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十万里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长安。

冬至。

尚未破晓,天色依然如墨,随着一声鸡鸣,弥漫在大街小巷里的浓雾开始缓缓流动散去,长安城内各处陆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位于城中央稍靠南位置的丞相府中,一盏孤灯已亮了许久。

灯下,一只修长而又稳定的手正握着瓷勺,缓缓搅动着置在火炉上的清酒。

这只手的主人是个中年男人,气质儒雅,身披白色狐裘,正盯着壶中不时冒起的气泡怔怔出神。

侍立在桌旁的小书僮,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看着火炉里忽明忽暗的火光,眼睛似是也将要合上。

一股寒风忽然从窗外灌入,吹得他打了个哆嗦,连忙缩了缩脖子。

他把目光转向窗外,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老爷,人家都说冬至这天的初雪,是长安城一年最美的时候,我从小到大可一次都没见过呢。”

小书僮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看样子,今年又是见不到了……”

壶中清酒开始沸腾,气泡不断冒起,醇厚的酒香在屋内弥散开来。男人取过一只白瓷酒杯,倒满,缓缓举杯至唇边。

热酒腾起的雾气之后,他的眼神看不太真切,分不清是喜是悲。

“二十年前的冬至,那场长安初雪,下得很大很大……”

2.

二十年前。

临近冬至,寒意愈发地浓了。

云来客栈里,店小二王宝站在柜台后,双手撑着下巴,呆呆望着角落里的一袭红衣背影。

这个姿势他已保持了半柱香的时间。

角落里光线有些昏暗,女子的位置又正好背光,看不清面庞,只依稀可见线条柔和的下颚。

她一头乌黑长发如男子般高高束起,身段纤细婀娜,挺直的腰肢盈盈一握,但却看不出半分瘦弱,像一头健康的母鹿。

啧啧,比翠儿的腰起码细了三圈!

王宝脑中浮现起脾气刁蛮的老板娘女儿的身形,腰身比自己还要壮实。

红衣女子桌上只摆了一壶茶,一碗素面,还有一把剑。

这把剑剑身细长,剑鞘通体呈冷银色,远看似乎凝结了一层细霜,散发着淡淡的寒气。在这入冬的天气里看上一眼,让人只觉得浑身又冷了几分。

当然,它也能让任何因这把剑的主人而躁动起来的心,冷静上几分。

目光一触到那柄银剑,王宝顿时觉得脑中清醒不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把眼睛转向了门口。

近些日子天气转寒,店里的客人少了许多,今日已临近中午,店里才好不容易迎来一位客人,却只点了一壶热茶,一碗素面。

照这样下去,过年只怕都发不出工钱来,想到这里,王宝深深叹了口气。

门口忽然进来一道光亮。

两个身影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从门外冲了进来。

一人脸色白净,身披白袄,头戴黑帽,一副书生打扮,另一人却只穿了件单薄布衣,身后背着足足半人高的书箱,看样子是那书生的书僮。

一进门,他们便跺着脚搓起手来,两人嘴唇发紫,显然是在外面受冻了很久。

“客官快请坐,”王宝立刻笑着迎上前去,一边殷勤地帮书生拍打衣袍上的灰尘,一边说道,“天气严寒,客官可要吃些什么?小店现有热气腾腾的猪肉饺子、牛肉臊子面,都只要十文一碗,嘿嘿,吃上一碗保管浑身暖和!”

书生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瘪的钱袋,打开朝里看了一眼,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他又看向一旁正忙着整理书箱的书僮,从袋里摸出了十三枚铜板:“一碗猪肉饺子,一碗......素面。”

“好嘞!”王宝接过铜板,亮开嗓门朝后厨高声吆喝,“猪肉饺子一碗,素面一碗,少放面!”

这副声调,平日里只有客人点了大鱼大肉他才会用上。可今天净碰到些穷鬼,他心里有些不快,便忍不住想故意奚落这书生一番。

书生听出小二语调中的讥讽,脸色立刻变得涨红,问道,“为何......要少放面?”

王宝嘿嘿一笑:“客官,小店的素面五文一碗,您只给了三文钱,那自然是要少放面的。”

书生摇摇头,无奈叹气一声,悄悄将钱袋放回了怀里。

一旁的书僮正小心地一本本整理着书籍,似是根本不关心两人的对话。

其实李怀安的心里,也很想吃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猪肉饺子。可他明白,自己只是个小书僮,只是个下人,没有资格要求和少爷吃一样的东西。

记忆里他唯一一次吃饺子,还是老爷六十岁寿辰。那次,后厨不小心准备多了饺子,吃不完就要扔掉,夫人便分给了他们这些下人。

李怀安记得很清楚,那次他分到了五个。

他轻轻擦去书籍上的灰尘,然后整齐码放进书箱,瘦削的手上已经布满冻疮,但他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看向书本的眼中满是爱惜。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李怀安嘴里低声念道,微露出笑容,将一本《太史公文集》放入书箱中。

王宝见店里一时没人说话,闲得无聊,便主动找书生搭起话来:“客官,您这可是去长安?”

云来客栈邻近通往长安的官道,来这里歇脚的客人大多是去往长安。

“没错,”书生对小二方才的奚落有些记恨,扫了他一眼,淡淡道,“进京赶考。”

王宝一听这话,心里一惊。

朝廷今年将于冬至日在长安举行文武会试,当朝天子亲自监考,开历史之先河,各省文武举人方可参加。这穷酸书生说他是进京赶考,难不成他已经是举人了?

书生见小二眼里露出一丝怀疑,他又用余光瞟了一眼角落里那道动人的背影,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啪”的一声拍在了木桌上,声音清脆。

这木牌做工精巧,绘制有两只栩栩如生的云雁,上刻"奉旨会试"四字。

“看清楚了,这便是朝廷钦赐的火牌,持此方可参与会试,”书生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看着小二说道,“就是你拿着它前去,人家也会放你入考场。”

“公子说笑了,小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哪能去参加这等考试呢……”王宝脸色一红,连连摆手。

两人说话间,门帘又被掀开了。

七八个虬髯大汉从门外陆续闯了进来,个个身材魁梧,眼露精光,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天气如此严寒,他们却只穿一件黑红单衣,胸前绣着“长威镖局”四个金色小字,看来是一队走镖的镖师。

“小二!好酒好肉快些上一桌来,他奶奶的,五天没沾荤腥,大爷们肚皮都快要饿瘪了!”为首一名疤脸镖师挑了客栈正中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冲王宝大声吩咐道,“给院里的十匹大马喂上上等马草,少不了你的赏钱!”

王宝一听有赏钱可领,脸露喜色,再顾不上和书生说话,一溜烟地去了。

其余镖客也围坐两桌,大声谈笑起来。

其中几人说起这趟走镖途中之艰险,路过太行山时遇到一伙山贼,竟损失了几个好手,不过好在保住了几车货物,等到了长安总镖头必定重重有赏,听说醉春院里又新来了几个姑娘,到时......

