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岁时,夏天正午。提着奶奶用高粱秸扎成的小篮,去菜地分菜。
是大集体。只有金达菜和韭菜,偶或有葱。分多少是多少,白胡子的四爷把菜装到篮子里,我们就蹦跳着回家去,吃红薯面条。
小孩子怎么知道苦呢?所以,所有人回忆童年就只剩温暖和诗情。记忆好像会过滤,只把美好留下,把委屈、挨打甚至饥饿筛掉,深埋在时光的深谷。
忽然地一次,我自作主张沿着地埂走,瞥见有一堆粪土的不远,长着一株青嫩得想往下滴水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菜,是花,还是树?我觉得别的大人不会告诉我,我也不敢问自家的大人,他们的严厉让我尽量少点提问。而别的小孩,哪里会比我还渊博?
就这样一悬四十年。那天,忽然在郊外的菜市场入口,一下子发现了它,我久远的故友。我蹲下,一把抓住了它。“老乡,这是啥?叫啥名字?”我几乎语无伦次。“小茴香,长大结茴香,就是佐料里那茴香角的来源。”我顿了一下,摩挲了那许久,走开去。
几十年的坚冰在半分钟瓦解。后来,见南方朋友的博客,有大到参天的茴香树,八角挂满,如一树红线打的结。我感到童年的封闭,也有了终于把心底一角亮开的释然。
同样的感觉,还有紫藤。
我家的老宅,出门就是上坡,上坡还要拐弯,陡陡地通向打麦场。半坡,不知是种的还是野生,有一棵柏树,相邻还有一树紫藤。村里人都叫它“桐花架”,我疑心是音念转了,因为真正的桐花不是这样,我们每个小孩都知道。正确的读音应该是“藤花架”吧。藤把树缠得出不来气,那力道一定超过罪犯的绑绳。我们费力把藤掰开点小缝,见那树上的缠痕足有一指深。麻雀在里面快乐,乌鸦在里面倾诉,我恨透了这藤,如果不是它,那柏树恐怕早就蔚然成才了。
是哪一年的深秋,我在藤下捡到一根又宽又长又厚又黄的东西,却不知道它的来历。我问我的哥哥,他那时二年级,是我们眼里的知识分子了。他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却叫它“兔子腿。”
我不信他的叫法,他说他同学们都是这样来称呼的。我疑心是藤的结果,但谁能给我证明?
那“兔子腿”就在我大脑的内存了。不知道它,没忘记它,就格外念及它了。后来,见那紫藤的发展,它的家族真是威力赫赫了。公园或小区的长廊,故意在两侧都种上紫藤,不用管就绿荫大厚,不但遮了毒毒的阳光,而且挡住下着的小雨。它攀缘向上,顺势依附的本性没有改变。我轻视它了。
虽然零星的紫花曾覆盖长廊,但我从来见过它的结子。难不成我见的都是公的藤树,如当今到处都是的青年无妇的小伙?
终于在黄河边上的小镇,见了成串的藤的结子,我的猜想终于证实。少时的孩子叫它“兔子腿”,是形象的借喻,也是成熟时的模样。
又一块板结被肥沃犁开。我的哥哥现在人称“博士”,但我怀疑他从没想到过追源问山。
我不知道可有谁如我,总想把少时的疑惑解开,不留困惑于这短短的人世。那并不是高深,只是当年的误区或被遗忘的角落。我高二的同学郑玉军,他在那年就没了,而我没来得及去送别。我现在时时想去他的小村打听,循着小径到他坟上坐坐,看看,如果他有坟头的话。被人坚决地喝止了,但我永远想去探究竟,问青山可接纳过三十五年前那个十五岁孩子小小的棺木?
没有网络的时代,记忆残缺的东西苦于没法去连缀和完整。如今网络天下,问问李彦宏都可解决。所有得以兑现的东西中,唯文字容易了。
似乎得了满足,童年的印象之月到现在才圆满,才近了桂花和月饼。好像没有缺憾了,每一块都补上的木桶,真的就不漏一滴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