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灯》到《茧》:复盘青山七惠10年蝶变之路

【文|唐瞬】一个被文坛和商业双重接受的青年作家,在踏入文坛更深水位的时候,她会如何在时间轴上一遍又一遍打磨自己的风格,一次又一次升华并突破自己的风格,一斧子又一斧子敲碎批评家带有成见的老花眼镜和意识坚冰?Ò˚˚CI hgq0b3phxjdsa-eqlz,i

生于1983年的青山七惠,被国内出版界冠之“日本新锐小说家”的头衔。巡视她第一个十年创作期的系列作品,从2005年的处女作《窗灯》到2015年的长篇新作《茧》,窃以为,这个头衔授戴在她头上,不仅仅是装饰和点缀。

当然,她写过让人眼前一亮的佳章,也写过令人脸红的劣作,但总体而言,她是一位有作品、有才华的青年作家。在漫长的创作生涯,对一位仍在创作路上苦苦摸索的青年作家来说,坏作品几乎是无可避免的,这是写作必须承担的风险,即便是像福楼拜这种级别的大师,也写出过很多让后辈诟病的作品。

读她近十年来创作的多部作品,最大的兴趣点在于:一个被文坛和商业双重接受的青年作家,在踏入文坛更深水位的时候,她会如何在时间轴上一遍又一遍打磨自己的风格,一次又一次升华并突破自己的风格,一斧子又一斧子敲碎批评家带有成见的老花眼镜和意识坚冰?


Ⅰ 敲门:无限接近生活的素描


对普通写作者来说,青山七惠让人羡慕甚至眼红的地方,一是她的作品一次又一次获得文学奖项的认可,二是她的作品持续地畅销。但真正老辣的写手,忌妒她的地方,毫无疑问是,她从出道的第一天,就旗帜鲜明地祭出了她的新颖风格,而且,这种新颖风格被文坛前辈、出版机构和大众读者三方接受,这是她作为初出茅庐的新人最幸运的地方。碌碌而无为的同行当然有理由妒忌她。

当然,她的幸运掩盖不了她天才的一面。从《窗灯》到《一个人的好天气》再到《碎片》,短短三年间,她先后斩获文艺奖、芥川奖、川端康成文学奖桂冠,其中或许有幸运成分,但更多的是,她那份实属罕见的写作才华——既能打动了日本最严肃的文学评委,又能令出版机构欢欣雀跃,还能被年轻读者视为新锐先锋,当然稀罕,就像2000年英国文坛发现25岁扎迪•史密斯一样。

在读完青山七惠初涉文坛的四部作品之后,除了那三部获奖作品,还包括她的《温柔的叹息》。我尝试用一组词来概括她的写作风格,其中包括:白;轻;青春物语;低欲望自我。由“白”这个词想到更多与之关联的词汇,有关于味道的,有关于色彩的,有关于日常的,诸如白开水、白米粥、白馒头、白气球、白帐篷、白百合、白T恤、白裙子、白色羽毛、白色床单、白色宣纸,还有留白、空白、白描等字眼,以至于特别认同“像喝了杯凉白开一样,没有刺激的味道和温度,但很解渴望”这类的评论。当然,在这里,“白”也可以理解成“减少色彩的”、“没有什么味道的”、“接近日常生活的”。

“轻”里面包含几层意思,第一层是词句的轻;第二层是结构的轻;第三层是意象的轻;第四层是主题的轻。在词句方面,她故意减少词语的装饰,减淡句子修辞,减轻词藻的分量,让字里行间散发出自然轻逸的气息;在结构上,无论它的短中篇还是长篇,情节和结构都轻得像只鸟,还不是庞然大物如大象和巨鲸;在意象方面,她也特别擅长营造“轻”的氛围和塑造“轻”的形象,无论是小车站、小咖啡馆、小公寓、小樱桃园,还是“好天气”、“窗灯”、“叹息”、“碎片”,她所借助的场景和隐喻,来描述的那种人与人之间的不和谐,尽量用轻微到看不出痕迹的力道,自然到如溪水流动;至于写作的主题,她也尽量避免那些有关性欲、暴力、死亡、战争、灵魂等宏大母题,而是挑选诸如“人和人之间如何产生关系”、“被夹在现实和虚幻的缝隙当中彷徨不知所措”、“捕捉失衡在逆转时的瞬间”、“发生在他们身的并不是成长而是变化”、“人和人如何陷入彼此的人生”等日常生活中的微妙感觉,从社会意义、道德意义以及传统审美趣味上来讲,这都是些微不足道,极其琐碎且容易被忽视的细微事物。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1985年在哈佛大学诺顿论坛做演说时认为,世世代代的文学可以说都存在着两种相互对立的倾向:一种倾向要把语言变成一种没有重量的东西,像云彩一样飘浮于各种东西之上,或者说像细微的尘埃,像磁场中向外辐射的磁力线;另一种倾向则要赋予语言以重量和厚度,使之与各种事物、物体或感觉一样具体。毫无疑问,青山七惠更倾向前者,可以说,“把语言变成一种没有重量的东西”是她的写作信条之一。

