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24

到了海市岸渡归港祭的那天,更阑月堕,夜泛灵槎,万朵花灯沿着海溪流转漂荡在渡口,阑珊的、怒放的、半吐的,数不胜数,每一朵灯瓣上都系着染上五彩的稻草绳,末端用蜡纸写着祝福。

“喂——我说你”这夜在上房,黑川早早就收拾好了,她既十分期待归港祭,一整天都胃口不佳,折腾到现在终于饿了,一边剥着橘子连往嘴里扔,一边邦邦拍着同伴的门。“再不出门,可就没有热闹好瞧啦。”

“嚷嚷什么,这就来!”客厢尽头传来饭田的声音。

黑川却等不及,终归是少年人心性,踩着空中浮梯下楼的时候,她几乎是用飞的。团着墨色暗纹万寿菊的袖子鼓荡起来,差点儿撞翻了竹廊转角的瞳妖客侍。

“好巧。”一斛珠子顺手就塞了出去,黑川笑得很灿烂,对着眼前一起一落、被撞得晕晕乎乎的青眼问道:“坊主可是来了么?”

“胧月夜姬可不早来了么。”

“啊?”

正说着,只听得一声太鼓彻响,紧接着不知什么黑压压地从钴蓝色的海市上空掠过,鬼灯燃起,磷火飘落,直把浮阁居酒屋房顶琉璃瓦震得窸窸娑娑。黑川眼睛一亮,身形一矮便从浮阁半空牵起符筝飞窜而去,疾风霎时间灌了满耳,来不及带斗篷的她冻的一哆嗦,与此同时,几乎是压着头皮涌来了巨大排扇高速旋转发出的冰寒白汽。黑川赶紧往下坠降避开,眯着眼睛回头望去,只见一艘身形堪比巨鲲的甲船遮天蔽月而过,荡尽南溟,背负青天,船腹嵌满青蓝色的碧落矿池,明明灭灭,瀚海尘喧。

当真浩荡伟极。黑川在心底暗叹。

鲲船直奔渡口而去,西海市朱雀大街上传来几声呼喝:

“是飞鸢!是照红叶——”后半句掩盖进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黑川拨弄着符筝磁针,追着飞鸢往渡口飞荡而去。

归港渡栈已经列满了清一色身着银色绡丝华服的鳞鲛,玉響坊主坐在悬瀑高阁上,背对着海市饮茶。随从们将挤着瞧热闹的人潮疏散开来,只待着远处的飞鸢安稳泊在云港。

黑川架着符筝荡在半空,寻思着怎样避开那群鳞鲛偷偷跟坊主来个“空中相会”。她当夜只被能见着内田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并未曾细细想过是何人有何种排场能让玉響坊主亲候迎归。

海市皆知,渡口与玉響各揽半边天。早年玉響坊主开学立教,兴民启智,桃李硕果如今遍布千门万户,更是以教派之力一己之财改造了海市的交通大网,如今的枢纽“巨鲲”、“飞鸢”、“硕藤”等俱皆其功。坊主性冷爱静,旁侍无人,但有余一亲,宠得无所不尽其极。

堀绘梨子是唯一和内田一起住在玉響内坊的妖,坊主对她保护看重有加,绝不向外人泄露零星半点的消息,除了二狐是源流亲族之外俱是街坊邻里的传说了。饶是如此,堀却甚是开朗憨顽,交友甚众,尤擅琵琶,曾于某年盛夏傍晴应妖友邀赛琴,《物哀》一夜不绝,余音如缕,奏至翌日晨昏,昏鸦盘绕、溪源枯竭,千山万树大受其感,尽皆结满血霜。后友赠满树红叶植于玉響后山,便是如今的红叶町。盖因一夜血霜之故,无受季节影响,町中红枫绽催亦终年不谢,骄盛如荼。

黑川将系着“纸耳朵”的爻线慢慢地朝渡栈顶阁垂下去,符筝两侧的飞行咒兹拉兹拉地燃烧着,得再快一点,不然烧完了可就麻烦了。

所谓纸耳朵,其实也不过就是阴阳符小把戏罢了,并不在点星宿正统阴阳典籍中,会这一手的不是刚入门对啥玩意儿都充满好奇的阴阳生就是像黑川这样偷鸡摸狗不务正业的纨绔小流氓。说白了就是将窃听符用秘术一分为二,折成耳罩的形状,半枚戴在施咒者耳廓,半枚偷偷用猪皮糖黏在暗处,于是,方圆五丈哪怕细如蚊蚋的小动静都能尽收耳中。黑川身为内门子弟,虽年方十八,同龄甚至部分大了她好些岁数的阴阳生都敬着称一声“小师叔”,好歹辈分高了一截儿,她的纸耳朵苦心经营多年不负厚望已经能窃听十丈甚至有余,而且窃听的那一半小如指甲盖,极其隐蔽少有翻车。藉此,黑川干了不少偷香窃玉的下三滥勾当,倒是颇为自豪。

“照红叶,他们一直在说的这个照红叶是谁呢?”黑川歪着头,拨弄着纸耳朵,皱着眉苦苦思索。“还有,为什么我一点内田小姐的动静都听不到?难道失灵了?”

