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芳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第二十二期【遗憾】

1

镇里上了岁数的老人,搬着马扎,人跟着太阳走。太阳跑得慢,他们走得更慢,嘴里漏着嚼了一辈子的陈年旧事。

“对,就是在釜南河里把他拽起来的,那时候刚下完雨,涨洪水,我撑着我爹那艘小木船,破开河边蓬着杆子疯长的芦苇,把船搁在芦苇荡后面。他仰面躺着,我凑近了去看,这人的脸黑不溜秋的,脚上还沾了不少哇鳖。我把手凑到他鼻子底下,嘿,还有气儿,没死。我赶紧把他嘴里的淤泥抠出来,那时候他就像只泥鳅,滑不溜秋的,滑不溜秋的。”

兰芳姐说到这里笑了,抓了抓头上的绒线帽子,额头上黑黢黢的几条纹络,像炭笔划出来的印子,舒络开了,又紧在一起,像是要把一些捋了几十年的细节再紧出一些来,紧了两分钟,没说话,柔得不像话的晌午日头,把昏聩倦懒晒出来。鼾声起来了,嘴角的哈喇子顺在拐杖上,像糖人手里的糖稀,粘粘的,断不了。

谁能跑过时间呢,从年轻跑到垂暮,牙床松动了,咬不断那时间粘在身上的灰。

高麻子在的时候,喜欢跟兰芳姐抬杠,说你丫净说这个从河里救起来的兵,还吹嘘他是打小日本的,可抗战胜利了,人还不是杳无音讯。谁知道呢,国民党的兵,还能落个好?

说这话的时候,高麻子佝偻着腰,拐棍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兰芳姐看着他,没辩解的话,就是笑,似乎所有的疼痛都被隐匿在乖戾的微笑里。越是笑,越是疼,越是疼,越是笑。没多久,高麻子就瘫了,元宵节和家里一干晚辈打麻将,胡了个杠上花,一激动,喉咙里卡了一口咬不断的脓痰,从那天起就一直躺在床上呼噜着。兰芳姐的精神头也不好了,偶尔在日上三竿的时候搬着马扎出来,旧日子的人,总想着让新日头晒掉身上的陈味儿,晒着晒着,高麻子走了,兰芳姐也晒没了。我知道兰芳姐这些年总唠叨她救人这事是为啥,她怕啊,她怕没人记得她的故事,若是没人记得了,死到土里就化成了气。有了故事,故事就是一口气,棺材板子旧了,人腐了,只要有人记得,那口气就还算吊着。吊着吊着,说不准哪天,就会吊出真相。

2

抗战正是吃紧的时候,日本对蜀中产盐区的轰炸变得异常密集。父亲不得不把家从城里迁到乡下,住进长滩镇边上一个农家院子里。院子是父亲叔伯家的旧居,背靠谢家松林,面朝釜南河,据邻居高麻子说,这片儿风水很好,是出过贵人的福地。

在我看来,贵人的标准大抵得是像我叔公那种,能举家迁去北平生活的人才算。如我父亲这般,每天须得坐船过河,到县城打短工的肯定算不上。高麻子却说,你懂个屁,你爹是盐商老爷家的账房先生,有钱,不然你们一家子能吃香喝辣的,你还能去镇上的学校读书?

高麻子自然是不能读书的,他家祖祖辈辈都是牛户,守着一群牛讨生活。他是家里老大,翻年就十九了,专管使牛和喂牛。凡到过长滩镇的人,总会留下这样的印象,山小牛屎多,街短牛肉多,河小盐船多,路窄桥子多。因盐场中推车汲卤靠牛,修治盐井靠牛,输卤提水靠牛,驮运盐煤米豆也得靠牛,长滩和附近几个镇子养牛贩牛的人特别多。

高麻子常牵着牛到河的浅滩上溜,暑假里我便像尾巴一样天天跟在他后头。我娘让我叫他哥,可我偏管他叫高麻子。他脸上坑坑洼洼,那不是麻子是啥。高麻子也不同我置气,说那叫粉花疮,那是男人成年的标志。你才十二岁,毛都没长齐,当然不懂。我嗤之以鼻,谁稀罕长痘痘了。

小满的前一天下了一场暴雨,原本绿幽幽的釜南河水变得浑黄起来,水位更是涨得比春风野草还要快。

河滩上到处附着奇怪的草,像老人的头发似的。顺带还有从上游冲下来的木板、鞋垫、碎布、陶罐瓦片之类的杂物。看到稀奇古怪的,我们会用根树枝往岸上扒拉。高麻子家的几只大粗碗,我娘用的桃木梳,兰成伯的黄杨拐杖,都是河里捡来的好东西。

