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行(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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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西堂村,忠娃是他们这一辈最闻名的一个。他已二十四岁了,仍在上高中。



当忠娃以全村破天荒的身份考入县城少年班的那一刻起,忠娃他爹老忠就整整骄傲了三年时间。

每当星期六下午,他家忠娃蹬着他家那把祖传的自行车,呼喇喇地走到村东头儿时,他早就听见了。不光老忠听见了,全村在门口槐树下闲拍的大人小孩儿都听见了。忠娃很懂礼貌,见到大人小孩儿就打招呼,还没做饭吧?吃罢饭了没?吃哩!今儿吃的啥饭?几句这西堂村常用的打招呼用语,忠娃从小就跟他爹练得熟了。村里人都说忠娃懂事儿,像个大学长!

忠娃他爹常让忠娃他好在家里准备好几个鸡蛋。在别人家常把自家散养的柴鸡鸡蛋拿到尹集街去卖的时候,他老忠家的鸡蛋常常在自家鸡蛋坛里等着在县城一高上少年班的儿子——忠娃呢!

老忠知道儿子肯苦,从一个星期花的钱他就知道,儿子是省着花的。可这有什么办法呢?

老忠对儿子说,只要能吃饱,肉不吃,菜少吃。西堂村这时上高中的娃儿也只有忠娃一个了,很多和忠娃一路儿在邻村尹营上初中的同学都不上学了。一部分回村干农活,修理地球,大部分去东北大连,江苏南通,广东广州东莞深圳打工去了。农村的孩子大概就定?几条路可走,像铺好的火车车轨,快速地选择叉道,然后一条道走到黑,谁有啥办法?

可老忠坚持让儿子上高中,他并不羡慕别家孩子隔几个月从外地寄回家多少多少钱。当邻居们笑呵呵地从邮政所取回钱时,高高兴兴地从正在饭场里蹲着吃饭的村人中走过时,这些取钱的人常常有意无意地摸了摸鼓鼓的口袋,这是他们养儿子的回头钱,像是田地里出产的粮食,终于在劳累了一季子后回到了自家的粮仓里,揣着钱的父母们心满意足了。这时,老忠自信地想,他家的娃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将来一定会挣回更大的钱,说不定会当个一官半职哩!老忠他爹就在旧社会做过官。现在老忠他爹早不在了,解放前就不在了,坟在后岗上。据一个过路的看风水的说,这坟园里,后辈人肯定会出个不干活的人。老忠是从邻居的口中听说了这风水先生说的话,老忠深信不疑。老忠认为,这个不干活的人一定是他家儿子忠娃。忠娃从小就忽灵,小学初中一直是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这去上县城里的少年班,肯定又是学习好。这三年内高中得的奖状都贴满了他家那堂屋里的东西两墙了。老忠常对忠娃他娘说,你的肚子真会生,生了一个娃儿就是个好娃儿,就能让咱家在村里成为旁人眼气的对象!

因此,有了这个儿子能上成学的念头儿,老忠在干农活时,再累也终能挺过去。老忠五十多岁了,仍和三四十岁的年轻辈一样劳动。在用架子车往地里拉粪时,在拉一车红薯从虚地里往外拉,老忠和忠娃娘身子向前狠劲地倾,纤绳深深地勒进结实的肉里,即使在深秋季节里,他们也常常满头大汗,巨大的汗珠如夏季的雨滴在黑土地里。他们从不嫌苦,从不在供儿子上学的道路上后退一步。

近来,老忠两口子格外兴奋,这个夏天,是儿子高考的季节。鲤鱼跃龙门,能不能一跃成龙?老忠急切地盼望着成龙变成现实。

儿子从县城回来了。

老忠在儿子晚饭吃四个荷包蛋后,想给儿子说一些鼓励的话,还想从谈话中听出更大的信心。他停了好一阵子,才说出了心中想了几千遍的话,忠娃,咱们坟园里风脉好,有个算命先生说过的,你爷在旧社会就做个官。这村里就你一个人上了高中,村里也就咱家的房子没翻修。你大伯家的二胖结了婚,孩子都有了。忠娃听他爹说完,两手搓了搓说,爹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一定努力考好。

儿子第二天下午又走了,提前到校,儿子说,要再复习复习,准备考试。

儿子走后,老忠暗暗地对忠娃娘说,准备香表。

夜深人静时,老忠让忠娃娘在神坛上的香炉里燃了三支香,又烧了一刀表。拉了忠娃娘对着神坛,对着看不见的神,磕了三个头。





忠娃下午和爹娘道别,蹬上那辆他爷传下来的自行车,提前走了。他要在下午班里人少时,好好学一学语文,语文是第一场要考的科目,语文考好了,可以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信心。近来,越是临近高考,他越是紧张。