书生听他们满口粗鄙之言,微微皱了皱眉,转过身去吃饺子了。

几大碗烈酒下肚,众镖师们已是面露红光,言谈间更为兴奋,好几人忍不住扯开衣襟,袒胸露背,身上冒起丝丝白气。

疤脸镖师一双醉眼在客栈里扫视一圈,忽地盯住了角落里的那道身影,目光肆意地在女子身上游走着,脸上露出一丝淫笑,他舔了舔嘴唇,拿着酒壶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镖师们互相对了对眼色,心里暗暗羡慕不已,冯镖头这回可是艳福不浅啊,在这荒郊野店里竟遇上了这么个大美人,光是看那背影,便足已让人浮想联翩……这疤脸镖师名叫冯胜,是本次押镖的镖头,一口七环刀在河东一片也是排得上名号的,虽年近五十,仍是极好女色,家中最小的妾室整整比他小了三十五岁。

“小美人,这天寒地冻的,怎地一人在此饮茶?”冯胜挨着女子坐下,递过一只酒杯,“来,陪大爷喝上两杯,也好暖暖身子。”

红衣女子愣了愣,将头抬起,顿时吸引了店里众人的目光。

只见她皮肤娇嫩雪白,两弯秀眉如柳叶,一双明眸清澈闪亮,莹润的唇边始终带着两个浅浅的梨涡,使人一看便心生欢喜之意。

女子眼中先是带着一丝疑惑,看到冯胜递过的酒杯之后,忍不住悄悄吞了吞口水,试探着问道:“是白请我喝么?不用自己掏钱吧?”

冯胜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没错,不要钱!我一见姑娘就觉得投缘,便想请你共饮几杯,不知姑娘能否赏脸?”

“当然可以!”

女子闻言脸色一喜,一把接过酒杯,像是生怕他反悔,仰头一口便喝了干净,而后闭上眼咂咂嘴,“好酒!”

这一幕看得客栈众人都心觉奇怪。这美貌女子怎么心智如此单纯,莫不是哪个大户人家府中的千金背着爹娘独自一人跑出来闯荡江湖了?真是不知人心险恶,这回可被冯胜捡了个大便宜!

“好酒量!”冯胜跟着一口饮完,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冲着一位镖师使了个眼色,“老五,换大碗来!”

那镖师立马应了一声,背身拿起桌上的酒碗,右手不经意地在怀中一抹,翻出一包黄纸,从中倒出半包白色粉末到碗中,而后又倒上满满一大碗酒,给女子送了过去。

从书生所坐的位置恰好能将这一幕看到,他赶忙埋下头,往嘴里喂进一口饺子。

他心里清楚,这群镖师可都是些常年在刀口上舔血的江湖草莽,只怕人人手上都有几条人命,谁敢在这时候逞英雄便是找死!

那女子接过酒碗捧在手中,眼中直冒光,仰起头便准备一口干完。

“姑娘,喝不得!”

一声焦急的喝止声忽地响起,客栈里瞬间陷入落针可闻的安静。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角落里的一人身上。 

书生略带僵硬地偏过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书僮。

这个平日里寡言少语、性格懦弱的下人,此刻正站在桌旁,双手握拳,两腿微微颤抖,直直地与那个疤脸镖头对视着。

他吞了吞口水,不敢相信刚刚那句话是从李怀安口中说出的。

这个傻小子疯了吗!书生见那个疤脸镖头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角下的长疤更显得恐怖骇人,好几名镖师已将手按上刀柄。

“闭嘴!李怀安,你在胡说什么!”

书生冲李怀安怒喝一声,又连忙向众镖师拱手,“各位大侠,我这书僮是在胡言乱语,诸位莫要与这下人一般见识,我们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说着,伸手便去拉李怀安,而他却固执地站在原地,怎么也不肯离去。

“这酒为何喝不得?”女子愣住,睁大了一双秋水眸子望向他。

李怀安看了那位倒酒的镖师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方才......我看见有人在你的碗中下了药......”

“你说什么!”

这名镖师顿时大怒,拍案而起,震得桌上的几只酒碗一跳,眨眼间,他两三步就闪到了李怀安身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钳住他的脖子。

“小兔崽子,莫要血口喷人,信不信老子割下你的舌头下酒!”

李怀安瘦弱的身子竟被他拎鸡崽般单手提起,瞬间感觉难以喘过气来,他脸上憋得通红,眼睛却死死盯着冯胜,“那你可敢......尝一口那碗酒?”

红衣女子歪起头想了想,将酒碗递向冯胜,睁大一双美目看向他。

冯胜看着递到面前的酒碗,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脸上的长疤似是一条缓缓蠕动的毒虫,让人心中胆寒。

“便是下药了又怎样!”

他忽地大手一挥,一把将酒碗打翻在地,“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你可知有多少女人争抢着做我冯胜的小妾?今日遇上我是你的福份!”

他狂笑一声,脸上再不加掩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女子白嫩光滑的脖颈,右手径直向她身上抓去。

李怀安正欲开口提醒,只见眼前一道冷冽的寒光忽地闪过,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只觉客栈里温度骤然下降,霎时间多了几分凉意,而后,便听见冯胜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他勉力睁开眼来,却见冯胜一脸惨白,正捂着右臂连连往后退去。

一只被齐根斩断的手掌掉落在桌上。

红衣女子秀眉微微蹙起,冷冷注视着众人,桌上长剑已然出鞘,剑身清亮皎洁如月。

3.

“少爷,那位姑娘的剑法好生厉害啊!我还没看清她如何出剑的,一帮镖师便全部倒下了!”

“你小子净多管闲事!若不是你多嘴,咱们已经在客栈舒舒服服住下了,哪里会和现在这么狼狈!”

官道上,天色渐暗,两道满身尘土的身影一前一后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

李怀安闻言低下头,嘴里嘟囔道: “书上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还是个女子......”

“原来是学人家英雄救美!”书生一巴掌狠狠拍在他脑袋上, “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李怀安捂着头不再说话,脑子里却浮现起红衣女子嘴边两个浅浅的梨涡,还有客栈中那电光石火般的剑法。

转过一处山坡,李怀安抬头向前望去,发现不远处的树林旁似是有座破庙,疲倦的眼中出现一丝惊喜。

“少爷,快看!前面有座破庙!”

书生抬头一看,叹了口气:“此处离长安城还有约莫一百里,这荒郊野岭的,再往前走怕是也没有歇脚的地方了,今晚只能在这将就一下,明天一早再继续赶路吧。”

两人迈步走到破庙前,见那庙墙已经塌了半边,庙中不知供奉的哪位菩萨石像,也只剩下了半张脸,神情尤为可怖。

两人互望一眼,走入庙内,找了一处遮风避雨的墙角,又找来树枝枯草生起一堆火,取出几张粗饼匆匆吃完,便在火堆旁席地睡下了。

睡至半夜,李怀安迷迷糊糊中似是听见一阵阵怪异的响动,起先他还并不在意,又过了一会儿,这响动越来越频繁,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庙外走动,他心底忽然升起一阵惧意,轻轻叫了两声。

“少爷,少爷…...”

