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灯

□程文敏

说起来又是鸡毛蒜皮，估计你碰到过类似情况。局里有一盏吸顶灯，就在四楼过道正中间，日夜都是亮着的，不管白天黑夜，它都不会熄灭。这种灯有很多盏，每层楼道和走廊都有，安装整齐划一。别的灯都很有觉悟，什么时候该睁眼，什么时候该闭眼，不敢有丝毫差错。可偏偏就是这一盏不听话，它从早到晚，又通宵达旦，就那么一直照着，像是燕人张翼德的化身，连睡觉都瞪着铜铃般的大眼，不知疲倦地守护整座大楼。

要说这款灯，不仅耐看，而且管用。听说科技含量不低，属于民族品牌，自主研发生产，国家专利产品。外灯罩虽然只是乳白色，却看着简约大方，还焕发着洋气。厉害之处还在里层，点状环形的二极管是LED的，照明只发光、不发热。尤其是夜幕降临，近看就像白玉盘，远观好似白玉盏，灯光十分柔和，而又亮堂堂的。

在局机关，有些问题是不能深究的，要不怎么说难得糊涂呢。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常识，干几年自然就学会了。搁在古代，这叫人情练达。现如今，管这个叫政治成熟。愣头青成长为老帮菜，每个人都有这个过程。可小李还不是很懂，他刚来没几天，想整出点动静，其实也就是挣个表现，在领导面前卖个乖。

小李来局里报到时，那盏吸顶灯从未间歇，已然亮了两三个月，光芒未见减弱分毫。这家伙像是关在西湖梅庄地底黑牢，这辈子托生来找补光明的。按照生产商的宣传语，这种灯具使用寿命能达到十万小时。就算打个折扣，它也能亮上八九年，那几乎是无可预期的未来，它都将不分昼夜地亮着。铁打的营盘，走马灯的官。说不定这任局长换了，这盏灯还荧光闪耀，孑然而立。

嗨，这盏灯厉害了，真打算长生不老吗？被小李盯上之后，它更显得与众不同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就那样一直坚韧地亮着，如同得道术士，倒挂在天花板上，不徐不疾地吐纳。这不正是与日月同辉嘛，分明是修炼成精的节奏呀！

小李第一次见这盏长明灯，便觉得它很不顺眼，忍不住想随手关掉。可是到处找不到开关，楼梯过道附近没有，走廊墙壁边上也没有。往远处找得到按钮，却又是另一盏灯的。如果非要关掉它，只能去一楼机房拉总闸。那么，整座大楼就得瘫痪，安保系统完蛋了，办公设备也熄火了。也就是说，这盏灯关不掉，你想都别想，它誓要与我等共存亡。

一般人也就作罢，小李却是不服周的。不就是一盏灯吗？老子给你按个开关。瞧你还能嘚瑟不！

小李首先向我报告情况。这点规矩他还算懂，名义上他是财务科的兵。他没有找办公室主任，也没越级找分管局长，而是向我这个财务科长求援。本来我该好言相劝，别当那只出头鸟，哪凉快呆哪去。这么一来，他可能打心底瞧不起我，觉得我不愿担责、不敢担当。于是，我给予充分肯定，年轻人有激情总是好的，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讲的道理并不新鲜，但重要的是，足够励志鸡汤。

对于小李的想法，我并没有提什么建议，也不曾表态支持或反对。既然小李充满干劲，希望改造世界，我又何必加以阻拦，挫败他的积极性，姑且让人家试试。小伙子不经历点事儿，不知道这池子水多深，这庙里风多大。

那盏灯长明不灭，怎么就轮到你来管呢？你可能读过那篇鸡汤文，面试在门口放一把扫帚，看看考生是否扶起来放好。但你更应该知道那个典故，李树长着大路边上，还有很多李子压弯枝条，走过的人却不摘取，那果子一定是苦的。

不就是装个开关吗？机关大楼要杜绝长明灯，节能减排从我做起。这个道理无人不晓，可执行起来很麻烦。大家都不是故意的，谁都不想得罪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在局机关，有些小事儿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很难办到位，而有些大事儿貌似复杂，往往能够迎刃而解。集中资源办要事，集中力量办大事，这就是优越性。至于小问题嘛，回避也是一种解决，若是拖成大问题，也不怕没人收摊，自然有人擦屁股。有很多例子可举，压根不用举别的例子。咱还是说这盏长明灯，它的来头可不小，那可是全市大运动的产物，其尊荣品质与生俱来。你要知道，凡间妖孽都与天上神仙有关，不是裙带关系，就是坐骑萌宠，真不是你想收就能收的。