忠娃不像班上其他的同学,男男女女,呼朋唤友地在春风堂前的桂花园里照相。同学们说,当年范仲淹老先生在邓州招生授课,就是在这春风堂里教出了状元贾黯。范公不在了,可这名在,这地方还在,去这个地方沾一沾文气,手攀桂花枝,摸花一笑,也想着蟾宫折桂一回。

同学们欢笑着来来去去,可忠娃,学名李一忠的这个男同学却坐在自己第一排中间的座位上,一会儿练练字,一会儿演演题。

李一忠在还个县城里最好的学校少年班里并不是个尖子生,全县的优秀学生集中在这里,强中更有强者,李一忠这时已落到中等学生的层次了。

李一忠想,这马上要进行的高考,对尖子生来讲是一场盛大的宴会,而对他来讲则是一个有着众兵把守的关口。如果过不了这个关口,他爹会怎么想,村里人会怎么想,自己可怎么面对这么多熟悉的人。这些人中有的是失望,是自己的亲人,有的是高兴,可能是自己邻居。想到这里李一忠的心里就是一阵紧张,似站在悬崖边上。

李一忠继续骑着这样破旧但仍能转圈的自行车行驶在去上学的路上,这是一条三十华里的路程。这从西堂村到穰县的路是一个只拐了一个直角的路,从西堂村向北经过了尹营,魏湖,赵湾,再往北一点儿就上了穰新公路,穰新公路是水泥路,而从西堂村到穰新路之间却是泥土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根本不能骑车,好多次李一忠就是扛着自行车才走过这七八里。李一忠在泥泞中行走时曾无数次地骂这段路,可又必须要走这段路,这段路似是一段对比鲜明的经历,让李一忠体会走在城市中的轻松。

李一忠知道,乡下的邻居们从未对泥泞的土路烦恼过,他们一下雨,干不成农活,就躲在家里不出门,男的坐在门口抽一天的旱烟,女的坐在门口纳一天的鞋底子,泥泞的去县城的官路似与他们无关。好多次李一忠扛着车走,或在路在的草滩上歇息,绝不会碰到一个熟人,每当此时,李一忠看着不远处村里上升的炊烟,随即生出无尽的孤独感。

可李一忠必须要走下去,为他是他们村唯一的高中生,为他父母的拼命的劳动,为他一天天加厚的眼镜片,为了城里的水泥地,他李一忠必须要走下去。

穰新路上的卡车公共汽车拖拉机轰鸣而过,李一忠在每次车过时身子都被车裹挟的风沙逼到公路的边缘,在道边高大的白杨树旁,他才能找到一点儿安全感。白杨树的树叶风吹过,发出阵阵掌声,不知是在为谁而鼓掌,它们不知疲倦,一路上的白杨树都是如此,李一忠却在这掌声中走过了二十华里的穰新路。

围绕在穰县中心城区的是明朝始建的护城河和土城墙,护城河慢慢地流着些黑水,土城墙上植满了松柏之类的树,乌青色的一长溜子放在护城河里边儿。从土城墙的东南角已能隐约看见县一高中的八角楼,这座教学楼通体为白,很是抢眼。这八角楼共有四层,每层有六个教室,每个教室呈正八边形,故名八角楼。这座楼是县城最新建的最漂亮的建筑,是县一中的标志。

李一忠绕过南边的护城河,从南关的文化路向北,再向东走春风路,就望见了县一中的北门和大操场了。





李一忠花了一个钟头的时间才骑车从西堂村到了县一中的北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操场上白天永远都有老师和学生在打篮球,只要不下雨。三五成群的学生们或绕着这四百米的煤渣跑道散步,或坐在操场上的草地上看书,看人,发呆。

可在大门口的铁大门边儿却围着一圈儿的人,人们来来往往,有走的有停住脚往里瞅的。李一忠也好奇,把自行车往大门边们墙边儿一靠,也挤了过去一看究竟。

在铁门上竟拴着一个瘦瘦的年轻人,他双手背后被拴在大铁门上,一双黄皮凉鞋在他身边儿,一只压在另一只上,皮凉鞋帮掉了一边儿,白短袖上有黄色的汗渍,手臂上显出一道黑色的痣。这是一个留着偏分的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这时他赤脚站在水泥地上,腿不停地颤抖,头左右时时狠劲地摆动一下,似在甩起他过长的头发,又似在想摆脱什么。他时不时地与过往看他的男女同学对视,似并不怕学生们的谈论和指点。

