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是三年的三倍,我每天都压着时间算过来,日子从一开始的煎熬到后面的绝望,在坐牢的第六年得到了出狱的通知,我听狱警说因为误判我可以出狱。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是悲伤还是委屈,我咬着牙,把头靠在墙壁上,哭了很久。
出狱那天,我的三叔来接我,和他一起来的人还有三叔的儿子——我的堂弟。
“先回去吧。”
三叔说话声音带着乏力感,我被带上了一辆私家车,开车的人是堂弟,三叔从带来的包里拿出一套新的衣服,我注意到包里面还有一些树枝叶子之类的东西。
“把衣服全部换了,找个地方扔了你身上的衣服。”
我照着他说的做,在行驶的车上,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了,换上新的衣服。三叔不愿意碰我脱下来的衣服,他让我自己去扔,在车子准备进入村子前,堂弟停下了车子,我把衣服扔到一个垃圾堆里去。
“等下和你妈说,我们要先回去。”
我不明白三叔说的回去是指哪里,他家就在我家后面。
车子开进了村子,原来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就连路边的街灯都换掉了,原来的小水沟两边也用石头垒了起来。
车子在离家不远的一个路口停下,堂弟转头看着我说:
“车子开不进去。”
“好的,谢谢。”
三叔没有说话,我道了声谢谢,拿着自己的袋子下车了。车子开走了,我看着通往家里的路长满了杂草,中间只有一条用石板铺设的小路,从前的时候,父亲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清除一次这些杂草,现在看来,是没有人清理了。
我叫阿港,三年前因为强奸案被判刑入狱九年,我并不是什么强奸犯,那天晚上下了一些雨,我从村子西边回我东边的房子,在一条小巷里听到有哭声,我随着哭声过去,在我看到人出现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惨叫。
一个男人正在对一个女生进行强暴行为,我出现的时候女生已经晕过去,男人看到我的出现,他楞了一下之后跑了。小巷很暗,我不清楚对方到底是谁,但他离开的背影有种熟悉的感觉。我一开始不敢走前,犹豫了一下才走前看清楚情况,女生是同村君叔的女儿,君叔在村里开了一间小卖部,我们常常会去他那边坐。我上前去确认了一下她的情况,没有死,但没有了意识。
我把她刚刚抱起来,从我身后就冲出两个人来,他们把我压倒在地上,把我送到祠堂前的空地上,我在全村人的注目中,成了强奸犯。我试图解释,可结果毫无作用,我在被打了一顿之后,被警察带走。
穿过石板路,我看到母亲站在门口,她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拱形地放在两眉间,瞭望我的方向。
“妈,我回来了。”
我跪在母亲面前,她哭我也哭。
“起来,进去先。”
母亲拿了一下水让我擦一下身子,然后在门口烧起一个火盆,让我跨过去。家里和我被抓走的时候没有太大变化,就是一切看起来变老旧了很多,而父亲的遗照被挂在大厅的右侧的墙上。
我走到父亲的照片前,进行了叩拜。我被抓进去之后,父亲为了我的事,气病了,之后不久就离开人世。
“阿响呢?”
我看着母亲,问道。
“搬走了,前两年的事。”
阿响是我的弟弟,父亲去世后他很恨我,我坐牢的六年时间里,他去看过我一次,就是父亲去世后。他看着我一直哭,一直骂我不孝。
“村里的人很多搬到城里去了,走了一大半,留在这里不是没钱的,就是我这样的老人。阿响结婚了,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要接我去城里住,我不想去,住不习惯,整天在房子里又不能出去,我喜欢在村里生活。”
我吃着母亲为我做的饭,听着她在我旁边念念叨叨说过去六年发生的事情。阿响在村里受了不少委屈,大家喜欢嘲笑他是强奸犯的弟弟,母亲自然也听到不少这样的话语。我眼睛含着眼泪,心里很是难受。
“三叔带我回来的,他好像很急着回家。”
“我拜托他去的,他们一家也搬走了,你的事情,让他很不满。”
我理解的点了点头,作为亲戚,少不了听到一些关于我的话。三叔为人好面子,一定受不了自己的亲侄子被人说三道四。
我不知道自己最后被误判的结果是怎么样回事,我放慢动作,看着母亲问道:
“误判的事情,是她自己说的吗?”
“你说香青?”