书生在睡梦中咕哝了两声,翻了个身,又打起了呼噜。

李怀安正想躺下,忽然瞟见几条模糊的黑影从门口一闪而过,他壮起胆子,起身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燃柴,走出了庙门。

只见庙外月至中天,四周都是丛丛树影,冷风刺骨,此外哪有什么动静?

他缩了缩脖子,正想转身回庙,忽听见庙里传出一声惨叫,竟是少爷的声音。

“少爷!”

他大叫着奔进庙内,一见庙里的情况,却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

细微火光下,六七头饿狼正扑在书生身上胡乱撕咬,开膛破肚,血肉淋漓,书生一看便早已经断气。

李怀安呆在了门口,吓得一动也不敢动,那几头饿狼见他进来,十几只绿油油的眼睛一齐转向了他,喉咙里发着低吼,舔着嘴边冒着热气的鲜血,慢慢向他围了过去。

“嗷吼!”

为首的灰狼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张开血盆大口猛地向他扑来,指头粗细的尖锐獠牙上还沾着血肉,一股腥臭气味迎面袭来,吓得他膝窝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本能地抬起双手挡在身前,心中却已放弃抵抗。

没想到,最后竟是葬身于荒郊野狼腹中,只可惜那本《太史公文集》还只读了半卷……

李怀安闭上眼,心中想道。

可等了几息,预想中尖牙刺入脖颈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他只听见几声畏惧的呜呜低嚎,像是隔壁陈府的恶犬每次被自己拿着棍棒追赶时发出的叫声。

李怀安愣了愣,缓缓睁开眼。

淡淡的月光透过庙顶的破瓦照进屋内,一道俏丽的红衣背影正立在面前,后颈露出的肌肤在月光下晶莹剔透,身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清香,女子素白柔嫩的右手缓缓归剑入鞘,似是将一抹月华注入了剑鞘之中。

方才朝自己扑来的那头灰狼此刻已倒在火堆旁,没有半点动静,狼首滚落墙边,只剩下一截身子,脖颈处的伤口整齐平滑,汩汩地流着鲜血,余下几头饿狼正紧紧夹着尾巴往庙外奔去。

“你们两个溜得这么快干什么!”

红衣背影转过身,正是李怀安在客栈遇到的那个女子,她拍着衣袍上的灰尘,俏脸上微微带些怒色:“我追了你们一路!”

“追……我们?”

李怀安心中有些发怵,难不成这位女侠想要杀人灭口?

看着李怀安眼中露出害怕的神色,女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在他眼前晃了晃,“本姑娘也是进京赶考,这一路走来都是一个人,快要无聊死了!我见你们也是考生,便想同行为伴,路上也好有人说说话。”

女子说完,脸颊略微有些发红,便偏过头去,装作查看起破庙里的环境来。

其实她哪里是想找人同行,只不过是想找人蹭饭罢了。

临行前,师父无比不舍地从怀里掏出十两碎银子给了她,并嘱咐她,这是为师的棺材本,路上定要省吃俭用,不准喝酒,尽量挑便宜点的客栈住,被人骗色无所谓,只是莫要被人骗了钱财……

她满口答应地下了山去,只是路途还未过半,十两银子便花得只剩下几十个铜板,其中七八两银子都花去买酒了。

更何况,她也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自小在山上长大,哪里见过山下的花花世界,冰糖葫芦、木簪耳坠、胭脂螺黛……一入集市便被迷得迈不开脚,如何能省下钱来?

李怀安见她拿出火牌,心中顿时一惊,没想到她竟也是进京赶考的考生!而且,这女子的火牌上绘制的并非云雁,而是两头威风雄壮的猛虎,这说明她参加的是武试!

他的目光落在女子腰悬的长剑上,心中的惊讶才稍稍平复,这姑娘的剑法如此厉害,参加武试倒也并非什么怪事......

一想起冬至日的文武会试,李怀安瞬间从方才的惊险中回过神来,将目光投向破庙角落里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鼻子忍不住一酸,落下泪来。

他五岁被父亲卖入府中,自小陪少爷一同长大,两人年龄相仿,虽说是主仆关系,却也有十余年朝夕相处的感情,少爷平日里对他谈不上很好,却也并不刻薄,如今竟这样惨死在了自己面前。

往日一同读书,玩闹,被先生责罚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李怀安心中越发悲痛,一屁股坐在角落里哭了起来。

“哇,今晚有肉吃啦!”

一旁传来女子惊喜兴奋的叫声。

只见她小跑出门,不一会儿便抱回一大堆枯柴,重新燃起了即将熄灭的火堆。

火光片刻间就熊熊燃起,庙里也逐渐暖和起来。

她长剑一挥,切下两条狼腿,熟练地剥好皮,用枯枝穿过,架在火堆上烤了起来。一股烤肉的香气很快就飘散出来,她用力嗅了嗅,两眼放出期待的光芒。

李怀安此刻却没有半分胃口,他垂着头靠在墙边,呆呆地望着地上碎裂的灰砖,觉得自己的未来也破碎了。

他本想着,自己读过一些书,也懂些算学,待少爷此次进京考取了功名,或许能摆脱下人的身份,在他手下当一名小吏,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下半生。

可现在少爷惨死赶考途中,一切都没了,自己该如何跟老爷夫人交代?况且身上没有半分盘缠,这里离苏州上千里路程,一个人又如何能找得回去......

李怀安抱着膝盖叹了口气,只觉眼前一片灰暗,不知该何去何从。

“啪!”

一块木牌忽地落在面前的灰砖上,牌上绘有两只云雁,刻着“奉旨会试”四字,还沾了几点血迹。

“这是......”

李怀安楞楞地抬起头。

红衣女子正手持一只烤得酥脆焦黄的狼腿,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嚼得面目狰狞,满嘴冒油。

“此次会试认牌不认人......他死了,你拿着火牌去考试便是......”

她嘴里含糊不清道。

“什么!”

李怀安大惊失色,身子一哆嗦,不自觉地向角落里缩了缩。

女子扫了他一眼,问道:“你可识得字,读过书?”。

李怀安看了一眼地上的书箱,轻轻点了点头。

“那为何不敢一试?”她眼中有精光一闪而逝,“大丈夫生当有鸿鹄之志,文能提笔平天下,武可安邦定乾坤,你难道愿意一辈子做下人?”

说着,她从火堆上拿起另一条烤好的狼腿,走到李怀安面前,俯身伸手递过,眸子里明亮如星。

“我们一同去名扬京城!”