三个月前，上头搞大动作，又是开动员大会，又是发红头文件，倡议机关单位节能减排。我局积极响应，一把手亲自挂帅，局党组集体英明决策：要打造节约型机关，争当节能排头兵。这不能空口白话，以文件落实文件。正好借此东风，来个鸟枪换炮。大楼线路使用年久，要是开多了空调，或者烧水壶、取暖器，时常自动跳闸，再不进行改造，谁敢担保不会发电火。领导原先有顾虑，“三公经费”如今管得严，审计那些人很厉害，一下子花几十万元，用来改善办公条件，弄不好要被问责。

当前情况不同啦，全市上下搞节能环保，要抢抓难得机遇。大领导在会上说了，机关节能不要怕投入，要一次性管长远。节能不仅靠意识，还要看行动。这下可以堂而皇之了，为大伙谋福利的事儿，谁都愿意全力支持配合。一把手王局长定调子，分管机关赵副局长摸底子，办公室张主任找路子，各科室头目打拍子。

另外有个版本，在局机关到处流传，不过仅限两人耳语，互相信得过嘛，三人以上的场合绝口不提。王一把开完动员大会，本来没准备立马动手，搞工作不在人前，也不落人后，免得落下好大喜功之名。他还有个习惯，每次应酬完酒桌饭局，都要回办公室小憩。在外人看来，这称得上是勤勉，办公室几个人却叫苦不迭，有事没事儿都得陪着啊。可偏偏就在当晚，二楼楼梯间的感应灯坏了。那是一盏白炽灯，表面布满灰尘和蜘蛛网，不知道是钨丝烧了，还是感应装置失灵，反正它擅自罢工，听不到局座的步履声，连故意咳嗽声也置之不理。王一把喝高了，又黑咕隆咚看不见，脚下不小心踩空，摔了个屁股蹲。幸亏他躯体肥胖，除了两处软组织挫伤，身体并无大碍。在去医院做检查的路上，王一把下定决心，把那些破烂灯泡全部换掉。再穷不能穷机关，将叫花子统统打昏！

局机关好久没这么高效能啦。从酝酿讨论方案，向上报告审批，发出招标公告，到工程队进驻施工，直至线路改造完毕，前后只用了个把月。别的科局都还在观望等待，我们局撸起袖子，甩开膀子，迈开步子，短期内已经出成果，并向所有人展示。那一阵子，很多单位都派人来取经，每天都有腆着肚子反剪手臂的熟脸来串门。

这一炮算是打响了。王局长被市领导钦点，在“建立资源节约型社会，切实推进节约型机关建设”大会上作典型发言。面对全市几百家单位负责人，王一把语气谦虚又不无得意，他将成果归功于大家。他讲话喜欢借助肢体语言，话音未起手掌已向前劈去，“事业成败，关键在人。传说中的深圳速度、浦东速度，都是人干出来的。”接着手摸着胸口说，“我个人没有什么秘诀，就是执行必须到位。我们的队伍特别能战斗，‘五加二’，‘白加黑’，实干担当，能打硬仗”。

仅靠一场大会发言，王一把还没风光够，这典型树得也不牢靠，那先进当得也不痛快。闹革命嘛，靠造舆论。搞工作呢，要靠宣传。芝麻大的事儿，经过媒体渲染，都能弄成西瓜那么大。更何况手上有硬通货，我局争做节能减排标兵，那可是开过册封大典的。怎么宣传都不过分，日报、晚报、电视台，横幅、宣传栏、电子屏，官网、官微、公众号、朋友圈、各种群……总之，全覆盖无死角，谁都无法忽视，谁都绕不过去。在节能减排这项工作上，我局由“争当排头兵”一跃“建成桥头堡”，金字招牌擦得倍儿靓。

这下子，舆论造英雄，王一把大大长脸。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进入大领导视野，过不了多久就会另有重用。他年过五旬，下派到县市搞主职，可能性不是很大，但调整到要害部门，手头捧着香馍馍，退休前冲破天花板，熬上副厅级待遇，大约有几分胜算。

眼下，节能工作既是头号政治任务，又是一号政绩工程。谁敢动这块奶酪？大好局面来之不易，不能不懂得珍惜啊。

上述情况比较玄妙，小李不怎么清楚。他可能以为，局里的人都是睁眼瞎，来参观的人也是见惯不怪。他可不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李跟我说过之后，就去找办公室张主任。装开关的事儿，归口机关后勤保障嘛。

当时俩人对话没录音，根据小李的复述，差不多也能还原：

呦，小李，找我有事吗？

张主任，我想跟您反映一个问题。

好呀，小伙子不错。什么事情啊？如果在我这能解决，一定立马解决。

我就提个小建议，四楼走廊有盏长明灯，能不能装个开关？不然它老是全天候亮着，那多浪费电呐！

呃，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知道。

不信您去看看。

行，我知道了。马上要去顶个会，回头我再看哈子。

查看要不了三分钟。要不——

你这个同志怎么回事？你是来提建议的，还是来找茬的？

我不是——

怎么就不是？对我个人有意见不要紧。对于领导集体决策，有意见也要保留。

您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管你什么意思，不用再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我要去会议中心开会了，没空听你瞎叨叨。

