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教师节那天，伟大的人民女教师萨萨变成了朋友圈里最清新脱俗的一个。她发朋友圈写到：今天是世界预防自杀日，希望能好好活着。

我赶忙打电话过去，电话里她笑哈哈的冲我喊，我活着呢，放心放心。

萨萨这小妮子身边曾经有过两起自杀事件，两个女孩儿先后跳楼而死，像是在她心中硬生生的砸出两个坑，再也好不了了。

第一个女孩儿是萨萨高中时候最要好的朋友，傍晚时候在学校宿舍跳了下去，萨萨亲眼目睹了她的身体坠落经过自己宿舍的窗子，掉进雪里。萨萨之后才知道，那个女孩儿是一名同性恋，不堪压力选择自杀。而她最爱的人，就是萨萨。

萨萨很伤心，萨萨也自责，也接受了好多外人的指责。萨萨总觉得做为好朋友，偏偏是最不了解她的那一个。

萨萨说，无论是哪种爱，我也爱她。

第二个女孩儿同样是萨萨的高中同学，她与萨萨实际上并不十分熟络，只是与萨萨一块补课，喜欢同样口味的饭菜。她是个成绩优秀的女孩儿，她也是一名复读生。临高考前，她独自跑上教学楼的天台，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所有人都吓坏了，老师报了警，没人敢轻举妄动。

萨萨不想再有人死亡，偷偷的摸到天台上，哭着和她说，求你，好好活着……

不知道她们还谈论了什么，萨萨不愿意再提起。总之最后，萨萨同她一块笑着走下天台。

第二天，那个女孩儿没来上课，死在了家里。

总有人要离开的，她们离开之后便没在回来。生活依旧，只不过是空出一个座位，很快那套桌椅便被扔进仓库。学校也只是庆幸那个女孩儿没有死在学校，在无其他。

萨萨以为自己救下一个人，填补心中的伤口。可她终究没能救下她，反而心中又被轰隆隆的砸伤。

2

萨萨一直没交男朋友，她总觉得有一个死去了的姑娘深爱着她。萨萨想去学医，希望能挽留一些人的生命，高考失利的她未能如愿考入医学院。萨萨在学校里选修了心理学，希望能帮助心理受伤的人走出困境，偏偏她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这么些年来，萨萨一直穿着那间薄外套，萨萨怕冷，平时里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包里。萨萨身材高挑，瘦的皮包骨头，平胸，只穿平底鞋。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城市里。

这些年萨萨一直不顺利，本来拿到了一所好学校的保研资格，却因为本科学校的政策被迫放弃，之后又考研失败，就一直漂着。大学毕业后的两年里一直没有工作，租房，四处搬家。每次萨萨和我联络的时候，大概就是她要搬家的时候，行李不多，杂七杂八堆在一块，也就整整齐齐两个箱子，其中还有一箱子考试用书。

萨萨最不顺利的日子里，她有时会跟我说，你送我件礼物吧。我偶尔会挑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或者一些小零食送给她。

教师节之后的几日，萨萨又联系我，电话里说，你来吧，我搬家。

我开车过去，拿了她藏在楼下的钥匙，开门，轻车熟路。萨萨做了一顿简单的午饭，已经摆好碗筷。

搬去哪里？我问。

萨萨说，旁边。这栋楼不能交电费了，现在已经断电了。喏，锅里还有鸡翅呢，没熟……就断电了。

萨萨看起来心情不错。毕竟她有工作了，成了一名教师，现在她的生活好像终于回归正轨了。

饭后萨萨领着我去看了新房子，两座楼房距离太近了，老旧的小区都被铁栅栏围住，只有一天细长的人行道。

我一脸绝望。

萨萨说，车，应该开不了吧……

我真想骂她，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还真是聪明。

3

我有一所不算小的房子，本想打算结婚时候做新房，结果与女朋友分手了。家具没有置办，只有一个超级大的冰箱，还有一个从来没用过的烤箱。

整个房子显得空荡荡。

我曾提议说，萨萨，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的，不如我把房间租给你。

萨萨笑笑说，董卓要是回来呢？

我不再说话。这件事儿也便再没人提过。当然董卓也不会再回来。

现在我看着眼前五十多米的人行道心里发慌，琢磨着那时候真应该把萨萨绑回家里去住，这个一言不合就搬家的怪物。

九月末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我抱着萨萨的箱子往前走，背后汗涔涔的，风吹着脊背发冷。萨萨也捧着一些东西，尽量减轻我的重量。嘴里不停的说着一些小事儿。