李怀安愣住,望着月光洒落在她身上,精致秀丽的脸庞上带着微微笑意,柔软的唇边漾起两道浅浅梨涡,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微微颤动着,宛如蝶翼轻分,像极了书上所说的广寒宫中下凡的仙子。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身子有些发抖。

这一生中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参加会试,名扬京城......李怀安做梦都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会与他有任何关联,可现在,他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冲动,像是一簇火苗猛地腾起,再也难以扑灭。

他望向地上那块沾着血迹的火牌,隐约觉得,自己一旦拿起它,人生便会就此改变。

李怀安忽然记起少爷参加乡试前的那一夜。

管家从睡梦中把他叫醒,带到了书房,老爷背着手站在桌边,见他进来,便温言招呼他坐下。

他看到桌上摆着一张宣纸,笔墨都已备好。

“怀安啊,你伴读已有数年,可有所获?”老爷望着他,眼神柔和。

李怀安心中满是疑惑,不明白老爷的意思,难不成这是要考究他的学识?

“回老爷……四书五经早已熟读,只是心中多有困惑,先生说,他也无法回答,还需自己去求解……”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好,很好……”老爷微微点头,指了指桌上的宣纸,“你且以‘养民之道’为题,作一篇策论。”

“是......”

那晚,他写至鸡鸣才迷迷糊糊地回房歇息,只记得老爷看完他的文章后眼中闪着精光,嘱咐他绝不可将今晚之事与别人提起。

后来,他偶然间得知,那年乡试便是要求考生作策论一篇,题目为养民之道,少爷凭借一文力压众考生,夺得解元。

而那篇文章,就是当晚他在老爷书房中亲手所作。

这件事李怀安一直藏于心底,从未与他人透露过半字,可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若不是下人身份,或许也能考取个功名吧......

现在,这样一个机会就摆在他的面前。

李怀安吞了吞口水,微微颤抖着伸出手,从地上捡起火牌,牢牢扣着火牌边缘的手指因为太用力而有些发白。

他盯着手中的火牌看了好一会儿,身子终于慢慢停止了颤抖,漆黑的瞳孔里,火堆映出的火苗在微微跳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擦去上面的血迹后放入了怀里,然后,他一把接过女子递来的狼腿,一声不吭地大口嚼了起来。

4.

他把少爷的尸体埋在破庙院中的柳树下,拜了三拜,便和女子一同上路了。

再过一日便是冬至,他们两天内要赶完近一百里的路程,在后天之前抵达长安。

李怀安背着书箱,跟在红衣女子身后略微吃力地迈着步,额头上冒着颗颗汗珠,他从未习过武,需要刻意加快步子才能赶上。

入冬后草木枯黄,沿途毫无景致,颇有些无聊,他的目光好奇地转向女子腰间素银的长剑,心底不自觉升起一股冷冽的寒意。剑柄末端,用红绳系着一只编织的蓝青色蝴蝶,精巧可爱,随着女子走动在空中摇摆翩飞,好似一只活物。

“昭雁姑娘,你这剑可有名字?”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陈昭雁停下步子,一脸茫然地回过头:“剑还要取名?”

“那当然了!宝剑岂能无名?”李怀安道,“书上所载的剑客,无一不是佩名剑,项羽之剑名曰太阿,李太白之剑名曰龙渊......你剑法如此厉害,也应当为佩剑取个名字,将来名动京城,也好让天下人知晓。”

陈昭雁点点头,似是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皱着眉头沉思了半晌:“要不......就叫它小白?”

“这个......”

李怀安脑中浮现起名剑谱上出现【小白】这个名字的情景,尴尬地挠了挠头,“有些霸气不足......”

陈昭雁一双秀眉皱得更紧。师父只教过她剑法,可从未教她读书识字,自小她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便犯困。

“有了!”李怀安思索一会儿,猛地击掌,“就叫它【九万里】吧!”

“九万里?”陈昭雁面露疑惑,“那是何意?”

“李太白曾有诗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怀安解释,“九万里指的是九天云外,极高极高的高空,只有传说中的大鹏鸟才能振翅飞到。昭雁姑娘你志向如此远大,便可以此来代指你的抱负。”

她闻言仰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头顶的天空,美丽的眸子中倒映出广阔的蓝天白云,右手缓缓握上剑柄。

“不,要取十万里。”

她看向李怀安,认真地说。

5.

一对年轻男女站在雄伟庄严的的城墙下,痴痴地仰着头,满身灰尘。

城门上高悬着一副玄黑金边牌匾,上刻两个极具气势的金色大字,在夕阳余晖中闪着刺眼的光芒。

长安。

李怀安和陈昭雁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冬至前一天日落时分赶到了。

两人如同乡巴佬进城一般,被都城的繁华壮观所震慑,呆呆地在城门口站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直到门旁的守卫一脸不耐烦地过来驱赶,这才红着脸埋头进了城。

临近日暮,长安城正街上仍然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挑着担买汤圆水饺的,推着小车卖梨的,扛着草木棒子卖冰糖葫芦的,吆喝声不断,街边几家青楼前已然挂起了彩灯,穿着艳丽的莺莺燕燕正在门口娇笑着朝过往路人招手。不时还有几架装饰奢华的马车从路中央经过,引得众人投去艳羡的目光。

两人看得目不暇接,东瞧瞧,西看看,转悠了大半天也不觉得疲累,可他们兜里没有半个铜子,眼巴巴地逛了一会后,便去到了朝廷为考生们准备的驿站。

驿站里备有简单的饭菜,两人风卷残云般吃了满满几大碗,若不是检查过了火牌,小二差点以为这二人是从别处逃荒过来的。

吃过晚饭,倦意逐渐上来,两人各自洗漱后便回房歇息了。

李怀安仰躺在床上,想着明日的会试,思绪难宁,心里既兴奋又紧张,翻来覆去半天也无法入睡。于是起身点起蜡烛,从书箱里找出那卷《太史公文集》,坐在床头读了起来,读至后半夜,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大早,伴随着一声鸡鸣,长安城迎来了这一年的冬至,空气中的寒意似乎在一夜间增加了好几分。

三声鸡鸣后,小二便按例挨个房间地去敲门提醒,以免考生们睡过头,耽误了考试。

李怀安醒来后接了盆凉水洗过脸,便准备前往考场,一推开门,却见陈昭雁正站在自己门口,手中捧着一副碗筷。

“冬至安康!”

她展颜一笑,递过碗筷,嘴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今天要吃饺子,吃了不会冻耳朵哦!”

李怀安一愣,看向碗中,竟是十来个白嫩嫩的饺子,正冒着腾腾热气,看来是才出锅没多久,只是在卖相上略微差了点,不过闻起来仍是非常诱人。

“这是......”

“快尝尝看!”陈昭雁一脸期待地看向他,接着挥舞着拳头威胁道,“我第一次亲手做饺子,不许说不好吃!”

李怀安正想问她哪来的钱买饺子,却见她一副急切的模样,只好点点头,夹起一个饺子送入嘴里,一口咬开薄而韧的面皮,鲜香多汁的馅料立刻在舌尖化开......