“对啊。”
香青是君叔的女儿,就是那个被强暴的女生。
“嗯,她家好像和凌子家因为地的问题吵了起来,凌子把她爸打了,香青突然大叫他是强暴自己的人,村里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情况,香青说强奸自己的人是凌子,因为觉得羞愧,不敢说出真相。”
凌子,我印象中相当滑头的一个小子,他和阿响一样大,小我两岁,从小就喜欢偷君叔小卖部的东西吃。
“他家也真是的,从误判之后,也没有来我们家道歉。”
母亲很不满君叔家的表现,她说话的样子带着忧郁的神态,样子看起来老了很多,头发都开始发白,皮肤很黄。我看着母亲,她没有和我对视,看到我停下吃饭的动作问我是不是吃饱了,我没有说话,她站了起来走出门去。
那天下午,我拿过镰刀,戴着草帽,好像刻意在学父亲的样子,把从家门口到大路的那一段石板路边的杂草清除了。
“阿港到家了?”
我刚刚清理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路口的方向传来。我站起身来,汗水让我眼睛不能睁开,我用衣袖擦去汗水,眼前站着的人村里的如叔,他和我父亲同辈,我记得他是开收割机的,每年到了水稻收获的季节,他总是忙着修理收割机,一身的机油味。
“如叔,你找我吗?”
“对,我早上来过,你家没人。”
“什么事?”
如叔从身上的挎包掏出一个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的东西,他走到我前面,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
我拿到手里,垫了几下,沉甸甸的感觉不能想象里面的东西。
“这是一些补偿金,这几年让你受苦了。”
“补偿金?因为我坐牢的事?”
如叔尴尬的笑容,他拍了拍我的手离开了。我拿着所谓的补偿金,回到屋里,母亲看到东西马上就站了起来。
“是不是如叔给你的?”
“对啊。”
“还回去。”
母亲激动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
“几天前就来过,我们不收他们的钱,说什么补偿金,说到底就是封口费,你弟弟也说了,要让政府登报说明,公开道歉。这些年我们家受了多少委屈,这钱拿了,我们就真成罪人。”
我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我洗了个澡,拿着东西到如叔家。母亲在我出门前交代我,不管遇到谁,别理村里的人说什么,别和他们争论,我点着头,能感觉到母亲和阿响在村子里这几年的生活。
母亲说如叔两年前成了村长,因为村里的人走了很多,他人缘好,就被推荐了,没想到处理我的事也落到他头上。他家在一片竹林前,竹林边停着他的收割机。我到达他家门口,看到如叔在门口吸烟。
“阿港?”
如叔注意到我手里的东西,他惊讶的眼神立刻流露出不安的情绪。
“如叔,这个钱,我不能收。”
“怎么了?这可是政府给你的一些补偿,香青的事情已经弄清楚了,你这苦……”
“如叔,我刚刚回来不知道具体情况,我妈说我的案件被登过报纸,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强奸犯,现在事情弄明白了,是不是也要政府那边登报说明真相。”
我打断如叔的话,他听完我的话,为难地看着我。
“这……我理解,但你要那边承认错误,这就难……”
“阿港?”
同村的几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他们和我差不多大,以前还一起去田里玩闹过。听到我和如叔的话,其中一个人压近我身边。
“阿港,听说这可是十万块,这坐牢比外面工作好赚多了。”
“贤祖,你乱说什么,一边去。”
如叔站了起来,挥动着手臂,意图驱赶贤祖离开。
“哎呦,村长,我和阿港也算同辈,他这刚刚出来,关心一下很应该。”
“如叔,我要说的已经说了,你去说说看。”
我把东西塞进如叔手里,转身就离开了,贤祖看到我离开,跟着过来。
“阿港,阿港,我说你是真冤枉。”
我不明白贤祖的意图是什么,他跟着我一路走回家。
“其实,你也别不知好歹,现在外面赚十万块多难,你坐几年牢就有了,多少人羡慕。”
我停下来脚步,看着他兴奋的脸。
“羡慕!你知道里面的犯人最讨厌什么人吗?是强奸犯,他们每天打我,逼我喝尿,让我钻裤裆,这样的日子你羡慕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越说越大声,撕着喉咙地叫喊着,好像这么多年的委屈被压抑太久了。我从出狱后就一直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去面对,一定要学会照顾家人,结果我冷静不了,所有的委屈在同辈的玩伴那看来,只不过是让人羡慕的换到十万块。
“阿港,你别激动,现在大家赚钱难,听到有十万块才会那样觉得。”