她跟我分享第一次被叫老师的感觉，第一次拿到教师节礼物的心情，她说拿到第一笔工资时要与我吃一顿大餐，还要给自己买一个kindle，还有好多好多想要收到的礼物，她有一个礼物单。

她说，你知道么，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要礼物的冲动了。生活就是需要一点点小礼物才对呀，和欲望不一样，最好能让我高兴的原地转圈儿，要不然生活多无趣呀。

萨萨眨眨眼，跑到我面前望着我，笑嘻嘻的说，我该好好的生活了，也许能谈个恋爱，好好活着。

萨萨的箱子在我手臂里越来越沉，我不耐烦的说道，快走快走，你不死最好。

说着绕开萨萨往前走。

萨萨在我身后喊，你也得好好活着呀，就算失恋了也得活着，就算怎么样都得活着！

我骂道，放屁，老子才不死。

萨萨的新家在五楼，楼梯间狭窄逼仄，进门有股腐烂味儿，天色暗一点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和萨萨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又为新家打扫除灰，看起来终于有点家的模样了。至少比我自己的房子有感觉。

两人都觉得疲倦，铺好了床单，便随便趴在床上，觉得可以睡一个简短的午觉，接着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起来时候天已经全黑，室内一点儿光线也没有，萨萨还在身边熟睡。

我摸索着下了床，在客厅里开了一盏小灯，昏黄，好像显得世界更加灰暗了。我摸索着进厨房，打开冰箱，什么都没有，同家里一样，忽然觉得失望透顶，泄了力气。

我还没适应一个人生活，即使萨萨现在就睡在卧室里。

我从萨萨的上衣口袋翻出新家的钥匙，想出门买些食物来做晚饭，又怕萨萨醒来后会觉得我悄悄的走掉了，就把手机和外套都留在沙发上。

这附近我还算熟络，出了小区右转有一个小菜市，左转有一排小粉灯。除了之前搬家来过这儿，萨萨心情不好时，考试压力大时也来这儿陪过她。总之我又没有太多事情。

拎着菜和肉回去的时候，见到萨萨自己坐在楼下，衣衫单薄。

她见了我，跑过来一把抱住我，骂道，妈蛋，看你手机和外套都没带，以为你跳楼了……

我一脸黑线，赶忙安慰道，没事没事。

我能感受到萨萨身体的凉气，这季节挺冷的，她抱住我的身体有些发抖。我便又说，没什么事，你别多想，其实你可以回家里等我的。

萨萨一听，来了火气，说，老娘出来给你收尸的，发现你不但没死，钥匙还被你拿走了。我进不去了。

好像真的是这样，我拿了萨萨新家的唯一钥匙。我同萨萨回到家里，给她做了晚饭，萨萨觉得一会应该去配一把钥匙，依旧留在楼道外面的信箱上，我来的时候方便去拿。

萨萨还问我最近心情有没有好一些，要不要跟她开始第二次的心理治疗。

她的心理治疗没有任何用处，不过我依然跟她说，开始吧。

4

萨萨之前待业在家，一直准备考研和公务员，杂七杂八的考试也都去参加，误打误撞考进了某小学做语文老师。

自从萨萨成了一名教师，她忽然从内心深处迸发出一种崇高的使命感，她一直美滋滋的跟我强调，我这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我要教书育人啊，要重视小孩子们的心理问题啊，她要给孩子们心理疏导啊。

直到有一天，萨萨知道了我分手的消息，打电话来说，董卓走了？

嗯。

萨萨欢天喜地，说，你一定很难过吧？我来安慰你，你可以做我的第一个试验品。你可以把我想成心理医生，嗯，或者其他的……

神经病。

我挂断电话，家里空空荡荡。夜晚很长，情绪也空荡，胃也空荡。翻了翻冰箱，什么都没有。买时特意挑选了最想要的大尺寸。

已经很晚了。我又拨通萨萨的电话，一瞬间就接通了。

我问，没睡？

萨萨回答，失眠了。

她经常失眠，真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原来夜晚这么难熬。

我说，我可能要成为你的试验品了。

从此之后，我对萨萨来说，除了搬家，又多了一个新的身份。

我和萨萨约了时间，萨萨执意要把地点定在一家昏暗的咖啡厅里。那间咖啡厅有些年头了，老旧的设施，古老的木门和欧式窗，厚重的酒红色窗帘。也许装潢有些过时，或者门面太旧，根本没有客人。