简直......太美味了!

许多年没有尝过饺子的味道,让他感觉此刻世间再没有比饺子更美味的食物了。

“好吃!太好吃了......”

他顾不得烫,往嘴里又喂进一个饺子,一边往外呼着热气,一边冲陈昭雁说道。

陈昭雁见他这副滑稽的样子,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我已经吃过啦,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可惜身上的钱不够,只能做这么几个,”她见李怀安几口便快将一碗饺子吃完,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气愤,自言自语道,“那个当铺的小伙计什么眼光,本姑娘足足编了一个月,他竟说只值十文!”

李怀安正忙活着享受美味,倒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

去往考场的路上,李怀安感觉胸口什么地方暖融融的,格外地舒服,虽身着单衣,却也半分不觉得寒冷,脚步也是格外地轻快。

他这才第一次体会到,有人关心和惦念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美妙。

昭雁姑娘为何对我这般好?难不成是......

想到这里,他脸上微微一红,不自觉露出一副傻笑来,引得身旁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在门前验过火牌,李怀安很顺利地就进入了考场,考生中大多数都是些身披华服的富家子弟,在这种天气里只穿件单衣的唯独他一人。

开考前,考生们好几人围坐在一起高声攀谈,相互介绍着家世背景,似是已在为今后的仕途积累人脉。李怀安一人也不认识,也没人找他说话,只好默默坐在座位上。

不一会儿,门外走进一位穿着文官官服的男子,两鬓微白,面容刚正,气度不凡,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其后还跟着两名年轻文官。

李怀安见他怀中抱着一堆考卷,心想他应该便是主考官了。

这名男子一进门,所有考生立刻停下谈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规规矩矩地坐好,神情也严肃起来。

他扫视一圈众考生,微微点头,两名年轻文官便将考卷一一发下。

李怀安拿起考卷一看,不禁愣住了,上面竟是空白一片,根本没有题目,而且看样子,不只是他一人,所有考生的考卷上都没有题目。

这该如何作答?考场里小声响起一片议论。

“诸考生。”主考官轻轻咳嗽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考场瞬间安静下来,“陛下近日忙于政事,特将会试出题一事交付于我翰林院,昨夜我前去问询,太傅只给出‘兴邦之本’四字,诸位便以此为题,作策论一篇吧。”

话音刚落,考场中的气氛立刻凝重起来,有人皱眉苦思,有人落笔如风,李怀安微微思索,提笔写下“兴邦之本在于民”七字......

文科会试共两个时辰,李怀安全程凝神贯注,一刻未停,洋洋洒洒写下五千余字,待停笔时,才发现自己全身早已被汗水湿透,向考官交过考卷,他便如同浑身虚脱般独自走出了考场。

考场大门前,停着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一名身穿官服的男子正扶着一个年逾花甲的老者上车,态度极为恭敬,李怀安定神一看,却吃了一惊,这男子竟是方才的主考官。

待老者在车内坐好,男子才后退一步,双手举过头顶,躬身行了一礼。

这位老头是何身份?居然能使主考官行此恭送大礼。李怀安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这时,老人掀开车帘,冲男子温和一笑,目光却偶然间看向门口的李怀安,李怀安连忙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门口那位考生可是叫李怀安?”

主考官的声音远远传来。

李怀安一愣,抬起头,只见主考官正在马车旁冲他招手,示意他上前说话。

他心里一紧,连忙快步走到马车前,恭敬地朝两人行了一礼,埋着头不敢说话。

“李怀安......”老人抚着花白长须,嘴里念着他的名字,眼中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心怀天下安定,倒是个好名字!你的文章也正应了你这名字,心系百姓,胸怀天下。如今朝中乌烟瘴气,缺少的就是你这种人啊......”

李怀安抬头看向老者,眼中露出疑惑,不知他何时看过自己的文章了?

老者似是看出他心中的不解,呵呵一笑:“方才考试之时,我在你身后站了大半个时辰,只是你专注于笔下,未曾注意到我罢了......不错,文章写得很好!”

接着,他又看向一旁的主考官:“子瑜,此等人才,可要多加关注。”

“学生知道。”主考官微笑着应道。

“陛下邀我去演武场观看武科会试,怀安,你可有兴趣陪我一同去看看?”老人忽然笑眯眯地问道。

李怀安闻言心中一喜,连忙点了点头。

武试不同于文试,各考生之间需一一比试,决出武艺高强者,考试往往要用到一整天的时间,而且禁止外人观看,他心中关心陈昭雁的比试,自是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去看看。

只是这老者究竟是何身份,竟会受当朝天子亲自邀请......

“未时初刻,在演武场门口等我。”老人笑着点点头,留下一句话,关上车帘,马车便缓缓离去了。

目送着马车远去,主考官转过身来,轻轻拍了两下李怀安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这时,大门外的一众考生立刻朝他围了过来。

“李兄,在下江州陈奇......”

“在下徐州何文林......”

“在下晋州王秀......”

十来个衣着华贵的考生争先恐后地向他自报家门,表示出结交之意。

李怀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心里也隐隐猜到,肯定是刚才那位老者的原因,才使得这些考生们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

“陈兄,方才那位老先生......是何人?”他向面前的考生问道。

这名考生顿时瞪大了眼睛,仿佛觉得李怀安是在与他开玩笑,说道:“李兄莫要玩笑,前太史公,当朝天子的老师,翰林院大学士,还能是何人?”

李怀安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嘴里喃喃道:“张太傅......”

6.

未时初刻,李怀安随着张太傅一同进入了演武场。

宽阔的场内摆放有十余座比武台,各台两侧皆摆着两排兵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不落,闪着森森寒光。

观武台设在场内正东侧,能清楚观看到各台上的比试情况,此刻已有数十名高官要员站在台上,相互交谈着。观武台正中央,龙椅之上斜倚着一位穿黑狐皮大氅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面色白皙俊秀,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场内的比试,两旁各有一名宫女为其剥着水果。

这便是当朝天子朱基了吧,李怀安心中想到,据传,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十三岁便登上皇位,性格喜怒无常,贪图享乐,最爱四处巡游,在各地建造行宫,致使国库年年空虚,是个十足的昏君。

可那又如何呢?他生来便是龙子,文武百官都要忠于他一人,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想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觉得书上说的有些东西似乎并不太对......

张太傅一走上台,天子立刻安排太监赐座,李怀安便在一旁垂手而立。他这才将目光投向场中,各个比武台上的打斗都非常激烈,人影闪动,兵器相接,好不精彩,一看便知个个都是有真本事的高手。

唯有一个台上不见任何动静,只有一名红衣女子抱剑而立,双目微闭。

李怀安定睛一看,正是陈昭雁,可她这是在干什么?她的比试对手呢?

