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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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遏云峰的凌阕内阁住着一位公子,说起这公子,在江湖上实在是个传奇。

  公子少年成才,听闻八年前便是他同那时的武林第一高手一道血洗了邪教,那日邪教殿前血流成河,高手与公子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执剑立于殿上,睥睨群雄,竟无一人能够近身。

  那年公子不过十九岁,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武林中又有一个响亮的名号将要崛起时,二人却在携手杀了邪教教主后,便一并功成身退了。

  直到八年后,遏云峰上凌阕阁的沈阁主沈钰以酿得一手好酒出了名,江湖中有些阅历的老人才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

  沈钰……不就是当初和武林第一高手一起灭了邪教的那个少年吗?

  一时间,遏云峰人头攒动,无数武林后辈借着饮酒之名想要一睹沈阁主的真容。

  一睹其真容后,又有无数后辈为之神魂颠倒,魂不守舍。

  这个沈钰,长得实在没得说,好看得像是画里的神仙,一尘不染,温润如玉,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于是在江湖中,他的传奇里,又多了一条美貌。

  只是他的身边却不见传闻中与他一并退隐的昔日的第一高手,反倒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那少年眉目俊朗,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倒与那沈公子有几分相像。

  于是江湖中又有不少人猜测三者间的关系,却终是没个答案。

  “阿钰,凌阕阁闭门谢客吧。这些人来来往往的,扰了你的清净。”

  “好。”沈钰坐在窗边抚琴,琴声如幽谷清流,如瀑的墨发随意披散着,狭长的眉目染了笑意。

  他不紧不慢地抚着琴,笑得随意却极温柔,“酒窖里有我新酿好的三秋醉,就当是给你赔罪了。”

  “赔罪?赔什么罪?”

  “那些人争着来看我,你不高兴了。”说着,他抬眼看向面前的少年,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少年的脸蓦地通红,咬着嘴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有些别扭地开口,“我……还不是因为你太好看了。”

 “嗯,我知道。”沈钰眼里划过一丝促狭。

  付尘此番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红着脸转过身便快步走出房间,“咳,我……我去酒窖了。”

  沈钰看着少年匆匆离去的背影,停下了手上抚琴的动作,思绪被拉回了当初付大哥将他托付给自己时的情景。

  那年邪教横行,民不聊生,江湖上一片乌烟瘴气。他与付大哥集天下英雄,联手剿灭邪教,最终却只有他一个人留了下来。

  他自幼跟随付大哥闯荡江湖,这一身武功琴艺都是付大哥教的。那日在毓山山巅,邪教殿前,付大哥化为灰烬随风散去的画面,他这辈子也忘不了。

  这江湖中处处流传着他们的传说,可传说毕竟只是传说。这世上有些事情,他终究是拦不住的。


 第一次见到付尘时,他只有八岁。男孩仰起稚气未脱的脸,问他,我爹呢?

  “你爹为了斩灭贼人,羽化登仙了。”

  “那贼人呢?”男孩定定看着他。

  “死了。”

  “你是我爹什么人?”

  “你爹他是我最敬佩的人,是我的师长。他临终前托付我接你走。”

  男孩也不哭,也不闹,歪着脑袋看着他,随后点了点头,轻轻拉住他伸出的手,也不问他去哪,“好,我跟你走。”

  付尘从小就没了娘,父亲走后,沈钰就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沈钰退隐了江湖,带着他上遏云峰建了座凌阕阁,从此酿酒抚琴,不问世事。

初到遏云峰时,沈钰问他,我说是你爹的故人你便想也不想就跟我走了,就不怕我是骗你的?

  那时付尘颇为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想过了的,你生得那样好看,一定不会是骗我的。

  听他这样一说,沈钰蓦地笑了,那笑如雪后初霁,足以倾倒众生。

  沈钰教他习字,教他抚琴,教他作画,教他待人处世之道。

  他不解,问,我们在这凌阕阁呆得好好的,既不待人也不处世,你教我这些做什么?

  沈钰便笑,若是有一天你出了这凌阕阁呢?

少年的语气坚定无比,不容置疑,只要你还在这儿,我此生都不会离了这凌阕阁!