同学们大约说出了以下的话,铁老师,体育组的铁老师抓住的,这个货正在教室里要拉一个高三的女同学出教室,他早就不上学了,在快高考了竟到教室里胡闹,听说他高二时辍学打工去了,这女同学是他同学,听说学习也不好,女同学在教室里一哭,碰巧路过的体育老师听到了,这货还不让铁老师管,还推了铁老师,铁老师恼了,一把就把他揪出来拴在这儿。

李一忠看了这个拴在学校大门口的小青年,没有生出一点儿的愤怒,更多的是悲哀。这种用恐怖的方式教育人比恐怖本身更可怕,这拴在校大门口的小青年成了这个学校学生心里的一个挡板,堵住了自由幻想的花季,许多念头都被这一拴给拴住了。

拴人,他见过,在农村抓住小贼,偷鸡摸狗之类的,大都是拴住,打一顿,就放了。

有一回邻村许多人看戏一样围着追着看一个偷吃西瓜的人被拴着牵着走,那个人边走边自己喊,我是偷瓜贼,我好吃,我不要脸。那个边被牵着走,时不时地还因喊声小而挨打,那打人的因嫌手疼就用麻绳抽,连麻绳都抽断了。那人偶尔哀求,爷们,把我放了吧,我再也不偷了。可那打人的连瞅也不瞅,理都不理,只问,你服不服?李一忠那时才十来岁,上小学,看了一眼,就哭着回家了。他娘问,为啥?他说,偷瓜的人可怜。他娘笑着说,我娃心真软。

每当看到公开的人打人,那怕是打的是做坏事的人,李一忠也觉得残忍。

而这一次拴人的景象竟出现在县城一高的大门口,这令李一忠十分惊骇,他一时竟浑身不自在起来,好像那被拴的是他,是他自己在同学们面前被展览被取笑。他匆匆地从大门口的边上推过自行车,向学校车子棚走去。



李一忠推车走在这有几十年历史的校园里,不过有人向上追溯,说在这个地方办学最早的有稽可查的,是北宋年间范仲淹所办的花洲书院,这么算来,这县一高的文脉倒有近千年长了。

现在,下午的阳光火扎扎地照在这松柏青青的校园里,碗口粗的松树直插蓝天之上,每棵树都是那么的直,它们在校园里的各条主路上生长,在各条小路上生长,也在冒着煤烟的大灶旁生长,也会在男女的大厕所旁生长。校内的主楼八角楼如一个白净的小生,玉树临风地站在其它有些年代感的四层红砖男女寝室丛中,这些寝室犹如一些年老的人,虽不占中心位置,但仍在坚持为这几千名学生们服务。

校园的最南边是一堵矮墙,隔开了土城墙与校园,但从北向南望去,即使在火扎扎的阳光下,仍能看到有些永不散去的蓝白色的云气,它们就停留在城墙边,如传说中的仙境,有人说,这是穰县的文脉所在,城墙四面,今只剩东南一角仅存。

李一忠正走间,忽然有一人在后喊,李一忠。回头一看,原来是数学老师白老师。白老师说,来跟我到我住室里。

白老师已经五十多岁了,但头发已经全白,中等个,穿着当时老师的不大穿的西装,深蓝色的,却也没有系过领带,白衬衣很白,西装很板正,皮鞋也很亮。白老师很人精神,上课声如洪钟,头脑灵活,思维敏捷,据说是北大的毕业生,不知什么缘故,竟在这个偏远的小县城里教书。

白老师的住室在桂花园后边,这个小院只住了四五家。白老师住室门口摆了一排十来盆的菊花,这时是夏天,一朵也没有开放,但叶子浓密肥厚。

李一忠,放好车了,跟着白老师进了屋,这住室是红砖屋架房,两间房一个门,里面是一个套间,外面一间是客厅兼厨房,简单的一张长书桌在后窗,前窗下摆着案板桌,桌下放着炒锅饭锅,蒸馍篦子水桶面缸等,桌旁是煤炉,上面放着烧水壶。一捆长长的青白色的葱,整齐地竖在桌子旁的墙边。

白老师说,刚好看见你了,我刚演好这个题,那个张阳问我的,你拿给他,让他看看,看他还有什么疑问,让他来找我。我急着有事儿出门,六点能回来。

白老师说的这个张阳是个数学痴,对着一个难的数学题能沉思几个钟头儿也不挪动一下身子,厕所都不去。而白老师这个北大的学生竟能和张阳一见如故,喜欢得如同父子,见面不笑不说话,真是园丁更爱茁壮花呀!

李一忠与张阳是同桌,好友。白老师找李一忠,李一忠一定能保证完成任务。

李一忠从白老师住室走出,一手推车一手拿着这张稿纸,这白老师给张阳演的这个数学题,李一忠竟一个步骤也看不明白。

李一忠如坠深深的泥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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