内田抿了一口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挥了挥扇子,袖口带起的风将身后的那半片窃听符荡得更远——直接跌进了栈口楼下熙熙攘攘七嘴八舌的人群里去了。

“来了来了!飞鸢来了!”人群里忽然响起惊雷一般的呼喝声,那边正催动符咒把窃听音量调高几倍的黑川耳膜一炸,挂在耳边的半边“纸耳朵”烧成一团幽蓝的火。

“哎哟——”黑川捂住耳朵,烫得差点从符筝上翻了下去。屋漏偏逢连夜雨,符筝被她这剧烈的动作荡得左右晃了晃,一边的翅膀滋溜一声岔了白烟——飞行符烧完了!

黑川打了个滚直接从半空中朝胧月夜姬的茶盏掉了下去。

霎时间天旋地转,黑川本能地将手里的爻线朝廊柱方向甩了过去——甩了个空。

人在危急时刻总是超常发挥的,她又跌了一圈,手径直往柱子方向抱过去,然而方向一颠,定睛一看,哪里还有什么柱子,她的手直直朝坐在案前的玉響坊主足尖抓了过去!

完了,原谅我!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绯红色的身影从天而降,哐当一声把黑川的手踩在案桌上,伴随着关节脱臼的咯吱声,黑川痛得大叫起来,不过好歹,她被踩住了没有掉下去。

一个陌生的清隽男声响了在头顶:“哪里来的小混混,手也敢往我的人身上伸?”

黑川闻言全身一个激灵,她顾不得疼痛,抬起头一看。

来人一袭红衣,轩眉朗目,长而卷的额发被风吹开,露出白皙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双碧得发蓝的瞳孔居高临下、满是嫌厌。未待黑川回答,红光一扫,一条深红的狐尾便缠上了她的脖颈。

“我不过才离开海市两月,现在的鲛侍就惫懒成这样了么?什么样的小流氓也近得你的身了?”男子不耐烦地回头朝内田抱怨道,“怎么处理?摔死算了。”说着,狐尾一松便欲将黑川掀下高台。

“慢着。”内田的声音一如既往清清淡淡地从后面传来,“今儿是你归港的盛事,玉響做足了排场可不是让民众们看照红叶如何把人砸成肉饼的。”

黑川被狐尾逼在高阁边缘,不看还好,往后回望便是茫茫无际的镜海深渊,霎时间鸡皮疙瘩起了满身。被称为“照红叶”的男子冷哼一声,忽而轻笑道:“便是砸了个把混子,也没人敢说啥,何况,这下面可都是妖。”

黑川听了却急,忙告饶道:“有话好说!区区在下只是路过,并不是故意要冒犯坊主天颜的!坊主!内田小姐救我!”

随着话势落下的尾音,内田从案台后绕出来。直到此时,黑川才看清楚心心念念的玉響坊主今夜的姿容——依旧戴着轻若蝶翼的假面,仅仅露出的下半张脸透着薄如月光的秀色,她只着一件月白绣银色绡纱的轻衫,鬓边斜簪着一朵幽蓝的龙胆。黑川看得呆了,一时间竟忘了该说什么。

内田的视线只是淡淡地在黑川脸上扫了一眼,丹唇微启,语气佯添一分惊讶,“黑川大人,怎会是您?”

“哦?你认识她?”照红叶蹙眉。

黑川满怀期待地望向内田,然而后者只是敛扇轻笑了一声,“算不得认识,直接摔下去吧。”

“喂!不要——”黑川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趁着束缚她的狐尾松动半分的间隙紧紧抱住旁边的石柱。

坊主只是挽住照红叶的手转过身去,长而尖锐的指甲顺着他探出来的狐尾挠了挠,轻轻巧巧地便卸下了他束缚着黑川的力道。绯红的伞面缓缓展开,将那二狐的身影掩了下去。

内田伸出手将他乱掉的刘海捋到耳后,声音全然是柔和的娇宠,甚至带上了一分撒娇,“陪我逛逛街,我有好些话要同你讲。”

她如此温柔,自打黑川遇见她第一眼起,她从未对谁如此温柔过。她总是清清冷冷的,像永夜尽头耀白色的北极光,黑川没有想过有一天北极光也会坠落下来柔柔地点亮,似爱侣手间提着的莲花灯。

喂……

黑川本能想再叫住他们说点什么,虽然她刚刚装作不认识自己,也说着要把自己摔下去算了,但黑川知道她只是说笑罢……是罢?无论她作何想,但黑川没有再出声叫住她了。她忽然清晰地认识到了“人妖殊途”的含义,像她这样的人,像她这样的人,哪怕天生优渥,哪怕众望所归,真实的往事却是不被承认、不堪回首的。天地这么大,妖真的很自由,尤其是像他们那样的大妖。你看,不需要刻苦研习什么令人头疼的阴阳术,不需要藉助任何形式的外力,也不需要任何身不由己尔虞我诈,一切浑然天成,只凭心中一念足尖一点,即使没有翅膀,没有符筝……

樱吹雪撑开的刹那,内田下意识地回头朝身后的栈台瞥了一眼,但是黑川已经不见了。

“姐姐你看,海市的烟花盛开了,真漂亮。”堀绘梨子笑语盈盈,揽住她的腰,六尾一扫,二狐的身影消失在五光十色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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