之所以选择“青春物语”这词汇来形容青山七惠的东西,跟她笔下的主人公都是20岁左右的青少年是离不开的:《窗灯》里的绿藻,是一个辍学后在咖啡馆打工的女大学生;《一个人的好天气》里的知寿,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职场新鲜人;《碎片》里的“我”,是一个爱好摄影的女大学生;《温柔的叹息》里,弟弟风太还在上大学,姐姐圆则是还没有结婚的上班族。这些短篇,故事情节都是非常平淡,平淡到几乎没有任何感官刺激的描写。看完她的《一个人的好天气》, 我第一时间想到宫崎骏的动画片《魔女宅急便》,相比后者的华丽戏剧性,青山七惠笔下的轻淡描写、无奇情节、小小感受,更像是一幅最接近生活的素描。

如果将青山七惠这些作品,与日本另一个曾经制造过青春流行文化元素的作家岩井俊二的《情书》《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燕尾蝶》等作品对照起来细究,也会发现一点,曾经流行过的“残酷青春物语”,正被另一种更加另类的“低欲望自我”所取代。当然,青山七惠笔下的大学生也好、上班族也罢,并不能“象征着全体日本年轻人”,而“只是描写了许多不同人当中的某一个而已”。但联想到大前研一在《低欲望社会》一书中,作者所为之痛心疾首的普遍现象,不能不说青山七惠的作品不经意中捕捉到了当下日本年轻人的一种生活常态,一种精神实质。

青山七惠初期几部短篇作品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以上几种。她写的东西,当然称得上“好小说”,但过于简单,对那些偏好繁复美和智识美的小说迷而言,会觉得这些作品没有多少嚼劲,但日本本土的作家及文艺评论家诸如村上龙、石原慎太郎、河野多惠子、高树信子、黑井千次、斋藤美奈子等人,均给予过青山七惠系列短篇小说的高评。其中,我最喜欢河野多惠子在《好小说的写法》中为评论《一个人的好天气》所写下的这段文字:

获奖作品写得很平静。这位作者把该看的地方都认真仔细地看了;没有多余的笔墨。她也知道,小说是用来表现的,不是靠道理去说明的。譬如,“我”有偷盗癖,时常要从身边的人那里偷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作者完全不写理由或原因。看起来,那似乎与孤独感或欲求未得满足有关系,但又让人自然地感觉到,那是受了一种尚不至此的心情样东西的支配。作者是一位极其年轻的人,但她写的时候却完全没有炫耀年轻和青春的样子。我在这个人身上感到了真正的早熟。我还欣喜地猜测,通过写作这部好作品,她大概已经知道好作品的写法。


Ⅱ 裂变:差点毁掉她的两本小说


但此后青山七惠推出的长篇小说,却证明河野多惠子下的结论有点过早,或者说言过其实了。

2010年青山七惠推出她的首个长篇《我的男友》。真正喜欢她短中篇的读者,对这部作品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一方面,自己喜欢的作家终于有长篇了,以前总嫌她的作品太短,似乎刚刚入兴,就结束了;另一方面,这部长篇看完之后,却没有了她之前的短篇让人印象深刻的余味,那种短篇的“余味”让人惦记,让人挂念呀,这一下该怎么办?