  起初付尘常睡不安生,总害怕一个人睡,沈钰便夜夜都陪着他。沈钰睡得很浅,每每付尘半夜从梦中惊醒,总会被身旁的人搂入怀中,铺天盖地袭来的都是那人的气息。

  那人将下巴抵在他头顶,一面轻拍着他的背,一面柔声说,别怕,我在这儿呢。

  声音慵懒,却让人心安。

  渐渐地他便习惯了在这样的声音里入眠,靠着那人的胸口,听着他胸膛内有力的心跳声,从此一夜无梦。

  沈钰善酿酒,付尘最爱喝的,就是他酿的三秋醉,每次总是喝得大醉,借机躺在他怀里撒泼。

沈钰总是一边哄着他喝解酒药,一边无奈地笑着摇头。

  付尘发现沈钰总是很爱笑的,而他笑起来又好看得没几个人能招架得住。

  有一次他又喝醉了,迷迷糊糊间看着那张好看得不像话的脸,说,阿钰,你笑起来真好看,我最喜欢看你笑。

  他又说,阿钰,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说着说着,嘟嘟囔囔地,他就沉沉睡去了。沈钰轻轻抱着他,窗外落雪纷飞,散在风里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大梦。


  凌阕阁闭阁谢客的前一天,阁里来了个人。那人背着长剑,一身绛紫色的长袍,沈钰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他却不是来找沈钰的,而是对着他身边的付尘问道:“不知这位少侠可愿同在下下山,看看这山外的世界?”

  还不等付尘开口,沈钰便微微蹙了蹙眉,语调清冷,“我的人,岂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公子请回吧。”

  “少侠先不急着回绝,在下有些话,想同少侠细讲,少侠听了再做决断也未可知。”那人却并不理会沈钰,而是看着付尘的眼睛,笑得极具诱惑。

  沈钰的脸上有了怒色,正打算送客,付尘却拦下了他,“阿钰,我倒想听听他能讲出些什么来。”

  沈钰顿了顿,最终却是点了点头。

  “还请沈阁主回避。”

  沈钰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些,却还是什么都没说,独自拂袖离开了屋内。

 他相信不论如何那人都是无法说动付尘离开的,可他却万万不曾想到,当他回屋时,付尘却是看着他,说,阿钰,有的东西,我还是想下山去看看。

  他静静看着付尘,一言不发,风灌满了广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看不出悲喜。

  付尘却觉得那目光十分的沉,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沈钰就在那站着,可付尘却突然觉得,他离自己从未那么远过。

  “好。”不知过了多久,沈钰看了垂下眼眸,淡淡道,“记得回来。”

  那天夜里,付尘跟着那紫衣公子下了山,沿着那年沈钰带他上山时的那条小道。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山顶那条路的尽头,却没有看到那个皎白如月的身影。

  那之后,沈钰常常独自在酒窖喝得酩酊大醉。


自付大哥走后,他便嗜酒,后来是因为有了要照顾的人,才收敛了许多。如今他要照顾的人走了,诺大的遏云峰就只有他一人,他便又做回了他的酒中仙。

  人有了想要忘记的事,便会想喝酒。他酿的酒叫三秋醉,却到底也醉不了三秋。

  那年在毓山山巅,他没能拦住付大哥与邪教教主玉石俱焚,即便是一具尸首,他也没能留下。哪怕过了八年,对于亦师亦友的付大哥的故去,他却还是没能放下。

  付尘曾问过他酿酒的技艺是跟谁学的,那时他双目轻闭,笑着说,大概是无师自通吧。

付尘离开了两年,凌阕阁便冷清了两年。习惯了身边总有一个人缠着,突然只剩自己了,难免觉得空荡得紧。这两年里付尘也常给他写信,大多都是报平安的,他每次看罢都将信好好的收起来,却从不回信。

  直到有一天,付尘在信中说,武林中有许多传言,说自己父亲的死,与沈钰脱不了干系。

  沈钰看到信时,愣了一愣,微微苦笑,最后却依旧把信收了起来,没有回一个字。

  他一向不喜欢解释,付尘是自己教出来的,八年朝夕相处,自己是怎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又何须解释。


 再后来,付尘在信中告诉他,邪教余孽未清,当初带他下山的那个紫衣公子便是前任邪教教主之子。那人一直在二人间挑拨离间,试图将杀父之仇嫁祸到沈钰头上。如今他要替天行道,亲自上毓山山巅杀了仇人之子。

  看到这封信,沈钰手下一抖,酒坛子砸碎在地。

  他快马加鞭地往毓山赶,日夜兼程,不眠不休。他心里快急疯了,邪教教主,毓山山巅……难怪当初见到那人时他觉得眼熟,原来那人长得像极了他的父亲,上一任教主。

  八年前,便是在那,他没能救下付大哥;八年后,他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护住他此生最想护住的人。