小李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跑回来诉苦，说他真不是兴师问罪，要我给他打圆场。我宽慰他别想太多了，张主任那个人不坏，平时工作又忙，百密一疏也不为奇，只是一时脸上挂不住，过后肯定会查遗补缺，找个电工师傅把开关装了。

没过两天，张主任约我饭局，不去不行。打的是局长旗号，既是公务接待，又有私下交情。酒菜还没上来，话匣子就拉开了。

张主任想让我管教一下小李，新兵蛋子屁事不懂，有些风头可不敢出的。他跟我说话只能打商量，又有点像是诉苦。大概意思是：老哥，你说说看。就因为那盏长明灯，我是不是摊上事儿啦。这不为了赶工程进度嘛。我还真敢说，那盏灯是特意不要开关的。四楼除了财务科，不是还有调研科嘛，做报表的，写材料的，经常开夜班，这不是方便你们嘛。可小李这小子一根筋，拿着放大镜挑刺儿，非要揪住细枝末叶不放。

我喝一口茶，又给他分支烟，帮忙点上，然后说，老张啊，大家都知道你辛苦。整座大楼的线路改造，协调起来有操不完的心。那盏灯关不掉，不过是白玉微瑕，也怨不得你呀。世间就没有完美的事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怪那愣头小子。他什么都不懂，不知者不为罪。也是我没带好兵，下次吃饭叫上他，让他给你敬杯酒，陪个不是。

张主任听话音，转弯也快，嘴上软和下来，瞧你说的，我也不想难为他。不是要分谁对谁错，有你给他提个醒，我也就放心了。

为了照顾同僚情绪，我的话锋尽量顺毛捋。然而接下来，老张讲到深层次原因，那真是我没想到的，这与机关病不沾边。他说，我觉得没必要重新装开关。节能减排就是一个悖论呀。上面这么倡议，我们照办，不打折扣。可你琢磨过没，这头也许节约了，那头可能更浪费。现在要无纸化办公，纸张少用了，可电脑一直在耗电。电动汽车没有尾气排放，减少了一次能源消耗，不过需要更多火力发电，照样有烟气排放，别忘了电力输送和转化过程中还有损耗。再比如说，烟气脱硫要用石膏法，又产生了脱硫石膏，大气污染少了，却有了固废污染。还有处理水中的氨氮，用气浮的办法，吹呀吹呀，水中的氨氮排放达标了，空气就不管了，随它刮到哪，自我净化去吧。

别忘了能量是守恒的。“节能减排”就是“薛定谔的猫”。把猫放在一个箱子里，你打开箱子的时候会随机触发一个让猫死亡的机关。一个东西你不去管它，它就在那里相安无事。你要是想去动它，那么结果就会受到你自身的影响。咱也不绕了，就是一句话，你不做事什么都好，你要想干点什么，就什么麻烦事都来了。

宇宙与时间，姑且搁一边。先把眼前掂量清楚。那盏灯是节能的呀，连续工作100小时才耗1度电，1年耗电不到100度，就算它命再长，也活不过10年，顶破天耗电1000度，电费也就五六百块钱。我再跟你算笔账，重新装一个开关，走线要用电钻打槽，材料费起码要百把块吧，恢复墙体装修五六百块要吧，电工师傅一天工钱三百块要吧，这硬性成本就是千把块啦。还有隐形成本，办公室要打申请、写报告，向派驻纪检组说明情况，财务科这边又要报账吧，超过1000元必须政府采购，又有好多程序要走，还得派专人跑来跑去。这点破事儿没什么工程量，哪有装修公司接活儿，只能找散兵游勇吧，没正规发票也成问题啊，又要逼着我们搞变通啊……

老张说的句句都是实情。这么看来，专门给那盏灯安装开关，非常值得商榷。这点必须达成共识：出现长明灯现象，谁也不想这样的。这不是一个悬而不决、久拖不决、久拖不执的问题，绝对算是历史遗留问题。现在不是啃硬骨头的时候，只能留待日后补齐短板，发展中出现的问题要在发展中解决。

第二天，我耐着性子给小李做思想工作，把利害关系详细说了一遍。关于那盏长明灯，局领导都知道了，这个问题不是不解决，而是日后解决。你不要再管这事儿了。

又过了一周，某个电闪雷鸣的夜晚过后，那盏吸顶灯居然不亮了。这也是小李最先发现的，他搬个凳子凑近查看，只见灯罩里面黑成一圈，显然是烧坏了。这盏灯不老实，关键时刻不知收敛，被雷公电母收了。这下全世界都清净了，谁也不用再去管它啦。

2017/5/27高铁上初稿

2017/6/3修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