从故事主题、情节安排、结构布局来看,《我的男友》算得上是一部典型的青山七惠式小说。小说围绕一个名叫鲇太朗的大学生展开,主线讲他先后与莉莉、儿鸟小姐、小聪、点点等四位姑娘恋爱和分手的情感故事,辅线则讲他如何在三位姐姐的统治下失去自我和迷失自我的成长故事。主线的重要情节,其一讲他如何忍辱负重,忍受儿鸟小姐的暴力欺负;其二,讲他如何凭借打零工赚钱给小聪买项链、钻戒,以实现她的物质梦想。辅线则讲她姐姐百合子从雇人当传记助手,到自己动手写自传,再到传记作品得到出版社认可的故事。

从小说的主题内核来看,明线讲鲇太朗如何扭曲自己做不同年龄不同性格不同身份女性的男友;暗线讲的是他童年和少年时期,如何同时被三位姐姐欺负、压制和统治,从而失去自我的成长经历。两条线互为交织,既有一种互为因果的逻辑关系,又有一种互为镜像的平行关系。在小说的结尾,二姐百合子自传作品,与鲇太朗认识到自我的重要性,几乎同步完成。这样一来,自传作品的象征意义就不言而喻了。

可不是嘛,自己就是自己,迄今一次也没有过。自己总是某人的弟弟、某人的儿子、某人的朋友、某人的男朋友,不是吗?也曾觉得,自己只要活着,就只能是这副模样了。虽不明确这是规定,还是诅咒,但总之就是那么了。

对照她此前的作品,《我的男友》里鲇太朗,与《温柔的叹息》里的风太,与《一个人的好天气》里知寿的男友,无论是生活轨迹还是行为方式,均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像风太为姐姐圆写日记,与鲇太朗为姐姐百合子找传记助手,情节的安排上也有相似的地方。某位热爱青山七惠的读者认为:《我的男友》就是三个《温柔的叹息》式短篇故事的拼凑,或者是《一个人的好天气》的男生版。但《我的男友》为什么没有她的短篇小说那样予人好感呢?

比较而言,她的短中篇,无论是写作主题还是语言风格,都给人一种新颖写作形式的感觉,新锐和先锋的气质,予人好感;而她的长篇,完全看不出这种气质,与那些市面流行的长篇或经典的长篇作品,感觉上差了一大截;此前短中篇的精髓部分,譬如,舞台场景化的设置、鲜明意象的运用、人物的戏剧化张力,在她的处女长篇中被削弱,甚至被舍弃;人物设置和塑造上,缺乏精确性、生活感不足,过于刻意,过于面谱化;最大的问题,还是结构的松散,情节的平淡,她笔下那引发为傲的 “静静的爆发力”无缘无故的消失,导致整体阅读感觉偏冗长、偏无聊。

青山七惠的第三部长篇《快乐》,写的是两对夫妇的威尼斯之行。这是一部村上龙式的小说。青山七惠以“感官错乱”为写作主题,想要表达“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人类对于自己的身体应该有自主的支配权”的核心思想。小说几乎看不出她短中篇的任何影子,与此前的《我的男友》和《新娘》也风格迥异,为此出版社选用了“颠覆以往的清新风格,以大胆的笔触描写了人类的欲望这一永恒主题”作为重点宣传语。如果你是从《快乐》开始接触青山七惠,因此而对她留有深刻印象,你会感觉她像极了村上龙。

这是一部事先有预谋的小说。从旅行的开端,作者就交待了此行的目的,就是丈夫慎司想让自己的妻子耀子与有妇之夫德史搞一场“感官错乱”的出轨,这一基于小说主题和故事情节发展的“有意识”的设定,几乎成为了明目张胆的诱饵,诱使读者马不停蹄地追看下去,追看那场早有预谋的性爱呈现。在以这场性爱作为小说高潮的同时,作者还同步安置了耀子的丈夫慎司与少女卡塔丽娜的逢场作戏,德史的妻子芙祐子与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的离奇偶合,作为全书高潮部分的和声,接二连三的性爱大战,真是够刺激、够出格的一部情欲小说。

这是一部令人眩晕的小说。小说在耀子乘船抵达威尼斯“犯恶心”的情节开始,又以乘船离开水城“犯恶心”的情节结束。但高潮部的浓墨重彩却放在第二女主角芙祐子身上。作者在叙述完她与意大利陌生男子在教堂完成一场离奇的交媾之后,花了四页纸写她的种种感受,写她经过二十八年的人生后头一次与萍水相逢的男人做爱后,“感觉自己终于认识到真正的自己”:

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嘛。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渴望得到爱,有的人成为渴望的对象。而自己,不仅仅就是一个渴望得到爱的人吗?当芙祐子在心中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她迎来了自己二十八年的人生中最为心静的一刻。这个世界上只要存在这两种人,爱情就永远是不均衡的。爱情因不均衡才成立,完美的均衡只是崩溃的开始……所以,像她这样的女人,就必须拼命地去爱。为了永远保持这种不均衡,只有去爱才是爱的方法。所以,她感觉无论这个岛上的哪个人与她丈夫赤身裸体睡在一起,她也不会感到丝毫嫉妒和悲伤。毕竟,她爱他。

