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后四五点钟她实在抑制不足，冲动要找人告诉，首先想到的人是尤曼丽，找她打电话不行，工作时间手机全关机，足疗馆的规定。要见人，只能亲自到足疗馆去找，于是决定去小脚丫足疗馆。不止是报告自己面试通过的好消息，还有意见征求：搬不搬出出租屋？见了尤曼丽再说，听听她的意见。

司佳慧来到足疗馆，坐在的大厅欧式沙发上，被无数只脚丫子——平面画、浮雕、模具，还有不穿袜子的女服务员，是不是做金莲广告不详——包围。浓厚的商业气息完全使让你窒息，足不痒不想揉才怪。

墙壁上悬挂一条幅，阳光一样穿射出来照亮字迹：人之有脚，犹树之有根，树枯根先竭，人老脚先衰。

医学典籍上的话让人重视被忽略的身体部件——足，香足、三寸金莲、联想很多故事。

“老板您？”一位服务员彬彬有礼地问。老板成为时髦的称呼，好像什么人都是老板。

“我来找个朋友，尤曼丽。”

“唔，尤姐有客人。”服务员说。

有客人，说明她在忙。司佳慧考虑是走还是等。凑巧这时尤曼丽走出包房，穿戴工作时的超短皮裙，外面包一条杏黄色的浴巾，显然临时包裹上的。她是来总台叫服务员外出买水果，她在向当值的服务员说客人要在房间吃水果前，并没看见沙发上的朋友，她说：

“客人要榴莲。”

值班的服务员也觉得客人的要求有那么点儿过分，足疗馆备有水果盘，是些应季的普通水果，客人点就送过去。榴莲不属于一般水果，不在准备之列。尤曼丽出来要，不同寻常，原因不在她身上，而是在那个包房——每个包房都有一个有意思的名字，与足有关的诗句、典故——掌上轻盈，准确说包房里的客人，足疗馆老板今天特别叮嘱，对掌上轻盈要特别关照。值班服务员看老板脸色行事没问题，而且习惯，每每那个中年男客人来，老板的脸色就花一样的灿烂，原来笑也是可以制造的啊！如果是高手，制造出的笑看上去一样真挚，照样感动人。值班的服务员指使一位服务生道：

“你快去家乐福，那儿有榴莲。”

尤曼丽转身准备回房间时，见到已经站起身准备招呼她的朋友，浴巾里的一堆白肉发出声音，她不免有些惊讶道：

“你在这儿？佳慧。”

“尤姐，我来找你，瞧你正忙着。”

“嗯，可不是咋地。”尤曼丽裹一下浴巾，为切断一道目光，一个男人朝她的浴巾里窥视，“你找我有事儿？”

“也没什么事儿，没什么事儿。”她支吾道。

尤曼丽不那么认为，司佳慧一定有什么事。她忽然想到面试的事情，问：“怎么样，面试？”

“周四上班。”

“真是太好啦！”尤曼丽高兴，有些忘乎所以，一个受欢迎（指偷窥男人）的动作，打开手扯着的浴巾一角，一片雪白酮体耀眼，“我们要好好祝贺，喝几杯。”

“尤姐，你忙着……客人？”

“你等我一会儿，半个小时吧！要不的你做做足疗？”尤曼丽建议道，她说她很快结束，“你别走，千万别走！”

司佳慧不好意思走掉，她说坐在大厅里等。尤曼丽回掌上轻盈去，关上门前她望向朋友一眼，显然是再次叮嘱等她。

往下的时间里，司佳慧思绪蚂蚁一样围绕脚爬，从墙上浮雕足，爬到自己的脚上。大学读书时看过一本书，好像有这样一段话：贝尔纳德·卢多夫斯基《过时的人体》“脱掉异性的鞋袜是性占有的一种象征。的确‘脚’（feet）一字经常被用作生殖器的委婉说法”。蚂蚁迷惘，爬到这个地方来是故意还是无意？反正都一样。足疗馆里有性服务已是公开的秘密。尤曼丽穿戴那样少，坦然到大厅里来，等在掌上轻盈包房里要吃榴莲的男客人，只是要吃水果吗？不言而喻。

足疗——性疗？至少是与性有关。异性按摩、推油、松骨、揉脚，男人放松与一个低俗的词汇——宣泄紧紧相连，怎样宣泄决定低俗和高雅。设想没有性的内容，足疗馆难以开下去，如同当下的宾馆，不为情侣、野鸳鸯、露水夫妻、网友开房，难以为继。

