了。
却在一个午后，被人从地里喊了回来。说他老婆爬在邻居家二楼上讲课。
他疯了似的跑回去，只见龙香微笑着站在人家楼上的阳台栏杆上。一付指点江山的惬意模样，头半仰着看向天空，张开双臂，大声朗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刘力和看了看围观的人，顾不得不好意思，冲到二楼拦腰把龙香抱了下来。
龙香回头见到他，一把推开，大叫一声流氓，就夺路逃下楼去。
围观的人都吓得四散，刘力和跟在龙香后面狂奔，想把她带回家。两人围着晒谷坪一圈圈的绕。村人们都笑着在旁起哄，“力和跑快点，一把抱住！”“力和，漂亮老婆有文化啊！”……
刘力和听在耳里，像针一样扎在心里，一抽一抽的痛，又说不得人家。
龙香却在坪对面看他笑，她以为这是个游戏，周围人越多，她越起劲。
一个本家的嫂子，瞅着龙香不跑的机会，冲过去制服了她。刘力和把龙香带回家关进了房间。
村里流言四起，都一幅恍然大悟的智者模样。说:就说嘛！要不是疯子，怎么会嫁给他？第一次来我就看出问题来了。
刘力和把龙香送去医院治疗，医生说她怀孕了，不好用药，让他先带回来，等生完孩子再说。
真是又喜又悲，刘家有后，媳妇疯了！瘸腿娘坐在门口痴看着龙香一个人碎碎念。老人以后的任务就是看好龙香，照顾好她。
想到不久自己就要当爸爸了，刘力和打心眼里高兴。不管怎样，人生要圆满了。
为了以后的生计，刘力和决定外出务工赚钱。让老娘在家照看龙香，没有办法，生了孩子用钱的地方多。
刘力和跟建筑队走后，龙香基本没闹过事，最多就在家床上大声背一天的诗词。
老娘听了也不懂，有时觉得还挺好的。别家疯了的人会出门打人，自家媳妇是个聪明人，疯了也斯文，只读诗词，比多少明白人都有本事。
4.
十月怀胎转眼瓜熟蒂落，刘力和带着一包钱与一身黑漆漆的皮肤赶了回来。龙香很顺利地生了个健康大胖儿子，把刘力和乐得去父亲坟上放了挂鞭炮。
老娘尽心侍候龙香月子，除了喂奶，孩子不让龙香沾。怕她犯糊涂弄出事来。
龙香一点也不急，每天就盯着那么多好吃的乐。小孩吸奶时，她就摸摸他，觉得很可爱。似乎并不知道小孩是谁，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出了月子，刘力和又要出去了。他抱着小孩舍不得撒手。他的人生从此有了不同意义，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撒满鲜花的红毯上，朝着一个光明的未来进发。
老娘也把心血全用在了照顾孩子的身上，每天吃喝拉撒洗刷，让她累得无暇顾及龙香。
龙香每天吃过早饭，就抱了宝宝的衣服去水塘洗，洗完就闲晃。晃到吃午饭再回来，饭后睡一觉，又出去晃到晚饭回来。
她出了月子就没什么奶水了，宝宝吸得又少，很快就回了奶，所以就成了自由身。
那天老娘帮孩子喂过奶，洗过澡哄睡着，又匆匆煮好饭菜，已经晚上八点多了。龙香没有如期回来，她就站在门口喊。平时一吆喝，龙香就会被村人赶回来。今天喊了半天，没看到龙香，却喊来了住车站旁的亲戚。
亲戚打个手电简，深一脚浅一脚急急走来，远远就喊婶子婶子，你儿媳妇跑了！
老娘吓一跳，忙问怎么回事。亲戚说他晚饭后在屋外乘凉，远远看到龙香出现在车站。起初以为有人陪着，就没在意。
过了半小时，又看到她上了火车。他留意到没有谁陪着，就忙跑了过去，担心她被人骗了去。
等跑过去车门都关了，他挨个窗跑着看。龙香就趴在一个窗口，见到亲戚，她开心地招呼。让她下来，她又不肯，说要回娘家去。话还没说完，火车就开了，他想着老娘应该不知道，就赶紧过来送个信。
老娘听完六神无主，这可怎么好？自己脱不开身。力和又在外面联系不上，要等他打电话到村里让去接才能告诉他。
亲戚安慰了几句，茶都没喝连夜又回去了。老娘边送边感谢他，眼泪忍不住流。可怜的孙子！可怜的儿子！可怜的儿媳！
5.
等刘力和打电话来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他匆匆去了龙香家，岳父母对他这么晚才来，颇有微词。也体谅到真实情况的困难，准备让他带龙香回去。
可龙香像看陌生人一样，坚决不跟他走。折腾了几日，也没办法。刘力和只好一个人回去了。
从此，他又过上了单身汉的生活，但多了个儿子。与老娘一块尽心养育好孩子，成了他往后的所有目标。
他更勤奋地外出赚钱，孩子被老娘养的也是白白胖胖。一岁时就会走路叫爸爸奶奶，乐得刘力和抱着他一顿哭。
本以为人生就这样了，龙香却在四年后突然又回来了。
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进了刘力和的家。抱起儿子亲了又亲，拎起家务就干，仿佛从没离开过。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刘力和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为此专程去了一趟龙香家，岳父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年刘力和寄来的钱，他们都买了药给龙香吃。也看过几家医院，反正谁也没给什么像样的结论。龙香也还是时好时坏，不过近一年犯病明显少了。
前几天，龙香突然对他们说要回家去。他们还以为又犯病了，可龙香很清晰地说想儿子，想回去看看。
老五本来想去送，被龙香拦住了。她说回家的路，什么时候她都记得。
刘力和回来时，龙香像所有贤良淑德的妻子在门口接他，挽着他的手进屋。给他递毛巾擦手擦脸，给他热饭热菜，然后抱了孩子在一旁温柔地看着。
生活突然又活色生香起来，刘力和不敢大声说话，不敢眨眼睛，生怕这是个梦，一转头就醒了。
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了两月，龙香又跑了。一个月后，还不等刘力和从外面回来，她又回来了。
这一惊一乍的日子，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龙香不定期走，又不定期的回来。回来时都像正常人一样，再没有人问她去了哪，为什么又回来，就仿佛她从没离开过一般。
只有龙香六岁的儿子，会在她离开的每一天，风雨无阻地站在门口等妈妈。
这不，龙香又跑了！外面下着大雨，孩子站在屋檐下，雨水打湿了鞋面与裤管。他好像不知道一般，只静静看着灰灰的天空。等着妈妈可能出现的身影，一等就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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