“那名女子为何不见比试?”张太傅也注意到了陈昭雁台上的情况,向身旁一位官员问道。

“回太傅,这女子剑法十分精妙,连续三场没人在她手下走过三招,后面的考生为节省体力,便都放弃了,无一人敢上台比试。”官员连忙恭敬答道。

“哦?”太傅微微一惊,赞道,“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李怀安听闻,心中松了口气,暗自替她高兴了起来,这回她真的是要完成自己名扬京城的愿望了!

几轮比试之后,比武台上除了陈昭雁,便只剩下了一位黑袍刀客,身形高大魁梧,手持一口七尺宽背刀,眼神凌厉。

从身边官员们的谈话中,李怀安得知其竟是西北霸刀门门主,名叫岳锋,在江湖中成名已久,厌倦了江湖纷争,便想报效朝廷得一二功名,好光耀门楣。

场中两人皆不多言,互相抱拳行礼后便直接亮出了兵刃。只见岳峰怒喝一声,浑身气势陡然暴涨,双手握刀,身形如泰山崩顶般朝陈昭雁压了过去,随着他脚步踏下,整个比武台都如同不堪重负般开始微微颤动,观武台上的众人都被这强大的威势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李怀安心中不禁微微有些担心起来,陈昭雁那细瘦的身子还没有这岳峰的大刀宽,在台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幼鹿对上了黑熊,如何能敌得过?

台上,陈昭雁却仍是抱剑而立,一脸淡然,岳峰已然狂奔到了她身前,大刀劈山裂石般横斩而来,呼啸着带起一股凌厉的劲风,吹得她几缕发丝在耳旁飘飞。

就在这柄大刀快要落到她的身上时,众人只见一阵红影闪动,陈昭雁身形如蛇般后仰而下,躲过了这横劈的一刀,下一刻便已绕到了岳峰身后,素手按上剑柄,显然是准备出剑发动攻势。

岳峰却是丝毫不惧,脚下一拧,顺势转身挥刀斜劈,打算以攻为守。他已料定,凭陈昭雁手中长剑绝不敢与他硬碰,必然收剑回防。

这一刀借转身之力,更是势大力沉,让人感觉几乎都要将比武台生生劈开。

这时,陈昭雁的长剑出鞘了。

素银的剑身仿若月华白雪,刹那间,让在场的众人心底都微微泛起一丝寒意,岳峰与她相距最近,竟被出鞘的寒光刺得瞳孔微微一缩,不自觉闭了一下双目。

下一刻,他顿觉手中一轻,再睁开眼时,陈昭雁剑已归鞘,一柄微微冒着寒气的剑鞘靠在自己的肩上,离脖子不过三寸,他低头看向手中,眼里顿时充满难以置信的神色。

自己那柄重六十二斤的七尺宽背大刀,竟只余下一截刀柄,切口整齐平滑,似是被什么锋利无匹的利器瞬间斩断,自刀柄以上部分正斜插在台上不远处,还在微微颤鸣着。

这究竟是一柄什么样的剑……

他愣了几息,强压住心中的惊骇,叹息一声:“我输了。”

“岳门主承让啦。”

陈昭雁收剑抱拳,嫣然一笑,嘴边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显得很是娇俏可爱。

台下观看的一众考生中顿时响起一阵抚掌和喝彩声,败在这样的女子剑下,他们输得心服口服、输得心情舒畅。

李怀安见陈昭雁胜出,心底也激动无比,替她感到十分高兴,今日以后,武状元陈昭雁之名便会传遍京城,人人皆知!

“传陈昭雁!”

一道尖细的嗓音忽地从台上传来。

众人抬头看去,正是天子右侧的太监在传唤,看来是皇帝陛下要亲自见一见这位武状元。

陈昭雁随即快步走到观武台前,对着皇帝躬身行了一礼:“考生陈昭雁,参见陛下。”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年轻的天子从龙椅上微微坐起身来,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陈昭雁闻言扬起头,露出一张秀丽绝伦的容颜,目光随之毫无怯意地从台上众人脸上扫过,只在与李怀安目光相对时顿了片刻,最后落在龙椅底部。

台上众人心中都是一惊,没想到这武状元不但是个年轻女子,竟还如此貌美,只怕宫中的贵妃佳丽都无一人能比!只是被她目光扫过,竟如同被剑锋所指,心中不敢生起一丝邪念。

天子嘴角笑意更甚,目光毫不顾忌地在她身上一寸寸游走,眼中满是贪婪和淫邪之色,仿佛是在看着一件属于自己的珍宝。

“爱卿剑法甚佳,那便为朕舞剑一曲罢。”他微眯起眼道。

什么……李怀安心里一惊,她可是武状元啊,怎可让她如歌伎一般当众舞剑,这不是在故意羞辱她吗?

他担心地看向陈昭雁,只见她身子微微一颤,回道:“民女这剑可上阵杀敌,可诛奸除恶,却不能作舞剑娱众之用……”

这话说完,在场众人心底都是一颤,埋下头不敢说话。谁不知道当今天子暴戾无度,稍有不从,动辄施以酷刑,已有多少年无人敢违抗他的命令了。

就在整个演武场陷入死寂之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舞剑乃是艺妓之流所为,陈昭雁现已是状元之身,以老臣愚见,恐是有失礼数了。”

说话的正是李怀安身前的张太傅,他依旧扶着长须,笑眯眯地看着天子。

天子脸上正欲发作,听了这道声音,冷哼一声,强压下怒意,又看向陈昭雁腰悬的银白长剑:“你这剑既然如此不凡,那便献与朕吧。”

“此剑是先父遗物,民女自小从不离身,恕难从命。”陈昭雁右手微微握紧剑柄,轻轻摇了摇头。

“放肆!”

接连两次被一名女子违抗旨意,朱基顿时大怒,一掌拍在龙椅之上,吓得众官心头一跳,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是我朱家的天下,连你的性命都是属于朕的!朕要的东西,你竟敢不给?”

“徐炜!”

身侧一名武将立刻抱拳上前:“臣在。”

朱基指着台下,表情阴郁,大声命令道:“给朕将那柄剑取来,胆敢违抗者,即刻处斩!”

“臣遵旨!”

徐炜接令,转过身来,冲着远处大手一挥,演武场四扇正门外随即涌入近千名甲士,每人手持连弩,将陈昭雁团团围住,上千支闪着寒光的弩箭一齐对准了她。

事情怎么会突然演变成这样……

李怀安焦急地看向场中,红衣女子低着头,嘴唇紧紧地抿起,默默孤身一人面对着上千名军士。他很想立刻冲到场中挡在她的身前,可一双腿却止不住地在颤抖,沉重如千斤。

他忽地想起张太傅对自己文章的称赞,想起主考官临走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身子微微开始发起抖来……

于是收回已经挪出半步的右脚,心底默默祈祷着陈昭雁能交出自己的佩剑,至少能保住性命。

“陈昭雁,本将命你即刻呈上佩剑!”徐炜居高临下喝道,右手作掌缓缓举至头顶,“莫要不识时务,在我羽林卫强弩之下,任你再强的剑法也是无用!”