蚂蚁爬离褒贬不一的地方，它的去向一个完全与足无关的地方——明天的清河酒业公司，面试顺利通过，去做白酒勾兑工。勾兑白酒对于她来说是全新、陌生的工作，以前连酒都很少喝，对此活儿没感觉，谈不上热不热爱。尤曼丽来当勾兑技师合适，她喜欢喝酒，更能勾兑好吧！什么是胡思乱想，蚂蚁掉入热锅里，不东爬西窜才怪呢！

“佳慧，我们走！”尤曼丽来叫她，穿戴整齐，头发和面部湿润，像这个冬天——落了十几场雪，被称为湿润的冬天。脸色很新鲜，得到滋润植物一样蓬勃。

“尤姐，下班啦？”

“嗯哪。”尤曼丽说。

已经是华灯初上，她不是在大厅的沙发上等一会儿，差不多等近三个小时。蚂蚁四处爬，消磨时间很快，不知不觉几小时过去。司佳慧跟尤曼丽走出足疗馆，夏日里三江街头浓郁着槐花香气，城市绿化引进槐树做风景树种，早年街树是杨树，到了春末飘着絮状的杨花，满城片片斑白，杨花易燃，还引起了几场火灾。如今槐树改写了这一恼人现状。

黄昏气压低，槐树花香味更浓郁。

“咦，好香呦！”司佳慧说。

“情人眼里出西施。”尤曼丽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她的朋友迷惑，这是什么意思？她说，“杨花好，白得像雪。”

尤曼丽怎么就对槐树不喜欢，是因为它的花不像雪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司佳慧没来得及细问，她被拉进大馅饺子馆，说：“我们吃饺子，青椒平菇馅儿的。”

吃大馅儿饺子的打算是两天前的事情，司佳慧许愿道：“我面试过关，请你吃大餐。”

“大餐倒不用，吃大馅饺子。”尤曼丽说她去过一家饺子馆，茴香、牛肉萝卜、白菜猪肉馅儿……“我知道一家大馅儿饺子馆，忒好吃。”

“请尤姐，档次是不是低啦？”

“啥是美味，喜欢吃的东西就是美味，就高档。”尤曼丽的话不无道理，司佳慧说：“我们就吃大馅儿饺子！”

平菇馅儿的饺子尤曼丽吃得很香，但她没喝酒，说晚上有事出去。她一般晚间不出去。她问：

“佳慧，周四是后天吧？”

“是，尤姐。”

“明天我连班，”尤曼丽遗憾的说，连班是白班和夜班连着上，足疗馆二十四小时营业，“不然我好好陪陪你。”

“我去打工，又不是进京赶考。”

“也是，下班我可以见到你。”

司佳慧说酒业公司有宿舍，正拿不定主意是不是住到宿舍去，出租屋她留恋。

“有宿舍咋不住，你傻呀！”尤曼丽说宿舍咋也比出租屋强，上下班也方便，“住宿舍，有卫生间……”她们出租屋没有洗手间，要到院子外巷子内的公厕去，关注民生大背景下，三江街头如厕问题得到解决。夜晚小姐她们不出院，使用尿罐。材质上与旧时代的陶、泥、瓦、木、铁有所区别，基本是塑料桶，它在人们生活中黯然失色，尿罐子文化在消亡。最先消亡的尿罐子词汇，例如歇后语：老太太尿罐子——挨泚没够；尿罐子镶金边——嘴好；尿罐子长青苔、锅盖盖尿罐子、癞蛤蟆掉尿罐子……北京出租屋内尿罐子的故事北漂们定有体验，三（江）漂尤曼丽羡慕没有尿罐子的方便生活，“有卫生间多好哟！”

“尤姐……”司佳慧说她舍不得尤姐，也是大实话。

尤曼丽眯起眼睛，有秘密的话要讲出来。她四下看看，低声说：“我也要搬出出租屋。”

“哦，新租了房子？”

“不是，我要开一家足疗馆，名字都起好啦。”

司佳慧惊喜，为朋友高兴。她说：“真令人羡慕啊！有了自己的店，自己去管理去经营……”

“遇到贵人，不然我可开不起。”尤曼丽吐露真情道。

贵人？什么样的贵人？司佳慧可以猜到一位男士，大款被她揉脚揉高兴，拿出钱来让她开足疗馆。

“这事儿今晚我详细对你说，唔，有个事儿问你，佳慧你知道尤三姐吗？”

尤曼丽问到尤三姐，司佳慧觉得突兀。她说的尤三姐指的是《红楼梦》中的尤三姐，还是她自己？据司佳慧所知，尤曼丽在兄弟姐妹中排行不是老三，也不是老二，而是老大，如果说称应该是尤大姐。文学作品中有两个形象的尤三姐：风姿绰约、出淤泥而不染的洁净女子；一个使人家丧伦败行的淫奔女。不管冰清玉洁也好，累累伤痕也罢，用在尤曼丽身上都不合适。假若非要生搬硬套，充其量也只是个山寨尤三姐。问题是她突然问起尤三姐不会是顺口说说吧？司佳慧用了那句判词道：“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啥意思？”