高麻子牵着牛鼻绳沿岸边走,我趴在牛背上定睛往河里瞅。牛一路唢着响鼻,缓缓摆动着头。

河对岸的碎石路是进县城的必由之路。路的上空天色暗沉,令人伤感。轰炸后的空气也变得浑浊,天天云遮雾罩的。我已经快一个月没去镇上的学校了。上个月的一次轰炸把学校的操场炸了个大坑,教学楼也塌了一角。校方发了通告,说等校舍修缮好了才返校。闲下来的时间,我只能跟着高麻子溜牛混日子。

高麻子,快瞅瞅,那是啥?我指着河中央,黄色水面上有东西在浮浮沉沉。

坏了,怕是有人落水了。高麻子挽起裤腿就要跳下河去救人。我说等等,快看,兰芳姐的船来了!

河上迅捷地驶过来一条木船,撑船的女子用力地握紧船桨,身子前倾,双肩用力摆动,船桨便如水中的游鱼,漾起一圈圈縠纹。眼见着近了,更近了,她把船桨一驻,木船便停在落水者旁边,她的手往河里一捞,扣住了落水人衣服上的皮带,两腿前蹬后撑,连拖带拽将人拉上了船。她推着桨用力往后一拨,小船活像离开了水皮的梭鱼,飞也似的窜走了。

3

长滩镇的码头位于县城正西方,釜南河的尾端流过镇子,从这里汇入长江。因着这片水域的运载能力,码头成为盐的运输集散地之一,河上长期停泊着数百只“歪脑壳船”。这里的居民多系船工家属,也有不少挑盐工和牛户。抗战开始后,淮盐、海盐产区相继沦陷,产井盐的釜城便成为日军的重点轰炸目标。各处的盐运码头轮番遭到轰炸,盐的运输逐渐转移为陆运。长滩镇的码头也不复往日繁华,船的作用仅用于摆渡过河的人。

兰芳姐的家距码头不远。她家祖上原是在釜南河上游码头开大卤船的船夫,专司运盐的生计。到她父亲这辈,依旧干着这份营生,直到小日本的炮弹落下来,将她家的船炸毁。原本还有祖业可以守着,不料兰芳的长姐却在又一次轰炸中丧命。她爹兰成便带着幺女搬离了原来的伤心地,到只有几百户人家的长滩镇落了户,自己置了一条木船,开始以摆渡为生。算起来,这都过去好几年了。如今,兰芳也已经十七了。

停课之前,我每天会跟着父亲过河进城,走过碎石路,去往学校。天长日久,因同是外来户,很快就和摆渡的兰成伯和兰芳姐熟识起来。这条河的两岸靠摆渡为生的人不少,只要碎石路上出现渡河人,码头上的船夫们便一齐挥动着手,扯开嗓子争相喊:“大爷大婶,幺妹子,上咱家这条船。”

兰成伯是不屑于吆喝的,他拿根长长的旱烟袋,只蹲在船头巴拉巴拉吸。他以前是摇卤船的,最懂得顾惜船。船舱内打整得干净整洁,船舷也漆得油光铮亮,阴雨天,会发出一股淡淡的桐油味。坐他的船,钱由客人自己掂量,想给多少都行,自行丢在船舷的竹篾子里,没钱也不打紧,说下次补上就行。一来二去,客人们见识了他的豁达,都认准他的船坐。

兰芳姐打小在河边长大,耳濡目染,撑船也是一把好手。他父亲去镇上买烟丝或打酒,她便会担下摆渡的活计。高麻子偷偷对我说,他最喜欢看兰芳姐摇船。我便随着他的目光游走在船头的兰芳姐身上,只见河风肆无忌惮地裹住她的身体,勾勒出曼妙的少女曲线。她犹不自知,身体前俯,再压下桨柄,缓缓弯身回收,那桨被她插入水中,再一推,船便直直向前驶去。这一气呵成的动作,真真叫人移不开眼。

但凡见过兰芳姐的人,都夸她样貌身段好。我私下里以为,放眼整个长滩镇,那也是一等一的好。虽说过日子艰难,找不出几家能吃饱饭的,但成家立业也是不能耽误的头等大事。兰芳姐家自然少不了媒婆登门,高麻子家也托了人去说,但兰成伯统统回绝,说孩子小,再多留两年。高麻子天天惦记着,在河边使牛,眼睛也总往兰芳姐的船上偷瞄。

