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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来我很好;没有太多值得夸耀的时刻,没有柴米油盐之外的迭奇涌动,少了些自说自话,也称不上过得浮皮潦草;一切都在正轨上,一切都很普通平淡,没有什么高光、也没有什么让人悲不自胜的低谷;若有,也早就被我抛到脑袋后面了,不必时常想起,这就很好。

最近我已不再时常尝试那些天花乱坠的文字游戏,也觉得笔力下降得有些惊人,长久以来我那些拐弯抹角扭扭捏捏的碎片化表述,已经深植于我的写作习惯之中,偶尔这会让我感到有点惋惜: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话也说不利索了呢。去修辞化运动进行得太过彻底,我的言语系统都似乎被整个儿地格式化了一遍,不过话说回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想想,有时平凡日子里对日常生活的习以为常,很难带给人们新的、可以言之于外的感悟和震撼。人潮人海波澜不兴,只在暗地里流淌着单曲循环的、厚积薄发的渴望。这样的事过了千百年也没有任何改变,这样的事过了千百年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人们都是在慢慢试着去习惯:既然汪洋大海永远难以填满,就修好当年被冲到沙滩上的那艘破船,重新开辟新的航线。哪有那么多人真的非和自己过不去,转着圈找自己的尾巴,扔不掉那点儿不知何终的执着呢。

生活中有太多东西实在难以言喻,千年以来,教科书上的所有公式不曾有任何变动,只有人还是在原地转圜的变量,试图把一些事情变成参数,永久地套入到自己的步骤里面,一张试卷做下来,都实在没有办法打分;况且所有情感都在此消彼长,写满情诗的书页转眼就被用作草纸,用来计数培养新的热爱所需要的时间。久而久之,在一遍遍对自我的问询之下,人们渐渐开始产生怀疑:有些人试图扶起被伐倒的大树,在自己心底种下新的思想钢印;有些人则选择直接把棋盘掀翻,把之前苦心孤诣经营的一切步骤全部归零。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算是站在哪一边——在面对诸多的不确定时,我并不能一一地剥开那些算式,从里面掏出我所盼望得到的那些解答,更不能大手一挥,把写满涂鸦的黑板擦得如镜面般洁净。有许多疑团——一些谵妄、一些责任、一些被我四处抛掷的幻想,把它们集合在一起,踢开那可被称之为茧壳的暗喻、谜语、文过饰非、小孩子气的嘴硬之后,或许就可以拼凑出一本相集——里面记录了多年以来的一点一滴、最真实的恐惧与热望,以及所有算式的标准答案。可这样的一种彻悟、一种亢龙有悔的状态,又实在太过不可求、不思议、不能喻之于怀;而那种亲密而空旷的密契、一种发自心底的珍惜,砸不到头顶,也实在犯不上苦苦追寻。

说起来,我并不会常常翻阅我曾经的那些读来让人面红耳赤、实在难为情的字句,所以我其实并不太记得我在前面几个成长阶段里面的一部分想法,而且照着绝大部分人生箴言的意思来看,总是回望前路,沉浸在往日时光的旧梦里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我能清楚感觉到的,只有肩上的口袋逐渐地在变轻、就好像杰克伦敦笔下的淘金客,在朝着海岸前行的路上把一堆堆的金砂随意地倾在路旁。何必那么倔强!我不必死守着这片所谓的精神高原,一切都在飞速前行,而我的雪域铁路也行将通车,届时我相信,原本的保护区里将会出现更多游客,他们来过看过,用手中的相机记录下某一刻我从前总爱藏起来的什么东西。你看,那些人总愿意反复提起那样一个画面:狂欢之后人群离散,他/她孤孤单单站在排队的遗址之上,一人一角演一出百年孤独;我并不那么想。趣舍万殊静躁不同,我只希望有谁能和我同在,陪我一起去听交响乐队里大提琴音部的每一个音符。

坦达罗斯还没有喝到水,赫拉克勒斯还没有取回黄金果,海伦还没有被带回她的国。在这之前,我一切都好。我不期望新的节点、新的章节、新的故事。我希望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流下去,像从格拉丹冬流下的雪水,行过六千多公里的迢迢路途,还保持着与出发时毫无二致的冰冷与气魄。我到达了自己的半衰期,不再具有辐射其他任何人与事的能力,那么就让我保持这个样子,对我来说已经算是一件可望不可即的、只存于幻梦中的幸福。在太多方面,我还依然只是一个常数,一个可靠地有些让人难过的参照物。

又及:后来——在我写上面那些词句之后的一个周五,我做了一连串毫无关联和故事逻辑、醒了也不太记得起来的梦。凌乱的梦境里,碎裂的声响格外大。我一板一眼地问,有条不紊地答,无疾而终便生暗暗欢喜,一旦忘怀总觉难少惆怅。到底是意悬悬常垂惊鸿过,荡悠悠怜似烂柯人,两眼失神恍惚处,只认得面前一瓢无根水,一碗黄粱饭。菜市口烈阳当空,鬼头刀斩了三花六气,舍却一切独家记忆,忘记许多自此尘封的修辞格。醒了之后就总喜欢胡言乱语,在谵妄的流里上下遍寻那点儿清醒时不曾喻之于怀的诗意。世界变成一株草,而我在露珠里游泳。其他的各种类似的东西,也不必多说了。

予取予求、变戏法似的扔出一连串的人间物象,实在是我写作时屡试不爽的小小伎俩,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也差不多暗暗标明了我的上限——以层出不穷的修辞去叠罗汉一样在一方园地上躬耕陇亩,花团锦簇开得实在妖艳极了,可除此之外别的地方依然还是莽莽沙地——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毫无意义。

我想起我个人写完心下最喜欢的《锦城事》时,来来回回读了几遍,也开始意识到自己语言里在某些方面到底是有多苍白无力,但在当时,我把本来的时间顺序和个人行经各处的感受不着痕迹地融入到了怪兀的语言之中,这让它看起来还不至多么杂乱。很多时候我喜欢把所有东西——所有开放性词类一股脑地堆起来,层峦叠嶂上出重霄,终不似莽苍斧工山川形便,横看成岭侧成峰,个中自有无尽之意。

究其根本,我想还是感受太少了,所见并未有所感,抑或其实灵魂涌动激荡,但却未能捕个中浪花之一二。只会织一条线的蜘蛛,实在很难存活于大自然里。怎么收获怎么栽,有些时候还是不能不敢等、不能不敢问、不能不敢改,还是要读要想要向内里去寻,还是要成为视网膜上每一个像素点、和纸上每一个文字之间、殷勤高效的译电员。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希望你一切都好

Calvino

2019.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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