高潮部之后的尾声,身体出轨后的耀子反而轻描淡写,以“犯恶心”的情节蒙混过关;而两位丈夫,慎司和德史的态度更是模棱两可——一个“感官错乱”的故事,让读者看得也是“感官错乱”,如坠云雾。

这并不是一个高明的故事,也不是一个高级的写法。作为一个以威尼斯为背景、旅行题材的小说,《快乐》让我想起十九世纪末的另一部小说——亨利•詹姆斯的《阿斯彭文稿》。无论是情节的设定,叙述的技巧,还是故事角色的心理状态,离奇的细节,深度的分析,那个一百多年前的中篇故事,比起当这个关于肉体快感的欲望故事,更有看头,也更耐人回味。

再回头去看她此前的作品,你不能不怀疑:创作出《快乐》的青山七惠,由“白”变“黑”、由“轻”变“重”、由“青春物语”变“欲望自白”、由“低欲望自我”变“昼颜式欲女”的青山七惠,还是原来那个写出《窗灯》《一个人的好天气》《碎片》《温柔的叹息》的青山七惠吗?她是想超越自身以往的写作路数还是想拓宽自己的读者群?她是想证明自己可以写重口味的东西吗?她是想此来标谤自身反传统反古典的新锐姿势吗?她会沿着这种创作路数调头转向吗?她厌倦了素描画风而想改画油画?她想舍弃自己多年来所塑造已被大量读者所接受的风格而追求全能式职业写作吗?

在读完《我的男友》和《快乐》之后,我开始无比怀念她此前短中篇,那静静的笔触,那淡淡的情绪,那若即若离的陌生感,那自然而然的孤独忧伤,那真实而微妙的感觉所留下的余味,开始觉得河野多惠子此前所说的“她大概已经知道好作品的写法”结论下得过早,甚至言过其实了呢?她好像也不并完全明白,“小说是用来表现的,不是靠道理去说明的。”


Ⅲ 重来:没有选择余地的回归


如果按照《快乐》的路数,一味追求感官刺激地创作下去,青山七惠还会是当年那个引得日本文坛无数大家赞赏的青山七惠吗?一个改头换面、更弦易辙的青山七惠还会让当年喜欢她的读者死心塌地追随吗?当然,一个成熟的作家选择什么样的创作题材以及创作主题,决定权一定在她自己手中。换句话说,她有自毁的权利,也有自救的权利;她有延续风格的权利,也有破坏惯例的权利。在这种情势之下,青山七惠推出了她的新长篇《灯之湖畔》和《茧》。

如果说《快乐》是她的脱轨之作,那么《灯之湖畔》就是她的回归之作。这部作品,它不再是此前短篇或中篇的拼凑、延展或扩写,而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一部准备妥当且思考充分的作品。它有前景、后景,也有深度、厚度,既有起承转合,又有映带牵连,还有她短中篇诸如“白”、“轻”、“青春物语”、“低欲望自我”的风格特征,之前的作品精髓,都能在这部作品中得到很好地呈现,或者说更好地呈现。可以说,它把被《快乐》吓坏了读者,又拉回来了。

小说中,《灯之湖畔》的主人公久米灯子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其中包括:父亲源三、二姐阿悠、小妹花映,还有青梅竹马的男友淳次,以及慈爱若母的姑妈。主人公灯子,继承父业,在旅客越来越少的山腰湖畔,经营一家民宿餐厅。但面临阿悠去东京当演员、花映从事美容业的选择时,灯子也开始蠢蠢欲动,想要改变自己当下的生活状态。尽管还是青山七惠小说中,那习以为常的平凡人、琐碎事、日常情,但故事中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支线,又始终没有不偏离故事主线,它们交织组合在一起,达到交响乐和多重唱的叙事效果。

尽管三姐妹的设定,让人依稀看到《我的男友》里主人公鲇太朗三位姐姐的痕迹,但毫无疑问,这是青山七惠一部更具水准的力作。如果说《窗灯》《碎片》《温柔的叹息》,甚至包括《一个人的好天气》《我的男友》只是生活的切片,那么《灯之湖畔》就是现实生活中一个较为完整的样本,它是青山七惠前十年所创作的作品中,情节最扎实、叙事最成熟、人物最丰满的长篇。

