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说那一年，如果我们两个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真的就死掉了？”
彩霞满天的黄昏，空气里的风暖暖的。原本浑浊的江水在落日映衬下，璀璨无比。小慧坐在我的身旁，很认真地看着我问。
“应该是吧。水这么深，江面又这么宽，咱们两个不会游泳，跳下去还有生还的可能吗？”我捡起手边的一片枯叶，把它丢入江水中，看它在水面上不由自主地飘飘荡荡，随波逐流。
那一年，我和小慧的命运何尝不是如此？
我们的爸爸从小是个残疾人，腿脚多少有些不利索。爷爷奶奶死的早，18岁的爸爸为了养活自己，只身一人漂泊到南方的城市。他租住在江边的一所破旧房子里，每日靠在劳务市场上做些苦力糊口，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爸爸说，那天他出门做工很晚才回来。走到江边的时候，他遇到两个流氓正在调戏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血气方刚的爸爸抡着做工用的工具，把流氓赶跑，救下了那名女子。
“大哥，谢谢你。你留下我吧，”眉眼清秀的女子主动说到，“只要给我口饭吃就行。我可以帮你洗衣服，给你做饭。咱俩好歹是个伴儿。”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爸爸。孤身一人漂泊在外的滋味，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爸爸把那个女人领回家，才知道她已经怀孕三个月。
“实不相瞒大哥，我还有一个女儿。你把我们娘仨一起留下，我们当牛做马报答你。”女人语不惊人死不休。
善良的爸爸同意了女人的要求，把她的女儿也一起领进了出租屋。那个女儿就是我。从此我有了爸爸妈妈，在江边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后来妈妈给我生下一个妹妹，就是小慧。
虽然两个女儿都不是自己亲生的，爸爸却特别喜欢我们姐妹俩。每天他都早早出去干活，努力赚钱，散了工回来不管多累也要陪我们玩上一会儿。
“猜猜看，我给你们带什么礼物了？”有一天，爸爸回来以后显得特别高兴。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跟我们故作神秘。
“不知道。”我和小慧一起摇头。从小到大我们都没有收到过礼物，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心愿，至于惊喜，根本就无从猜起。
爸爸把手拿到身前，又猛地高举过头顶。
“洋娃娃！”我和小慧高兴得又蹦又跳。虽然娃娃是爸爸从垃圾箱里捡回来的，还少了一只眼睛，我和小慧的喜悦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这只洋娃娃陪着我和小慧度过了整个童年。
可惜，没有妈妈。
爸爸挣的钱越来越不够用。妈妈开始和他吵架，嫌他没能耐。终于，她在一个夜晚独自悄悄地走掉了，没有告诉我们姐妹。
七岁的我和三岁的小慧成了没妈的孩子。
“爸爸，你也会不要我们吗？”七岁的我已经懂事了，或许穷人家的孩子懂事都早。
爸爸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看看紧搂着小慧的我，不发一言。
“小芸，你是姐姐，在家里好好陪妹妹，看着别让她在江边乱跑。晚上等爸爸回来做饭给你们吃。”沉吟半响，爸爸从地上爬了起来，“没事，咱爷仨也是一个家！”
爸爸出门做工去了，还是跟往常一样，天黑了也没回。一整天没吃饭的的我和小慧，饿得肚子咕咕叫。
“姐姐，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呀？他是不是也不要我们了？”小慧扯着我的衣角，擦了一把鼻涕。
“不会，爸爸一定能回来！是不是饿啦？姐姐给你做饭。”我好像忽然长大了。
“好啊好啊！”小慧高兴地拍着手喊。
从来没有做过饭，可我看妈妈做过。小慧帮忙添柴火，我们在炉灶里生起了火。水烧开的时候，丢一把面条进去，清水煮面就这样出锅了。
爸爸满身疲惫地进门时，我赶紧给爸爸盛了一碗面条。爸爸吃着面条，忽然流泪了。
“爸爸，面条不好吃吗？我觉得挺好呀！姐姐真棒，都会做饭了。”小慧奶声奶气地问爸爸。
“好吃。爸爸是吃得有点急，烫到舌头了。”爸爸擦了擦眼角。
“爸爸，我给给你捶捶背吧！”爸爸吃饱饭以后，我爬到炕上。
“爸爸，你躺下，我给你捏脚。”小慧也懂事起来。
