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人的毁灭之路，也是一个家庭的毁灭之路。本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那年隆冬，时年五十九岁的大舅不知是饿死还是冻死在了自家的床上。
接到表哥伟的电话后，燕子跟着爸妈匆匆赶到了大舅家，经过那高大的院门后，院子中却仍然是一副衰败的景象。以往来到这个院子，燕子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随处可见的鸡屎，如今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燕子跟着父母走进大舅的卧室时，大姨和二舅已经到了。大姨情绪激动地问伟：“你爸这几天吃饭了吗？”与名字“伟”完全不符的是，表哥长得并不“伟岸”，反而是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五，因小儿麻痹症跛腿的残疾人。表哥伟一贯是唯唯诺诺的模样，低声说道：“吃了……我爸今天上午还吃了两个包子……”只是他那躲闪的眼神仿佛在说明，他说的并不是真话。
燕子从未离死亡如此近过，她浑身战栗，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室内并不比室外高分毫的温度。昏暗的灯光下，燕子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大舅身上盖的那床被子，多年积攒的油灰让被子包浆般发黑、发亮！虽不曾触摸，燕子仿佛也能想象到这床被子冰冷坚硬的手感。
大家接着把大舅送去了医院，却仍然得到了大舅已经死亡的消息，不曾迟疑，当天大舅就出了殡。
大舅是姥姥家的长子，在他二十出头的年纪，姥姥姥爷东拼西凑借了三千块钱，举全家之力为大舅谋了个化肥厂的工作。在那个年代，化肥厂不仅是一份稳定的工作，退休后有退休金，更大的好处是退休后还能让儿女接自己的班，因此那时候大舅的工作是外人眼中的“铁饭碗”。
因着这份工作，身材瘦小，也并不帅气的大舅娶到了貌美如花的大舅妈。大舅妈烫着时髦的卷发，性格十分温和，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儿。两人十分恩爱，不出两年，大舅妈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为“伟”。大舅意气风发，好不开心！然后当伟长到两三岁时，他们发现这个孩子与正常孩子的不同，辗转多个医院确诊了小儿麻痹症，后来伟的一条腿用不了力，成了跛脚的残疾人，成年后身高也仅有一米五。
表哥伟的身体并没有压倒大舅和舅妈。那时候正是计划生育最严格的时候，但因为长子伟是残疾人，大舅妈怀了二胎，这次竟生了一对龙凤胎！
大舅妈喜极而泣，给女儿取名为“福珍”，儿子取名为“福宝”。大舅和舅妈生怕宝贝儿女身体再出现问题，战战兢兢到小孩三四岁，福珍福宝与寻常孩子无异，虽不是多么聪明伶俐，却健康活泼，白白胖胖十分可爱，这才放下心来。
福珍福宝的到来，驱散了大舅家的阴霾，大舅重新觉得生活充满了盼头。然而，随着三个孩子的长大，家里开销也大了起来。化肥厂的工作虽然稳定，工资却不高，一份工资养一家五口，只能说是捉襟见肘。恰巧这时，大舅一个辞了职的前同事做生意发了家，成了那个年代第一批开小汽车的人。
大舅心动了。他觉得以自己的聪明，一定也能做好生意。于是他瞒着所有人，辞职了。殊不知，这次辞职，正是他一生悲哀的开始。
大舅一开始做了贩猪的生意。但是大舅自以为聪明，实际上并不是做生意的料。一次他见一个外乡人带了十几头小猪崽在村里卖，价格比寻常便宜许多，大舅以为占了便宜，急忙把这些猪崽买了下来。然而外乡人走了没多久，小猪崽一只接一只死去了。剖开肚子一看，每只猪崽的腹中都灌了水泥！再去找卖猪崽的外乡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猪崽生意夭折后，大舅开起了超市。大舅看好了一个人家的铺面大，租金还低，却丝毫没想到，这个铺面便宜是因为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稳定客源，没过两年，大舅的超市也倒闭了。
后来大舅还做过多种生意，如去东北贩砖，去各地安窗帘……但无一例外，大舅干什么黄什么。原本只负责貌美如花的大舅妈为了补贴家用，只得一边照顾三个孩子，一边还得出去打零工补贴家用。而生意的连连失败，让大舅和大舅妈开始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生活。
连连挫败的大舅，开始了借酒消愁的生活。然而他喝了酒也不安生，一次他酒后骑着摩托三轮，不小心撞到了路边正常停着的车，陪人家钱不说，还住了多天院，受了好些罪。
好在这时候，三个孩子都长大了，女儿福珍考上了高中，儿子福宝因成绩不好，读完初中就去工厂上班了，好歹可以为家里稍微减轻负担。孩子长大了，就有了希望了。