如果说《灯之湖畔》是她第一个十年创作期的集成之作,那么《茧》似乎是她下一个十年创作的开风之作。它似乎在表明,她既可以创作像前者这样的“温馨家庭物语”,也可以虚构出像后者那样的“神经病女人的故事”。如果将“茧”这个隐喻式、象征式的标题,改为“疼痛”,那么《茧》更像是《快乐》的姊妹篇,正如青山七惠在谈及《茧》的写作主题时所阐释的:

人和人之间彼此发生关系时,“疼痛”这个感觉是不可避免的。抛开像是家庭暴力这种因扭曲的支配欲而起的暴力行为,即便是相互之间怀着温柔感情伙伴,在真正产生深入接触的时候,内心也一定会要承担“疼痛”。

另外,从作品与作品之间关联度和对比分析来看,《灯之湖畔》像是对《我的男友》的重写或续写,而《茧》像是对《快乐》的重写或续写,不仅是因为它们相互之间有很多共通的元素,而且是作者好像有意为之,在素材接近的前提下,选择不同的路径,再创作一次,只是这一次,她那细腻平实的笔触更接近读者心目中的青山七惠,她那象征性的场景和意象更接近读者想要看到的更成熟的青山七惠,或许通过这两部作品,青山七惠锤炼出忠于青山七惠风格的坚定之心。


忠实的读者,像鉴赏一位画家的画作那样,仔细辩识其作品的色彩、色调、笔触、结构;像鉴赏交响乐团的演奏那样,仔细分析其作品的快慢、强弱、缓急、疏密,并企图将她整个作品完全消化之后,对她的创作风格给出恰当的形容。可以肯定地说,我们不可能期望青山七惠像威廉•福克纳、欧内斯特•海明威、加西亚•马尔克斯那样,或是奥尔罕•帕慕克、V.S.奈保尔、大卫•米切尔那样,成为一位全能型的大家,很显然,她所能做的或不会做到的,都已经通过这十年所创作的作品风格显露出来。

关于作品风格,萧伯纳曾说过,一个作家确信自己能达到什么风格,那便是他所能有的风格,不会有更多可能。而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则认为,一个作家的文章必须用风格为自己签名。在《最接近生活的事物》中,伍德重点以弗吉尼亚•伍尔夫为例,讲到她在帮《泰晤士文学副刊》写稿时,所有的稿件都没有署名,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伍尔夫写的文章。如果要列举更多类似的例子,我会这份名单上填写这些人的名字:雷佛德•卡佛、米兰•昆德拉、村上春树,还有麦卡勒斯、萨冈、林芙美子。当然啦,青山七惠也可以考虑忝列其中。

从《窗灯》到《灯之湖畔》,从新人文艺奖到文学奖评委,第一个十年,我们看到了青山七惠能力的蜕变,以及历经磨练后风格的日趋成熟。她的小说简单、通透、自然,依赖其审美感知的纯粹性,选取日常生活中看似平淡无奇的创作题材,将其写得真诚、直接、坦率,表达出当下年轻人身心中既隐秘又失落、既孤独又明亮的微妙感觉。她那种小说特有的恒定平淡的气质标签,与老派文学所崇尚的伟大和崇高、深刻和感人、有趣和美妙、高雅和幽趣、高潮迭起和恣肆狂放、艰涩难懂和寓意模糊的写作主题和表达方式完全不同。在她的小说中,你不能指望她像具备十八般武器的全能作家那样提供伟大的概念和伟大的体验,但面对一个庸常的世界里,她笔下所捕捉到的常人、常事、常物本身就有的那种纯粹,自然而真实,鲜活而原味,拥有好小说的审美情趣。

可以预见,下一个十年,青山七惠将迎来自己成熟、稳定甚至鼎盛的创作期,一方面她会随着作品数量成倍增加、质量不断变化,而成为大众所期待的那种著作等身的风格作家;另一方面随着国际读者群的日益积累和沉淀,会享受到来自全球各地广泛的赞誉。当然,她也会因此,受到不断冒出来的文学新人的冲击和挑战,更会受到文化批评界更严肃和更挑剔的评议。但只要她在坚持自身风格体系下,像小津安二郎所说的“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那样执著坚持,那样持续精进,并逐步扩大她的写作主题和写作野心,她当然有理由,也有信心迈向文学殿堂的更高台阶,甚至是触摸到只有少数人才能触摸到的殿堂塔尖的圣光。

非常喜欢的英国画家大卫•霍尼克的画作

【Written by 】唐  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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