高麻子这猥琐劲儿,难怪不受兰成伯待见。要说在这长滩镇上,就数兰成伯对我最好,他总说孩子读书好啊,今后能有大出息,常招呼我去教兰芳姐认字,还同意我上船帮着兰芳姐摇撸。这可是别人羡慕不来的好差使,光看高麻子的哈喇子,就足以让我兴奋得打叠了。兰芳姐却提不起兴致来,我们一起握住桨柄划动的时候,她总埋怨我,小耗子,你又让我想起我姐了,小时候都是我姐带着我一起摇撸的......就像咱俩现在这样。那年的元宵节,警报拉响的时候,我和姐正在看花灯,眼看就快跑到防空洞口了,就差一步,轰的一声,炮弹就落下来了......

这时候,她会眨巴着泪眼,指着河岸最高处刻在山壁上的一排猩红大字:华夏血未尽,存者不息——还我河山。然后望着东逝的釜南河水对我说,小耗子,咱们一定能等到这一天。

4

天刚擦黑,我便偷溜出来,风风火火推开兰芳姐家的门。兰成伯早已歇下。桌子上有个盛杂物的簸盖,兰芳姐正就着桌上的煤油灯,一针一针地缝着桃心形的布样子,说是做端午节挂的香荷包。

我这才想起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端午了。没遭轰炸前,城里端午节最常见的习俗莫过于赛龙舟、吃粽子、看戏、饮雄黄酒、挂荷包。最热闹的当然要数赛龙舟,每年到了这天,釜城乡镇九大码头的龙船全汇聚在河面上,乌泱泱一片,显示着末日盛景。最豪华的官船,由几只大木船联排一列,用木条板铺联起来,在上面搭设戏棚,由梨园班的戏子轮番唱着白蛇传、醉打金枝、天官赐福等折子戏。台下的长条桌上铺着西洋台布,摆着一溜的美酒美食。粽子、火边子牛肉、冷吃兔、燕窝丝是必不可少的。市里的官员照例要抑扬顿挫地发表一通演说,下面人山人海的,啥也听不清,大家都铆足劲儿等着演讲结束鸣炮开赛。略次一等的盐商和乡绅,也会包下一整艘船,把全家安置在船上,弄些饮食,吃着粽子,喝着雄黄酒,看着龙舟赛,热热闹闹享受一天的好时光。

这都是陈年旧事了。第一次长沙会战后,各处烽火狼烟,虽说西南边陲日寇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但三天两头搞空袭,炸弹和燃烧弹随时从天而降,城里这两年的赛龙舟已经搞不下去了。到了长滩镇后,兰成伯承头把这个习俗沿袭着,只是规模小得多。兰成伯见过大世面,早年在帮会干过堂主,大家伙儿都信服他。这两年他领着一干摆渡的船夫,把各家的木船用彩绸扎成龙舟,端午节这天,带出来赛一圈,仿佛是告诉小鬼子们,老百姓啥都不怕,该干嘛还得干嘛。

我原是最眼馋端午节的龙舟赛了,可眼下我的注意力在其他事情上。我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拉住她,姐,你今天从河里救起来的人呢?

兰芳姐敛了笑容,四下瞧瞧,然后把拇指竖在嘴上。小孩子家家,别胡乱说话。

我赶紧举起双手向兰芳姐保证,让她放一百个心。兰芳姐这才提着油灯,领我去了后院堆柴火的屋子。角落里铺着一床褥子,一个穿草黄色军人制服的青年汉子横躺着,见有人进来,他挣扎着要坐起来。他身上的伤口很多,虽然被包扎得严实,还是渗出血来。兰芳姐赶紧把油灯递给我,扶他坐好,麻利地将渗血的白布换下来,又去厨房找来一些棉花,用烧酒浸泡一遍,把挂在门边的艾叶嚼烂了,吐在上面,敷到伤口上,再用白布把这些伤口重新包扎好。

做这些的时候,她的神情很专注,大辫子垂在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我举着灯,离她很近,近到能看见她睫毛的扇动,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体香。离他更近的这个伤病员也必定闻到了,他的脸憋得通红,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紧张。我见他黄色军服上嵌着红色的肩章,上面坠着两颗三角形的尖尖,忙使眼色让兰芳姐瞧。

走出屋子,我耐不住问她,这人是军官儿么,什么来头,怎么受伤的?