咖啡厅就在萨萨家楼下。很可能是萨萨太懒，不想走的太远。

萨萨坚持说这样有一些神秘气息，附和心理治疗的情形。

萨萨开门见山，问，你因为董卓与你分手了，所以感到伤心？

我点点头。萨萨居然煞有介事的从包里拿出本子，准备做记录。

她又问，失眠么？

偶尔会。

为何不开始新恋情呢？

可能还没准备好。或者，实际上，我一直认为她还会回来。我实话实说。

萨萨装模作样的点头。

有些年长的店长端来两杯咖啡，萨萨就此打住，没在问其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这家的咖啡超级赞。

萨萨开始品尝咖啡，又强迫症一样把点心切成整整齐齐的小块，然后用叉子一股脑儿的塞进嘴里。

她见我盯着她看，嘴里呜咽着，说道，你想没想过自杀？跳楼啦，割腕什么的。

没有，一点都没想过。

萨萨说，哦哦哦，那你挺好，应该没什么心理问题，就是失恋了，回家去哭几天就好了。

靠。

5

萨萨把碗筷收拾干净，她说没有让客人收拾碗筷的道理。我心里想着，难道你让客人买菜做饭就有道理了？

她又拿出上次在咖啡店的本子，翻到上一次的记录，简单看了看，对我说，我让你回家哭一哭，你哭了么？

没有。

嗯，其实你得宣泄一些情绪。失恋就失恋，别放在心上。要么你就去自杀，然后在你临死之前，我把你救下来，你经历过生死，也就不在乎失恋了吧，哈哈哈，正好也了却我的一个心结。

顿了顿，萨萨又说，你去自杀的话，我根本救不下你。喜欢去死的人谁也救不下。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

萨萨好像开始头痛了，她起身去接了一杯水，仰头喝掉，靠在白色的瓷砖墙上不说话。

我说，以前的事儿，别在意了。

萨萨回答，早不在意了，我又没做错事。这些年我都过的不错。我没经历过什么打击，多幸运，我一直觉得活着很好。我还想要接受礼物，我还想去爱别人，不然我的生活就垮了。

我没说话。我知道那两个女孩儿的死对萨萨产生了无比巨大的影响。不是矫情，因为生活真的如此。

萨萨又跟我重复了搬家时候说的话，你要好好活着呀，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着呀！

萨萨说她渐渐理解了那两个死去的女孩儿，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抛下一切，离开这个世界。人类怕死，不就是因为有太多的舍不得么？

不过萨萨又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理解了她们，但是她却永远不原谅她们。她们毁了活着的人的生活。

萨萨说，她们的家人现在都生活的不好。我本就是个局外人，我应该是生活的最好的一个了。

轻易放弃生命的人，一点都不值得原谅。

在那两个女孩儿去世后，萨萨曾十分认真的思考过关于自杀的事儿，她甚至还想到过，如果有一天，她选择自杀，她应该做些什么。

萨萨说，如果有一天我自杀了，我应该会留下一些东西，打包快递寄给一个人，然后他会带着我的东西去找我的父母。你看看，自杀多麻烦，所以我永远不会自杀。

萨萨接着说，那个人一定非常冷静，和我关系十分熟络，我要百分百的信任他，还要我的父母也认识他才行。然后带着我的父母来我房间里找我的尸体。一定要快，在我的尸体被其他人发现之前。

我问，是我么？

萨萨摇头，你一定不行。我死了你会哭晕的，对吧。

我不再言语。萨萨也不在说话。

看样子好像会是个失眠夜吧。

6

那年冬天雪量很足，雪落在整座城市，雪就变成了城市。

我在一个雪天知道了萨萨谈恋爱的消息。我去萨萨家楼下的信箱上取钥匙，什么都没有，只摸到了一层冰雪。

我很担心萨萨，便给萨萨打电话，问她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萨萨说，交男朋友了，搬家了。