再次见到付尘时,他身上是一朵一朵绽开的血花,已经是强弩之末。沈钰飞身扑上去,护在他的身前,对他说,我在这儿,都交给我。

  一如曾经无数次他从梦中醒来时,耳畔传来的声音。

  白色的衣诀在眼前翻飞,沈钰的剑极快、极准,剑气所过,泛起一道又一道银光。

  付尘第一次看见那件向来一尘不染的白袍染了血色,剑光将衣袍斩得破碎,大片大片的血迹晕开,如牡丹盛放。

  他心里突然烦躁不堪。

  两年前在凌阕阁上,那个紫衣公子告诉他,沈钰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在武林中扬名,利用他父亲杀死了前任邪教教主,随后又杀了他父亲,为了避风头,对外宣称两人双双退隐了。

 他不信,气得想要杀了对方。可那人的眼睛深邃无比,叫人难以捉摸。

  那人看着自己,说,不然如果沈钰真的想退隐的话,以他的能耐,又如何又会重新出现在武林中人的视野里?不然为何当初在毓山山巅,所有人都找不到你父亲的遗骸?不然为何江湖的传闻中,是二人双双退隐?这其间疑点太多,你是不信,还是不敢信?

  他跟那人下山,为的是证实沈钰的清白,可他所调查到的线索,却无一不指向沈钰。

  他突然就动摇了。

 一日,那紫衣公子告诉他,沈钰收养你,照顾你,不过是想博得个仁义的名声。你以为他对你好,但所有的好不过是利用和算计。

  听到这话,他久久难以冷静,哪怕沈钰真的杀了父亲他都可以不去恨他,可是只要一想到他对自己的好也都是假的,付尘就觉得一整颗心纠在一起,难受得不行。

  他给沈钰写信,可沈钰从来没有回过他,就连那封带着质疑的信,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字的解释。

  那紫衣公子原本以为沈钰这杀父之仇终于已经坐实了,只等着两人自相残杀,却不曾想这付尘一转矛头,竟是向自己杀来

付尘还是容不得别人这样说沈钰不好,何况对方摆明了的居心叵测。哪怕那些都是真的,他也想亲自问一问沈钰,想听他亲口说。

  可是如今沈钰就在他面前,他却不敢问了。他怕,他太怕沈钰承认了一切,他会承受不住。

  他再也无法冷静下来,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

  “嘶啦”一声闷响,一把利剑,从背后插入了沈钰的身体,霎时间,血如泉涌。

  沈钰错愕地回过头,看着握着剑的那个人,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少年,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人,他会窝在自己怀里撒娇,会偷喝自己酿的酒,会在自己假寐时蹑手蹑脚地偷亲自己的脸,那是他这一生最想护住的人。

他想过无数次他们未来的路,却从没想过他的剑会刺向自己。

  他似乎更瘦了,也更高了,轮廓也更加分明了。沈钰一直在等着他长大,如今他终于长大了,却再也不是他的少年了。

  沈钰很吃力地挤出一个笑,眼眶却红得厉害。

  “小尘,你不信我。”

  他说,阿钰,你笑起来真好看,我最喜欢看你笑。

  他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他说,等我长大了,要在这儿建一个屋子,把你藏起来,这世上除了我,谁也找不到你。

  沈钰突然发现,很多事情是自己错了。岁华都瞬息,两年的时光原来那么长,长得足以改变太多事。

  邪教余孽执剑压了上来,一身白衣尽数染红。他突然双手举剑,深吸了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词。

  八年前,付大哥就是用这一招血洗了邪教。

  剑身突然泛起万丈光芒,剑气所过之处,见血封喉,无一人幸免。那是他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荡出的剑气,方圆数里内,除了他不想杀的人,没人能逃脱。

  受了那一剑,他的脚步已有些虚晃,连挥剑都稍显吃力。只有这样,只有用这招,才能护住身后的那个人啊。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神情怔愣的少年轻笑开来,十年光阴在脑海中走马而过,最终临别时,却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付尘伸手去抓,才发现自己的手里的剑上,还沾着他的血。温热的鲜血顺着剑刃一滴一滴砸落,落在雪上,丝丝缕缕沁开。

  一阵风吹过,那笑散在风里,公子的身形一寸寸化作灰烬,随着那风拂过草木山川,纷纷扬扬洒向天地之间。

  风停了,他先前站的地方,除了一件染血的白袍,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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