兰芳姐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说,瞧你这人小鬼大的。他是咱们釜城守卫部队的一等兵,他们一队人被紧急调去云南的部队,没想到刚上路就遇到空袭,受了伤,从上游漂到下游来了。这是打鬼子的军人,我得救他。

我哦了一声,担心兰成伯不会收留他,兰芳姐说不会,抗日的兵,她爹一定会救的。还让我不能把这事告诉别人,更别上家来,免得让人发现端倪。我心说高麻子也看见了,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再次见到兰芳姐,已经是一个月后的端午节。

5

河面上,紫、金、青、黄、蓝、绿、红七色绸子扎成的龙头,绑在七条船的桅杆上头,代表着长滩镇码头上靠水吃饭的七家船帮。它们一字排开地卧在釜南河尾端的河道上,正中间的是金色的绸龙,那是上年赛龙舟的冠军龙,不用说,自然是兰成伯家的船。

每条船上都有六个划手,赤着膊,下着青布短裤,手臂上缠着一圈和绸龙同色的绸子,坐在船舷两侧。高麻子今年也上船了,被他本家大伯选在高家的黄龙船上。这些个划手都是镇上的船夫子,偶尔也有像高麻子一样的牛户参加,但需得熟识水性,免得落水出现意外。

兰成伯手执一面小彩旗,提着锣,站在刻有“还我河山”的崖壁顶上。吉时一到,兰成伯举起小彩旗向着远处的尽头一指,铜锣铿锵一敲,划手们立刻举起短柄桡片向下压,七条彩龙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前猛冲出去。锣鼓声呐喊声击水声碰撞声轰隆隆乱糟糟搅成一团沿着水面直压过来。

兰芳姐和我早早就候在岸边的最佳位置。我俩伸长了脖子,寻找兰家的金龙船。不多久,我们就在那些交叉穿行的船只中间发现了它。它的两舷桡片翻飞,整齐划一地拉水、入水、浆出水,协同一致急速从起点向我们这边划过来。

兰芳姐紧盯着自家的船,神情很是兴奋。我叫了两声姐,她也没应。船已经离我们这边越来越近了,前排靠左舷的划手突然抬起头,冲着扯起嗓子拼命喊加油的兰芳姐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床。我看这个宽眉大脸的汉子很有些面生,要知道这些划手都是镇上船帮家的船夫子,平日里我天天坐船过河,多少都有些交道。这个外乡人却从没见过,我灵光一闪,难道是兰芳姐救治的那个兵?我转头望向身边涨红着一张俏脸的兰芳姐,突然有点明白她眼中炽热光芒的源头了。

金龙船过了我们脚下的水域后,在“还我河山”的山壁下倏地提速,许是划手们找到了合作的契合点,嘴里一齐高喊着“幺哦嘿,幺哦嘿,幺哦幺哦幺哦嘿”的号子,逐浪前行,遥遥领先。紧跟在后面的黄龙船也不甘落后,船上的六人憋足了劲,脖子上青筋爆起,拼命追赶。

渐渐的,黄龙船后者居上。不多久,两船就齐头并进了。远远已能看见用各色彩绸拉起来的经幡样的终点线,线上套着的彩球正迎风飞荡。彩球是赛事的争夺点。按理说,谁先抢下彩球谁得胜,可如此紧咬住对手的两条船,实在有些难分轩轾。这时候,河岸、山坡上人头涌动,各种喊声汇聚,两艘木船上的划手也疯了似的极速前推移浆,船箭一般冲向终点线。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金龙船上一名划手扔掉桨,脚蹬船舷腾空而起,彩球被他一把扯下。众人一片惊叫,那人跌落的同时,两只船也同时越过了终点线。

6

兰芳姐啊了一声,猛地蒙住眼睛。我也吓得不轻,这人要是被船压上,还不得粉身碎骨么。

两条船除了撞碰时几摇几簸之外,没啥损伤。其他船也陆续到了,赛手们停了桡,望向水面,却并没有那个抢彩球的人。

众人正焦急唏嘘,几丈外的彩球被一只手高高举起,一个人从水里露出头来,不是外乡人是谁!