“嗯，好。”爸爸穿着衣服躺在炕上，面向墙壁背着我们，肩膀一抖一抖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爸爸挣的钱好像依然很少。他越来越瘦，话越来越少，渐渐地还迷上了喝酒，就是那种很便宜很便宜的白酒。每天晚上爸爸都在酩酊大醉中睡去。
那天，我和小慧照例在家里等爸爸回来。大门开着，有孩子背书包从门前走过，漂亮的书包映红了我的眼。
“你要去哪里呀？”我忍不住大声对那孩子问道。
“当然是去上学了！”那个孩子胖胖的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似乎在嘲笑我连这个都不懂。
“带我们一起去好吗？”我满心期待。
“呸！小杂种还想上学，做梦吧你！”那孩子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跑掉了。
原来，人人都在背后称我们“小杂种”；原来，“小杂种”是不能上学的。晚上，我在爸爸吃饭的时候，问他什么是“小杂种”。爸爸的脸黑得像锅底一样，阴沉得要命。
我把肚子里的话咽下去。可小慧却天真地问道:“爸爸，你能送我们去上学吗？”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抓起瓶子猛灌几口白酒，忽然变得疯狂起来。他把桌子上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推到地上，又一脚踹翻了凳子。“滚，都给我滚！”爸爸冲着我们姐妹俩大声吼起来。
“妈妈，我要妈妈！”小慧吓得哭了。
“你妈早死啦，跟她一起死去吧！”爸爸连推带踢，第一次把我们赶出家门。
我和小慧连滚带爬地到了街头。家里的那扇门紧紧关上了，任凭我们怎么拍打，爸爸始终没有出来。
外面漆黑一片，平时总爱在天上调皮眨眼的星星，现在躲得无影无踪。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偶尔传来一声猫叫，瘆得慌。地上刚下过雨，到处又湿又滑。我想起不远处的江边有一条长椅，就带着小慧摸黑到了那里。
江面乌漆漆一片，脚下传来浪花拍打岸边的声音。我第一次想到了死。“小慧，咱俩跳下去吧？听隔壁的奶奶说，人死就能解脱了。”
“姐姐我怕！”小慧紧紧依偎在我身边，跟我一起站到了江岸的石头上，“跳下去会冷吗？”
“不会，人死很快的，没什么感觉。”我使劲握住小慧的手，透骨的凉。
“小芸——小慧——你们在哪儿啊？”黑暗中，爸爸的呼喊声传来。
“爸爸！”小慧拉着我的手往回转，“爸爸，我们在这儿！”
爸爸跌跌撞撞地顺着声音赶过来，一把将我们搂到怀里，哭得嘶声裂肺。
几天以后，附近村里的一个退休老教师听说了我们的事情，特意赶到我们家里，一直待到晚上爸爸回来。
“孩子们只有学习才会有出路。以后白天就让她们到我家来，我替你照顾，顺便教小芸识字。”昏黄的白炽灯底下，瘦削的老爷爷胡子花白，目光明亮。
爸爸露出为难的表情，看看我们满炕的破烂被褥，还有不时透风用碎布塞住的窗户:“可是学费……”
“我还能跟你要什么学费。反正我一个人过，平时闲着无聊，白替你照顾两个孩子罢了！再耽搁几年，她们的一辈子就毁了。”
我看到爸爸在用手擦眼角。
第二天我和小慧就一起到了张爷爷的家里。张爷爷教我们背儿歌，学数字，念拼音，做加减法，在此后的几年又供我和小慧上了学。
爸爸每次见了张爷爷，都要用手擦眼角，有时还背过身去。“你们可一定要好好上学呀！”爸爸没有文化，他只会说这样一句话。
初中的时候，我开始勤工俭学，围着垃圾箱捡破烂。张爷爷不让，我就背着他偷偷地去，终于有一次还是被他发现了。
张爷爷站在我的对面，已经变得全白的胡须颤抖着，额头暴起青筋:“我还不老，我的退休金够花了，你这样做干什么？现在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耽误学习，那你这辈子就只能捡垃圾了！”
从此，放学以后我老老实实地回家做功课，一路考高中升大学，直至今天收到事业单位的录取通知。
“明天，我们到饭店里摆几桌，给小芸庆祝庆祝！”张爷爷高兴得满脸通红，看一看正在用手背擦眼角的爸爸，声音也显得比往常响亮了，“这屋子里走出个大单位的人，我老头子也跟着沾光！”
从张爷爷那里出来，爸爸先回家去了，我拉着小慧坐到江边的石头上。春日的黄昏里，霞光满天，暖风醉人，微浪轻抚礁岸。
“冬天总算过去了。”小慧感叹一声。
“对呀，春天来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怀期待。
简书大学堂无戒90天挑战营第22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