论文化大学肄业的司佳慧比揉脚工尤曼丽高得多，前者读过《红楼梦》，后者只看过影视剧，还是看了热闹而已。司佳慧不得不解释判词，揉碎桃花——喻颈血迸溅；玉山倾倒——喻跌倒在地。还要通俗地说柳湘莲怀疑尤三姐也是个不干净之人，要索回定礼，刚烈的尤三姐在奉还定礼时拔剑自刎。

“尤三姐是这么个人啊！”揉脚工惊异，嘟囔道，“怎么要起这样个名字，殉情……”

“我正要问你呢，为什么突然提起尤三姐？”

“可不是突然！”尤曼丽辩解道，她说出资的朋友（正如司佳慧猜测的那样）坚持叫这个店名，“他给起的，说尤三姐足疗馆好。”

“他是谁呀？”

尤曼丽直率地说暂不能告诉你。留下悬念，也许以后会告诉朋友，也许永远不会。

“尤姐，你知道尤三姐为什么自杀吗？她因爱情太专一，非柳湘莲不嫁……”司佳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她说了这段话，反正是说了，“爱情和理想彻底毁灭，她才绝望自杀。”

尤曼丽理解朋友的话理解到了如此程度，或者说扭曲成恨骂那个柳湘莲道：“什么玩意，爱你，你还装！”

“尤三姐足疗馆？”司佳慧摇摇头，说，“唔，不太好。不能叫别的名字？时尚一点儿的。”

尤曼丽说绝对不能，不过她没说怎么不能。出钱办足疗馆的人有话语和决定的权力，让叫尤三姐足疗馆，就得叫尤三姐足疗馆。其实不往小说中的人物身上想，跟叫其他姓氏足疗馆没什么区别。尤曼丽不知道红楼梦中的尤三姐，也没想得更多，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负担。她说：“叫什么无所谓，如今商铺店名叫什么的都有。”

事实也如此，土的洋的，土洋结合的。叫什么名字没关系，看经营看利润，看人气看红火，土名洋名无关紧要。司佳慧改口道：“其实尤三姐足疗馆也没什么不好，你说得对叫什么店名无所谓，开办这个店自己做老板，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事业田地，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也这么想，很难得的机会。”尤曼丽的话语中含着许多不便说出来的东西，她只能说出菠菜不是叶酸（是米切尔从菠菜叶中提取纯化的），“佳慧，我十分珍惜这个机会，它来之不易。”

女人口中道出的不易，多是有种沧桑感，疲惫和无奈。意外的收获更是如此。司佳慧富有同感。

“佳慧，足疗馆这个名字没什么大说道吧？我可是不懂，要是实在不行，我跟他商量改名字。”

“也没什么不好，叫尤三姐就叫尤三姐吧！”司佳慧说。

小说中的虚构人物尤三姐做店名，主张者怎么想的不清楚，也没必要去清楚，成了这件事最重要，这一点她们俩心情一致。打工妹当老板是所有打工者的梦想。

“你先去上班，有空儿帮我参谋参谋。”

司佳慧表示愿意帮忙。

“我想、想……”尤曼丽难以开口的样子，说，“喔，不说啦。”

“尤姐，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们是姐妹啊！”

“我想请你做形象代言。”她终于开口道。

为足疗室做形象代言？如今流行形象代言，一座城市、一种化妆品、衣服、彩票、安全套……可是足疗室的形象代言实在有点儿那个。

“佳慧，我只是突发奇想，不合适的话……”

“尤姐，我真心想帮你，也愿帮你。只是把我……”

“哎呀，什么呀，你想哪儿去了。”尤曼丽解释说又不是拿你的照片做足疗馆的招牌，“是用你的脚。”

“我的脚？”

“佳慧我看过你的脚，很美，像扒皮的鸡蛋。”尤曼丽的比喻恰如其分，煮熟的鸡蛋，柔软弹性……玉石般感觉.司佳慧的手脚都完美，“一双金齿履，两足白如霜”。尤其她的双足，白嫩嫩，玉石工艺品。她说，“有你这双脚做招幌，会吸引来大量顾客。”

“夸张了吧，尤姐。”

“丝毫没夸张，你还没意识到它的价值。”

“价值，不就是脚吗？”

“美足！”尤曼丽大加赞赏，她举出代言、形象代言的重要，说，“三江生产的复合肥滞销，请了二人转某转星，农民朋友争抢购买……”

“要真是那样，形象代言我当。”司佳慧说。

“你美足当大使！”尤曼丽纠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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