人群顿时欢呼起来。我扒拉开兰芳姐蒙眼的双手,说快看,人没事。她目光呆滞地望着我,好半晌才回个神,转过头去望那河面。见到人好好的,猛地跳起来,朝着终点的河岸跑,我不明所以,一路跟在后头。

我们刚到终点,船上的划手们也纷纷上了岸。突然有人高声问,抢球的,你是外乡人吧,肯定不是咱长滩镇的船伙计。

这一吼把大家伙儿的目光聚到这人身上。

小子,你哪个船帮的?叫什么?咋从来没见过?是镇上的人吗,怎么混到兰成的船队里了?莫不是兰成请的帮手,这可不合规矩啊。黄船上的划手不甘心失败,七嘴八舌闹将起来。

我一听,心道坏了。镇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参加龙舟赛的,都得是镇子里的男丁,大家乡里乡亲的,原本就是图个团圆闹热。按理说,本地的驻军部队当然算镇上的人,参加比赛合规矩。但这话不能由兰芳姐去说。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家里藏着个受伤的大兵,还让人一住就是二十来天,这可得影响姑娘家的清誉。

现如今兰成伯还在远处的山崖上,下来得绕着谢家松林的山道走,起码也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我正犯愁,兰芳姐推开挡在前面的人,便要说话。我死命扯着她的袖子,拼命摇头制止她。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话一脱嘴,这辈子她就别想嫁人了。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高麻子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冲着这位抢彩球的人喊,哥,你可倒好,几年不回家,这一回来,就到兰成伯家的船上逞英雄,咋不给自家的船出力呐。

高麻子用力拍了拍他,说这是我堂哥高龙,他爹死得早,小时候在镇上住过一阵子,这几年出息了,跑盐运生意呢,走陆运,所以大家伙见着面生。怪我,忘了知会一声。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一家人哈。

各条船上的船夫子都认得高麻子,见他出头,说你家亲戚啊,不早说。这次的赢家嘛,当然还是兰家。我们服气得很。

7

晚上,忙活了一天的船夫们在码头上架起一口口锅灶,就着河水,炖起了各家船上的河鲜。水米子,江团,黄辣丁,土鲫......放在大铁锅里与花椒、海椒、姜片、酸菜同煮。很快,一股子鱼火锅的香味就弥漫在河岸四周。男人女人们也被这热气和大碗里晃动着的高粱酒烤红了半边天。

天已经黑尽了。船夫们敞开胸怀大快朵颐,烈酒催动着全身血液加速流动,在这疲惫中的快感中,似乎战争的阴影也在后退。

兰芳和她爹一声不吭坐在一边。我在热气腾腾的风里寻找那个军人。他一个人远远坐在河岸边,待我走近了,才看到他手里握着一个香荷包,正瞪着水面出神。这个桃心香荷包我见过,兰芳姐那天夜里一针一线缝的。

我局促起来,嗫喏着不知道该说啥。

他转回头看向我,小耗子,这段日子谢谢你。以后他们就拜托你了!你们乡里乡亲的,总归能照顾着些,我得走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兰成伯和兰芳姐,我有点急了,脱嘴而出,你走了,兰芳姐可咋办?

他拍拍我的肩,军人的天职,我必须得走。说到这,他站起来,把手里的荷包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着里面的艾叶香味,似乎要把所有的遗憾和希冀都通通锁进肺叶里。未几,他不再犹豫,将香荷包塞进贴身口袋,伸手端起脚边的一只大海碗,朝热火朝天吃着鱼火锅的众人走过去。

他站定在人群中央,抬起右手,扶住端酒碗的左手,微微躬身一拜。闹腾的人群顿时静下来。

“列位父老兄弟,今日承蒙惠让,鄙人有幸参与了这场端午盛事,我高龙没有给长滩镇的码头丢脸,没有给兰家的船丢脸,今后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想起来也就心安了。如今日寇横行,正当我亡国灭种大祸迫在眉睫之时,衅将不免,身为炎黄子孙,何以对家国?何以对民族?日机炸我同胞,我辈定要让其血债血偿。我高龙明日便离开贵地,西行追随国军,参加抗日。此去兵战凶险,前途未卜,列位权当我已死,绝勿以我尚生。今夜趁着端午的团圆酒,我敬诸位一杯。明日山重水阔,后会无期!”