然而没多久，噩耗降临了！
福宝和一个工友到工厂的地窖拿东西，因地窖中缺乏氧气，老实憨厚又没什么文化的两人下去了就再也没能活着上来。当噩耗传来的时候，大舅妈一头栽到了地上。再醒来时，她的生命力仿佛也耗尽了一般，一下苍老了许多。
福宝没了，这个让大舅妈操劳了半辈子的家再也没有什么能留住她的，她带着福珍离开了。即使命运不曾善待过她，她还是将工厂赔偿给福宝的十几万抚恤金大部分都留给了大舅和伟。
后来有传言说，大舅妈在外面又找了对象。在农村，这种八卦的传播速度是惊人的。感觉自己被绿了的大舅当即就要去找这对“奸夫淫妇”，旁人劝他，你现在都这样了，人家不和你办离婚，你名义上还有个老婆就算不错了，其他的事儿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大舅并不听劝，但他坚持去“讨回公道”的唯一结果就是一本离婚证。
离婚后的大舅更加颓废，酗酒更加严重。喝了酒后骑着摩托三轮的他再次出了车祸！连续两次的车祸加上长期酗酒，让他的身体彻底垮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天天躺着都浑身疼，感觉身上哪哪都不对。
村领导可怜他们父子，一个残疾人加一个老人不容易，为他们办理了低保，每月可以领取到政府几百元的补贴，总算是有口饭吃。
可不曾想，燕子的表哥伟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他先是用弟弟的抚恤金盖了房子，房子从外面看，高大气派，里面却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他养的几只鸡和狗，随地大小便，没几天院子里便是随处可见的鸡屎了。
接着伟又在自家东屋开了个卖灯具、锁等小物件的五金店。但是他的做生意的头脑甚至还不如大舅，寻常人都是一块钱进的货，一块五卖出去。而伟一块钱进的货，仍是一块钱卖出去，有时甚至赔钱卖！所以他的小店也没能撑过半年。
如今伟已经年近三十，做梦都想找个对象。但他清楚，当地没有人肯把女儿嫁给他。于是他盯上了外来务工人员带来的女儿，天天跑到人家面前献殷勤。家里有点米啊面啊，一股脑送到人家家里。但实际上，这样的人家也绝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他，二舅和邻居们劝他，不要再浪费钱了，节约着点吧！他的心里却总是怀着一丝希望，务工的人带着女儿走了，他就换一个目标，如此循环往复，家里仅有的钱，也就被他霍霍没了。
更过分的是，伟用了仅剩的一万块钱买了一辆二手小汽车。家里有高大的新房子，甚至还有小汽车，自然是不符合低保户的条件。于是村里为他们争取的低保户，也取消了。
年幼的燕子从未见过大舅光鲜亮丽的样子，在她的记忆中，大舅就一直是一个邋遢如乞丐般的老头——身材瘦小佝偻，油腻的头发，裸露在外面的鼻毛，口齿不清。每次来到大舅家，燕子的妈妈都会给大舅几百块钱，带上吃的和酒。燕子曾疑惑的问妈妈：“喝酒伤身体，你为什么还要给大舅拿酒啊？”妈妈却是无奈的答道：“他没有酒，就会自己去买些劣质的，更加伤身，还不如给他拿点好点的来。”
因此，燕子和爸妈每次来大舅家时，大舅总是很热心招呼他们坐下，小时候的燕子不在意大舅家如包浆般乌黑的马扎，再大一点，燕子宁愿站着，也不肯坐大舅的马扎了。
一无所有的大舅为了生存，偶尔在村里扫大街，挣个饭钱，他那时候才五十出头，却又想起来了自己已经成年的女儿福珍。
离婚后，大舅妈和福珍就与大舅断了联系。贫穷的大舅却又想到，自己的女儿有赡养自己的义务，于是他跑去跟福珍要钱。大舅妈一个人供福珍上了学，已经是千难万难。福珍不肯给钱，大舅又跑到法院告了她。
法院对于家庭琐事，首先是调解。因为大舅年轻时是有正式工作的，一直交着社保，所以他六十岁以后可以办理退休，每月还可以有一千多块钱的退休金。因此法院提出方案，福珍每月给父亲三百块钱，直到父亲六十岁，但是除了三百，其他不论是生病还是任何事，福珍都不再出钱。
亲戚们劝福珍，他好歹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怎么能不管他？但是福珍从小就被原生家庭所累，现在也并不富裕，不肯再让步。
大舅又不愿意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经常得往医院跑，因此大舅不同意这个方案。一直不和大舅联系的大舅妈给大舅打电话，愤怒又崩溃，她哭着，让他放过自己的女儿！大舅却执意要告福珍。双方拉扯了足足三年后，才最终确定，福珍还是每月给父亲三百块钱，其他的不再管。
大舅拿到了钱，却也生生断了父女情分。
大舅依然过得像个乞丐，肮脏的衣服，油腻的头发……他靠着偶尔打扫大街挣得钱和弟弟妹妹们的接济勉强有顿饭吃，一心等着到了六十岁后领退休金。
最终大舅因垮了的身体，不知是冻死还是饿死在了自己的床上，在他五十九岁那年的寒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