陈昭雁没有回答,缓缓抬起头来,双目微闭,横剑于身前,右手一寸寸抽出长剑。

皎洁如月华的剑身慢慢现出,让在场每个人都觉得从心底泛起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不敢直视。李怀安心头猛地一沉,刺眼的寒光却让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忽觉脸颊上传来一丝冰凉。

下雪了。

“放!”

徐炜一声断喝,右手挥下。

瓢泼般的羽箭瞬间向陈昭雁一人落去,覆盖其周身十丈范围,任凭她有再神奇的身法,也避无可避。

漫天箭雨中,她突然睁开双眼,疾速挥动起手中银白长剑,几乎化为一道银色护罩,竟然将射来的弩箭全部弹开。

一阵“铿铿”金铁相击声后,众人震惊地发现,那道红衣身影依然站立在原地。她剧烈地喘息着,两支箭矢已经没入腹部,往外冒着殷红鲜血。

“再放!”

李怀安嘴唇苍白,木然地听见徐炜喝道。

又一轮箭雨转瞬即至,女子再一次挥动长剑,银光护罩勉强成型,光芒却暗了许多,大小也只能护住头部要害。

场内再一次安静下来时,她仍然还没有倒下,单手拄剑,半跪于地,胸口已被十几支羽箭贯穿。

“再放!”

听见徐炜再次下令,李怀安垂下头,不忍再看。

箭雨中心,那抹黯淡微弱的银光只坚持了片刻,便缓缓熄灭下来。

这时,雪渐渐开始大了起来。

“冥顽不灵!”

徐炜冷笑一声,纵身跃下比武台,捡起女子身旁的银白长剑,归入鞘中。

那柄剑被呈到了天子面前。

通体银白的剑鞘上沾着几片血迹,显得更加殷红刺眼,剑柄尾端,只留有一截细细的红绳。

朱基将剑拿在手里瞧了瞧,又抽出来胡乱挥动了几下,吓得身旁几名宫女花容失色,连忙躲避。

“一把破剑,有什么舍不得的。”他把玩了片刻,随即没了兴趣,扔给身旁一名太监,又望了一眼天色,“下大雪喽,起驾回宫,听曲儿!”

其余官员也紧跟着动身,随着御驾往演武场外走去,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李怀安呆呆站在原地,死死盯着剑柄尾端那截红绳,感觉几乎无法呼吸,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今天要吃饺子,吃了不冻耳朵哦!”

“那个当铺的小伙计什么眼光!本姑娘足足编了一个月……”

陈昭雁今早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

他忽然明白,她是当了那只彩蝶,为自己做的一顿饺子......

霎时间天旋地转,摇摇晃晃,他竟有些站不住。

“怀安,可是身体不适?”

张太傅起身也准备离去,却见李怀安脸色苍白,傻站在原地,于是关心问道。

李怀安轻轻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无妨,只是突降大雪,有些受凉。”

“是啊,这雪越来越大了,”张太傅仰起头,望向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只盼这场大雪,能给明岁带来个好年成。”

说罢,低头叹息一声,往场外走去。

李怀安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走着。

始终未曾回头一次。

在他身后,大雪之中的演武场,那道红衣身影孤独地倒在血泊之中,像是一只没有扛过严冬的红色蝴蝶,渐渐被纷飞的大雪所覆盖。

7.

李怀安仰头饮完壶中最后一杯酒,轻轻放下酒杯,脸上已露出些许醉意。

小书僮站在一旁看着,心中觉得奇怪。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老爷喝酒,而且竟喝完了整整一壶

“替我把剑取来。”

他望了一眼窗外微露鱼白的天色,起身推开门,往院中走去。

小书僮知道,老爷书桌上常年架着一柄银白长剑,时常站在桌前盯着它呆呆出神,每次这个时候,他总觉得老爷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目光中带着某种说不清的神色。

他有时也在心里偷偷琢磨,老爷贵为当朝丞相,一介文人,在家中收藏这样一柄银剑是为何?难不成老爷心中也有一个江湖剑客梦?

可是记忆里老爷从未取下过这柄剑啊,今日却是为何……

虽然心中疑惑,他还是伸手取下那柄长剑。一握到手中,顿觉一股寒意散发而出,顺着手掌涌向全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老爷,这剑好是奇怪……”他双手递过长剑,嘴唇微微有些哆嗦。

老爷接过长剑,默默看了许久,接着,他瘦削白皙的右手握上剑柄,缓缓将剑身一寸寸抽出。皎洁如月光的白芒瞬间照亮了整个后院,刺得小书僮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再睁眼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不禁又揉了揉眼睛。

只见老爷长剑出鞘,浑身的气势陡然一变,脚下步伐变幻,身形如同鬼魅般在院中来回闪动,手中长剑随之舞动,上挑,斜刺,反撩……剑法随性所至,行云流水,爆起朵朵剑花,在空中只留下道道银白残影。

老爷这是……在练剑?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虽然不懂武技,却也从老爷的剑法当中感受到一股深深的哀思。

半柱香后,老爷停下身形,归剑入鞘,站在院子中央怔怔地抬头望向天空。

“老爷,时候不早了,该上朝了……”半晌后,他才小声提醒道,递过手中的木盒,“这是你昨日吩咐我准备的,我这就去备马……”

“不必了。”

李怀安接过木盒,叫住他,轻声说道:“枕侧放有一袋银子,是我这些年来的俸禄,所剩不多,你将其分于府中下人。告诉他们,从今日起,所有人便与相府再无瓜葛了。”

小书僮一愣,还未明白老爷这话的意思,又听他问道:“前些日子给你的那卷《灵台手记》,读到哪里了?”

“书中字句有些深涩,还只读到第三卷……”他埋下头回道,小脸微微有些发红。

“今后再无人与你督促解惑,可要勤勉一些。”李怀安微微点头,伸手轻抚了两下他的脑袋,“书中圣贤之语也并非至理,若遇困惑,还须自己去求解。”

“是……”

他低声回道,再一抬头,发现老爷已经走出院门,持剑的瘦削背影渐渐在青石巷中远去,落寞而又坚决。

怔怔地望着,他忽觉脸上传来一丝冰凉,本能地仰起头。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额头。

8.

李怀安提着木盒,沿着长安城正街,缓缓向玄武正门走去。

这条路他已走了二十年。

清晨的街道上还浮着一缕淡淡雾气,街边几个买汤圆水饺的小贩已经早早地摆开了摊子,双手拢袖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向过往的行人。

今日冬至,街上的人们都穿上了新添的棉衣,脸上带着喜色。路边家家户户大门早已敞开,几个扎着红绸的孩童正在门口追逐嬉戏。几家大户人家的门口,下人们正忙着挂起红灯笼,准备迎接节日的到来,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这二十年,我未负天下人……

李怀安心中想道。

“李兄!今日冬至,来尝一碗饺子吧!刚出锅的,热乎着呢!”一道粗放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老五正从锅中捞起一勺饺子,忽然瞟见常客李大官人从摊前走过,连忙高声招呼。

这李大官人常来他摊上光顾,虽然一看气质便是大户人家的贵人,可每次来只点一碗饺子。不过他待人亲和,不同城里那些公子少爷般嚣张跋扈,张老五熟悉之后便称他为李兄了。

李怀安微微停步,露出微笑道:“不了,今日家中备了饺子。”

“那便改日再来,我陪你喝上两杯!”