说完,望着高麻子,说一声:兄弟,保重!捧起海碗,一仰头,咕嘟咕嘟把一大碗高粱酒吞了下去。跟着,一扬手,将那喝空了的海碗砸到地上,惊起芦苇荡边的一群水鸟扑棱棱飞走了。

兰芳姐说白日里吹了河风头疼,领着我早早离开了码头。兰成伯从船工手里拿了一段烧红的木头递给我们照明,可路还没走到一半,就被猛烈刮起的河风吹熄了。兰芳姐低着头,我们一前一后慢慢在山路上摸黑前行。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端午之夜,左边是漆黑的河面,右边是断断续续抽泣的兰芳姐。

“留不住的……”哽咽声停了停,她又说:“老天保佑,他能平安回来……我以后.....”她终究没有把话说完。

8

半个月后,学校复课,我恢复了原来的作息。可兰芳姐却再没了往日的活泼,整日里无精打采,像一朵萎靡过季的兰花,周身是颓败的气息。

第二年的元宵节我赶巧在家,便去寻兰芳姐看花灯,陪她散心。兰成伯说人在后院。我在堆柴火的屋子里见到了兰芳姐,她正在绑一盏祈天灯,将三张大的宣纸上下对齐叠放,竖着对折,用炭渣在两边画出弧形,顺着弧形剪下边角料,再用浆糊将裁剪好的三张纸粘成一个三锥形放在一边,握住细竹条,把它扭成一个圆形,中间用布条缠紧,固定成十字,把一小段蜡烛烤热了粘在上面。

我们俩托着这个灯走到码头。兰芳姐把纸撑开,从我手里拿过洋火柴,划燃了,把蜡烛点燃,一会子热气就将灯膨胀,她一松手,祈天灯缓缓升起,在码头前面旋了两圈,晃晃悠悠向空中飘去,渐渐只剩下一个小红点。

兰芳姐痴痴地望着这灯说,我姐就是这天走的。她以前常对我说,娘死得早,要看护着我长大成人,可她却食言了。他也对我说,无论在哪儿打仗,都会捎信儿给我,不让我担心。可大半年过去了,啥消息都没有,他怕是也要食言了。

她蹲下来,脸抵在双膝之间,肩膀在抖。我惴惴不安,想给她一点安慰,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时间像个逃兵一样从我们身边仓促地跑过。第二年秋天,收完晚稻,高麻子的父亲再次托人向兰芳姐的爹提亲。不知道为什么,兰成伯竟然同意了。

我原该替高麻子和兰芳姐高兴的。可说不出为什么,我竟非常难过。

又一年元宵节的时候,兰芳姐过门了,一抬花轿把她送进了高家的大门。那天,隔壁高家院子挤满了沾亲带故的牛户和船工,我们全家也被请去当了座上宾。兰芳姐穿着红色的婚服,脸上却遮着西洋流行的白纱头巾,头上还戴了一顶白色小花冠。我爹说新娘子这么穿可不吉祥,我心想,哀莫大于心死,也就是这样吧。

成家后,高麻子把使牛和喂牛的差事交给了他的大弟,他分家出来,租了一条船,冒着轰炸,走水路向封锁区运送盐巴,开始在水上讨生活。兰成伯还是老样子,每天拿着根旱烟袋,蹲在船头巴拉巴拉吸烟,等着客人上船。我似乎也一下子长大了。那年的夏天特别闷热,我离开了家,搬到百里之外的一所中学去住校念书。

离家的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翻来覆去都前年端午节龙舟赛的场景,还有码头上的鱼火锅,那个军人说的话,兰芳姐的眼泪,那只散发着浓浓艾叶味儿的香荷包。今晚没有月亮,我想河面上一定是一团漆黑。

9

千禧年的国庆节,市上组织我们这些离休老干部去参观腾冲的国殇墓园和滇西抗战纪念馆,说是纪念抗战胜利55周年的活动。

滇西抗战和中国远征军的事迹,对我这个老党员来说,倒不陌生。但知道归知道,实地看到的感觉又不一样。

看着两万多件实物和图片,即使隔着历史的尘烟,也能感受到这片河山之上的国之殇。我摸出老花眼镜戴上,才看清楚长廊入口显示屏上的介绍: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右翼军第二十集团军以6个师的兵力强渡怒江,仰攻高黎贡山,向占据腾冲达两年之久的日军发起反攻,经历大小战斗80余次,于1944年9月14日将日寇全部歼灭。腾冲一战,我军将士阵亡8000余人,地方武装官兵阵亡1000余人,盟军将士阵亡19人。

走到一面名录墙下,解说员指着一名宽眉大脸的士兵照片说,他是国民革命军第20集团军预备第2师第6团的一等兵,在收复腾冲的战役中用火焰喷射器烧死日寇79人,歼敌总数为全军之冠。

我取下眼镜,擦了擦浑浊的眼睛。没错,兰芳姐吊着的那口气,我给她续上了。时间倒回到1942年5月的那场龙舟赛,汉霄苍茫,他牵住了兰芳姐一生的繁华哀伤。图片下面写着一行字,胡永钦,生于1920 年,卒于194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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