我哼了一声,甩下贤祖离开了。我终于体验到母亲说的那种心情,为什么要让政府登报道歉。那天之后,我开始注意到身边人看我的眼神,他们鬼鬼祟祟的行为好像都在讨论我的事情。我没有工作,也找不到工作,村子附近的几条村都知道我的事情,明明真相大白,我还是要接受着大家异样的眼光。
小孩的妈妈不让小孩靠近我,村里的女生看到我更是绕着走,老人说我不孝,因为我的事情气得父亲离开了人世。我每天接受着大家的讨论,接受着围观的眼神。
君叔的小卖部被卖掉了,他转让给隔壁村种果园的一个大叔,我不知道这个大叔叫什么名字,不过我一直没有去那家小卖部,可能是记忆里那里是君叔的店。有一次,因为家里没有油,我被母亲叫去买油,去了一趟小卖部。小卖部和以前一样,但是店扩大了一些,我买完油准备离开,走上道上却遇到香青。
我们尴尬地看着对方,她慌张的样子看了我一眼,马上把头低了下去。我调整呼吸,让突然加速的心跳缓下来,慢慢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阿港,对不起。”
香青的声音很细,我听到她的话,心里有种奇怪的轻松感,可是想到因为她的事情自己受了那么多苦,连累家人的生活,又生起闷气来。
我没有回应她,手提着油桶更加用力,我快速地离开了那里。
在我回到家的一个月后,母亲去找过如叔好几次,在母亲的压力之下,他还是去说服了政府出面道歉,那些曾经把我送进监狱的人,拿着那十万块,一脸真诚的歉意出现在我面前。他们还带来一封政府颁发的证明材料,证明我是无辜的,同时也在新闻报道说明事情的真相。后来我听如叔说,是阿响在城里找了领导,因为我一直找不到工作,让他很担忧我以后的生活,所以需要政府提供一份证明材料,证明我的清白,让我可以正常生活。
“阿响打过很多电话回来问你的情况,我一直没和你说。”
所有人离开之后,母亲才对我说。
“他还是很恨我吧?”
“打虎不离亲兄弟,一家人哪有恨不恨的,他只是在城里忙工作,一家四口生活也不容易。”
我不知道阿响对我到底什么态度,不过村子里的人没有因为政府的登门道歉而改变。在政府人员离开后的下午,香青一个人带着一包苹果来到家里,母亲看到她时没有我想象的反应,她把香青请到椅子上坐。
“对不起,因为我让你家受累。”
香青说着就跪了下去,我和母亲都被吓到了。母亲连忙把她扶了起来。我认真看着她的脸,老气的脸上布满了斑痕,样子看起来完全像个上了年龄的妇女一样。我猜想她这些年也受到不少委屈,只不过我无法放下去过去原谅她。
我没有说话,坐在一边听着她和我母亲忏悔自己的人生,说了很多对不起我的话。她离开之后,母亲走到我面前说:
“算了吧,她也不容易。”
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能原谅政府,却能原谅香青。她说香青自杀过几次,结果没有死去的她这些年也受尽村里人的嘲讽。没有人愿意要她,虽然才二十五岁不到,却一副老女人的样子。
“凌子被判刑了,阿响说的。”
母亲转身往门口走去时说道。我回来之后没有问过凌子的事情,他把君叔打伤了,也被人抓了。
我回到村里的一年后,香青被嫁到隔壁镇一个二婚的男人,听说对方的老婆去世了,孩子需要找人照顾,通过熟人介绍认识后就同意了。
过年的时候,阿响带着老婆和孩子回到村里,他看到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现出很不满意的样子。站在他身边的弟媳却害羞地叫了我大伯,两个孩子也跟着妈妈叫了我。我摸了摸孩子的脸,突然有些感慨,自己多了几个家人,好像错了很多人生大事。
“你哥年后打算自己做点生意,用之前政府给的钱。”
母亲像是为我在做辩解,阿响听到之后看了我一眼。
“现在的社会很多诈骗的,有什么需要帮忙就打电话给我。”
阿响没有看着我说道,我知道他是在对我说。我看着他成熟的样子,回想起以前有点事情就哭哭啼啼跑来找我的弟弟,那时的他,有种让我觉得这辈子都靠不住的感觉。我也没有想到,家庭的变故,让他成长得那么快速。
香青出嫁之后,村里的人好像也没有谈论我的事情,大家开始变得接受我,只是有时其他村的人过来,看到我还是会提起过去的事情。
年后,我找如叔合作,开了一家收割机店,负责附近几条村的水稻收割,生意还算不错,我在半年后把自己和母亲住的房子翻新了一次。
回家两年后,我还是单身,我不敢接触女人,母亲理解的没有催促我快点结婚。偶尔和如叔聊天时,他会说我三十出头的人,快点去找个女人成家,可是我不敢说,我无法忘记在里面的六年,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记忆,让我无法接受一个陌生人进入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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