之后挺久也没见到萨萨，她好像生活的不错，开始按照自己的礼物单来给自己送礼物了，也开始接受其他人的情感，很少失眠，睡得安稳。

萨萨的男朋友是个腼腆的小伙子，白日里在银行上班，遇见萨萨前，每晚在城市里开专车，赚些零花钱。

下雪时，萨萨恰巧网络约了他的车。天气寒冷，萨萨手机被迫在低温里关机，萨萨不敢乱走，怕他找不见她。

天寒地冻，不会再有别的车了。冰雪埋葬城市，萨萨站在那，任由雪花砸在她的头发和肩膀。

他携风裹雪呼啸驶来，停在萨萨前面很远的地方。从车窗里深处脑袋，冲着萨萨喊，喂，来呀！

声音和车灯光穿过风雪一齐来到萨萨面前。

你关机了？他问。

萨萨点头。

他点了支烟，看到萨萨微微皱眉又把烟熄掉了。他一脸失望的说，我刚下班，还没吃饭，好想快点吃饭回家打游戏，真不想来接你啊！自动派单，我大概是离你最近的车吧。我给你打电话想你取消订单，你关机了……

他的声音无比懒散又无奈。

萨萨有些尴尬，说，太冷了，手机自动关机。

他说，我猜到了。还好你就在这里。

他很疲倦，打着哈欠，眸子里不时挤出两汪眼泪花。他又说，这鬼天气，总得有人来接你啊，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冰天雪地里。

车子很温暖，停在冰雪上，两束坚硬又温暖的远光笔直插入前方广阔的黑暗里。

总会有人来照亮前方黑暗的路。

7

萨萨开始同她自己的过去和解了，虽然有两个女孩儿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但是依旧有人在她的生活里拼命的活着。敢去寻死的人都勇敢，直面生活的人也都是勇士。

萨萨愈合不了心里的伤痕，但是有人能帮助她在伤口的裂缝上开出花来。

我忽然像是一个不被需要的人，我又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房子里。我想起曾经这座房子里发生过的一些事儿，一直觉得住在这儿的应该是两个人。

闲来无事，我把房间打扫干净，看着那么大的冰箱一直空着，便去超市买了很多食物把它塞满。

我想冰箱里面一直都有我需要的食物，最好永远都拿不完。

只要冬季便会下雪，感恩节和圣诞节都要吃火鸡，董卓曾经跨过万水千山来陪我逛超市，翻遍整座城市去找应景的火鸡。

现在只剩下一座会下雪的城市。

圣诞节时候，我踩着雪去逛超市，打算去买一只火鸡回来。当做家里有一个女人在等我回家过圣诞，吃火鸡。

即使我从来不过圣诞节。

我把火鸡放入家里的烤箱，165℃，大概50分钟，然后躺在沙发上等着一切发生。

忽然收到楼下快递的电话，叫我去取快递。我随意披了一件外套便下楼去。楼下门口有孩子们堆了一个伟大的雪人，旁边幼儿园的年轻老师们装饰了一颗绝美的圣诞树。

快递小哥骑着一量被雪覆盖着看不出颜色的三轮车，他居然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戴着大红色的帽子，缺点是没有胡子。

他见我奇怪的看着他，没好气儿的说，快点签字，圣诞老人也很忙的。

我说，你怎么没胡子？

烦死了，呼吸的时候，胡子潮湿很冷的。

圣诞老人骑着三轮轰隆隆的走掉了，不知道城市里还有多少圣诞老人。

是萨萨寄过来的同城快递。

这小妮子搞什么鬼？我又想到她说的关于自杀的自杀前准备。

我给她打电话，没通。

我的心沉了下去，疯狂的拆开那个快递，包裹的太严密，我还没撕开包装，手机就在身旁疯狂的震动起来。

是萨萨打电话来。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泄了全身的力气，呆坐在地板上。

我喘着粗气，和她说，你没死啊？

她笑哈哈，没呀。我的自杀快递不会给你，你看你，多不冷静。

萨萨在学校里和孩子们开圣诞晚会，吵闹时候听不到手机声音。萨萨的男朋友下班后在学校外等萨萨下班，顺便在附近一圈一圈开专车，送需要的人回家。

萨萨说，我下班要很晚，今天这么大的雪，应该很多人没有车回家吧。

我问萨萨，这快递是什么意思？

圣诞礼物咯！

靠，我从来不过圣诞。

萨萨说，我收到很多孩子们的礼物，可能你也需要礼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