张老五爽快一笑。

李怀安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

玄武正门前。

两个负责守卫的甲兵正缩在门后避风,忽地瞟见一道身影从雾气中缓缓走来,手中似是握着一柄长剑。

“何人竟敢持剑入宫!”

两人心中一紧,连忙按上刀柄,高声喝道。

来人却并无回应,依旧迈步向前走来,面貌逐渐开始清晰。

“李……李大人!”

看清这名男子脸庞的一刻,两名守卫连忙将手移开刀柄,单膝跪地行礼,心里一阵恐慌。真是瞎了眼了!连朝中最红的李大人竟差点都没认出!

不过,李大人今日为何没穿官服,还带了一柄长剑……两人心中奇怪,小心抬眼一看,门前却已没了人影。

李怀安一步步踏着台阶,走向乾宁宫门口。

金瓦红墙,雕栏画栋,极尽奢华,仅仅一宫便抵得上江南富庶之地一年的税负。

他此刻应在安睡吧。

李怀安在门前停了片刻,便要推门而入。

一只手忽然挡在他的身前。

“李大人清晨入乾宁宫,所为何事?”

正是禁军统领徐炜,皇帝身边最忠诚的走狗。他皱眉看着李怀安手中银白长剑,心中生起一股熟悉之感,这柄剑好似在哪里见过……

李怀安目光转过,让他顿觉后颈微微一凉:“有一物要呈给陛下。”

“何物?”

徐炜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颈间传来刺痛。下一刻,他感到自己竟在空中跌落,看到了自己的脖颈血如泉涌,看到了自己的双臂,自己的双脚……

在陷入黑暗前,他想起了自己曾在何时见过那柄剑。

二十年前,西郊演武场。

……

朱基在香甜的睡梦中翻了个身,忽然觉得后背传来一阵凉意,即使紧紧捂上了棉被,也阻不住那股寒气不断透入。

肯定是哪个该死的奴才忘了关窗!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要唤门外守卫的徐炜去瞧瞧是哪扇窗没关严实,猛然间发现,书桌旁竟坐着一道黑影!

“你是何人!”

他心中一沉,瞬间睡意全无,从床上猛地弹起。难道是刺客?可是有禁军统领在门外守卫,这人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闯进来!

这道黑影静坐在房间的黑暗之中,膝上放着一柄素银长剑,借着它散发出的微弱光芒,朱基隐约看清了这人的容貌。

“李……李爱卿……”

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李丞相是他在朝中最为信任之人,精于治国理政,熟知兵法谋略,这些年来正是有他,自己才能安心享乐。

他看着这个已过中年的男人微白的两鬓,心中忽然有些感慨。记得当年,他不过是一个穷书生,在会试中夺魁后得张太傅举荐,没想到竟一步步爬到了这个位置……

“爱卿所为何事?”

他整理着衣服,收起方才脸上的慌乱,语气中恢复了威严。

“齐州今夏遭洪灾,秋收又遇蝗害,入冬以来已饿死近三万人,昨日已命国库拨银五十万两前去赈灾。”李怀安道。

“唔……”朱基轻轻点了点头,原来是上报政务,“这些事务我一贯不操心,自己决定不就行了么?何必来扰我好梦。只是……不过饿死了三万人,五十万两未免多了些。”

“宁州府昨日来报,山贼猖獗……”

“青州府尹上书一封,告户部侍郎……”

……

李怀安一件件将近日的军政要务呈上,语气同往常一样不急不缓。

朱基心不在焉地听着,见他说完,打了个哈欠,挥挥手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可他却见李怀安仍静静坐着,毫无离开之意。

“你可知这把剑名为何?”

李怀安低下头,右手轻抚着剑鞘,声音如常,眼中却多了一丝寒意。

这道眼神让朱基心头微微一跳,他看向那柄冒着寒气的银色长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柄剑……竟有几分熟悉,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朕……不知……”

“十万里。”李怀安仍低头看着长剑,眼中多了几分柔情,嘴角浮起笑意,“我告诉她,传说中的大鹏鸟能飞到九万里之高,俯瞰天下。她说,那她要飞到十万里,要名扬京城,要……”

他轻笑一声,继续道:“每天有酒有肉。”

“如果没有遇见她,或许我已经葬身狼腹,又或者侥幸逃生,庸庸碌碌做一辈子的下人……”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黯然,“可最后,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面前。”

“她……是谁?”朱基微微颤抖着问。

李怀安抬起头,眼神猛然一寒,如冰刃般向他射去,声音如同来自阎罗地狱的恶鬼般阴森骇人:“陈昭雁。二十年前冬至,西郊演武场,被羽林卫……万箭穿心!”

一道红衣身影忽然在朱基脑海中闪现。

绝美的容颜,精妙的剑法,宁死不屈的性子……

她便是这柄剑的主人!

朱基瞬间醒悟,明白了自己这位爱卿今日真正的来意。

这时,李怀安霍然起身,“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仿若月华的剑身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刺得朱基几乎睁不开眼。

他大叫一声,惊恐无比地向床后缩去,脸色煞白:“你不能杀我!我是君,你是臣!你这是弑君谋逆,大逆不道……来人啊!来人!”

李怀安恍若未闻,手持长剑,步步向他逼近。

“李怀安啊李怀安,我心怀这天下安定已经二十年……”

“今日,我心里却只想装着她一人!”

长剑挥过,血溅龙袍。

9.

漫天飞雪中,一道身影缓缓走出皇城,往西郊而去。

沿着弯曲的小河走了几里,再过了一座小石桥,一片柳树林出现在眼前。树上早已落满层层白雪,压得根根枝条如白练般垂下。

林中,一座孤坟静静躺在那里。

李怀安走近坟前,将长剑靠在坟旁,又放下手中木盒,伸出手,轻轻拭去墓碑上覆盖的冰雪,露出一行字迹:

陈昭雁之墓。

他站在坟前出神地看了许久,直到纷纷扬扬的大雪在身上落了几寸,才动了动手,解下腰间常年佩戴的一只蓝青色蝴蝶,蹲下身子放在了墓碑前。

接着,他又打开了那只木盒,里面竟是十几只白白嫩嫩的饺子,冒着腾腾热气,皮薄馅实,圆滚滚的,看起来极为诱人。

他夹起一个饺子放到碑前,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却已是泪流满面。

“今日冬至,吃了不冻耳朵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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