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想从互联网上消失，而他们没做成这件事的原因只是还没下定决心。
近日，加拿大一所大学的研究者通过对254个学生的调查研究发现，沉迷于社交媒体、在线视频和浏览网页的年轻人更可能产生抑郁、焦虑、冲动、注意力涣散等情感障碍——这和我们的日常经验吻合。
但是大部分人“生了病”以后，并没有努力地摆脱病原。没错，不管我们会不会有光明的前程，也总是会选择阻力最短的路径，除非此路不通。
1994年互联网初始时期，全球只有不到3000个网页，你熟悉的门户网站和搜索引擎通通还没有诞生，而2014年，这个数字超过了10亿。你正在匆匆观看的这个小小网页可能在你不经意间关上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也可能突然蔓延到周围所有人的手机屏幕上。
How To Disappear CompletelyRadiohead - Kid A所以，这可能是最难让自己彻底消失的时代。因为从世界上消失并不是烧毁日记，销掉银行账户，然后销声匿迹这么简单。正如“网络冲浪”这个当初最时髦的说法中隐藏的危险——这个浪一旦冲了，你的痕迹就会在水中扩散开。
这片海不属于任何人。但任何人都可能像猎头一样，从网络上搜索到你的信息，不管你用了多少个笔名，或者把公司的名称来回来去翻译了几回。任何一个人都可能知道你从一所还不错的大学里最水的专业毕业，在工作上没遭遇太多挫折，性格蔫怂，却在网上偶尔言辞激烈，目前的大部分时间里住在一个以人口密集著称的城郊社区里。
在“如何彻底从网络上消失”这个搜索结果中，大部分网页告诉你，别怕，慢慢来，只要意志足够坚决并且记性不是太差就行了。毕竟，你在进行这个时代最难的尝试之一——在Urban Dictionary上，这种行为被称为“因特网自杀”（Internet Suicide）。
那么，如何“自杀”呢？
我试了一次。
我首先开始尝试注销所有的社交账号，因为在搜索引擎上检索自己的名字时，出现在搜索结果最前面、透露信息最多的都是社交类网站。为此，我登录了一个我大三之后就没有再登陆过的网站，开始删所有相册、状态和日志——还好，我以前已经删掉了大部分。麻烦的是，我的信息不仅仅存在在自己的主页里，于是我不得不发信息，请求那些有我出现的照片的拍摄者删除照片、那些提到过我名字的人从他们的主页里删除我的名字……希望很渺茫，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也已经不用那个网站了。如果不行，我只能找网站的工作人员寻求帮助了。
有些网站想很努力地留住我，在我准备注销时大打抒情牌，提醒我我曾经的在这里度过的岁月（尽管傻逼但）多么珍贵，这让我感觉像被喝醉的ex发了好人卡。有的网站仅仅有“停用账号”的选项，于是我删除了所有好友，改了个随机的名字，然后把所有的资料设成了“仅个人可见”。
第二步，我登陆了几种支付工具，然后痛快地解绑我用这些账号登陆的购物网站。拜拜了，被无数看不见的人虎视眈眈的购物车！拜拜了，那些神奇的，给你下足了迷魂药的商品评价！
随后是解绑银行卡，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直到我发现，我没法注销账户，也没法更改我的实名制信息。我向客服询问能否注销账号，理由是我要迁居国外，很长时间不会和国内的商户和亲人有经济往来，担心账户有风险。客服发来了一个安慰的表情，然后开始指导我锁定账户——“不能注销吗？”我问。“你的账户不会有风险，如果您有一天需要回来，启用账户也很简单。”
我觉得我开始真正考虑“迁居”这句随口编出的谎话了。
谷歌今年输了一场官司。欧盟最高法院要求他们允许用户从搜索引擎结果页面中删除自己的名字或相关历史事件，这种权利被称为“被遗忘权”。裁决颁布后的3天之内，谷歌接到了1000多个个人或机构的屏蔽相关链接的要求，其中，大部分的人有犯罪记录。
但我当然不可能仅仅在谷歌留下自己的痕迹，很多网站仍然不允许注销个人账户或屏蔽个人信息，不过也有特例——在意外出现了非法信息或极大暴露他人隐私的情况下，一般网站都会删除相关内容。我在想，要不要在那些“删不掉”的地方，加点违禁内容，或是一咬牙干脆拿自己开刀彻底地自我诋毁一下，然后说是账户被黑了？
我最终还是没能下得去手，因为这让我感觉像个极力掩藏过去的政客，或者智商不高的公关。
我又尝试了一个据称帮大家从互联网上摆脱出来的网站deseat.me，它的原理是通过清查邮箱相关的信息，帮你找到你用这些邮箱注册登陆过的网站，然后通过“一键注销”和这些网站一刀两断。
这个网站用gmail账户登陆后，delete的按钮非常显眼。抱着消除那一长串账号的决心，我毫不犹豫地点下去……但是，突然，熟悉的页面又出现了，我又跳到了那个我希望注销账号的网站，因为为了注销我需要先登陆，问题是，我又不记得密码了。
……
几个小时过后，我又重复了几十遍上述的四个步骤，也用密码生成器生成了几十个这辈子我都不会记住的密码。
这时我终于理解了“极简主义”的生活究竟有多么多快好省。
最后，我半绝望地试着清除我的gmail账号。经过了刚才的步骤，我心里已经预见到这几乎不可能。
“用户是可以停用帐号的，不过一旦用户有需要，我们可以帮助用户恢复帐号。”——也就是说，帐号信息不会真的被删除。
“为了防止信息丢失，我们都会对数据进行备份，而要将此完全删除也需要假以时日。”——如同比我“希望从网络上消失”这件事更“需要假以时日”。
我发现“从网络上彻底消失”这件事最难的事情在于说服自己和那些黑着眼圈呆在电脑电话后的网站工作人员说明“为什么我需要彻底地清除一切和自己有关的信息”。
“我深思熟虑地决定去死”，“外星人告诉我我必须把自己完全地从地球上抹除后，他们才能带我离开这儿”，“我收到了一连串的无名人发来的恐吓，我决定改头换面”……
不，没有一个有说服力。
所以我只能精疲力尽地坐在电脑前，面前是乱七八糟无法清除的账户。我在用谷歌翻译和某购物网站上的客服聊天，她刚刚找回了密码，并贴心地告知我还有一张赠送的5美金礼品卡没有用。“对不起，我忘记了。”这时我想到，她所在的国家应该已经是凌晨了，在这时拒绝一个人善意的请求似乎显得格外残忍。
毫无疑问，我打开的翻译程序、这些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记录正再一次被一些网站的服务器记录，甚至正在被那些堪称疯狂的“互联网档案”服务器收集，以备在几百年后被人后来人检索到。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找一家收费的“替你自杀”服务商，这样你就不用费劲地反复尝试上面的步骤了。很多此类服务的提供商声称，他们甚至会把你的所有信息从“深网”中抹去。为此，你需要和他们签一个保密协议，不过谁能你的信息不会从这家服务商的服务器上被窃取呢？
在线婚外情网站AshleyMadison.com去年被黑，3700万用户发现他们当初付费时得到的承诺——“意外”发生时个人信息会被完全删除——没有得到兑现，因为用户的购买记录，包括真实姓名和住址在黑客的电脑上一目了然。
而我仍然是那个试图用随机密码、假信息和假名字制造混淆的我，依然没能从网络上消失。从网络上试图删除自己这件事地过程就像一场噩梦不断重现，让人不断遭遇这个世界和自己几乎无法修复的漏洞和弱点。
而我们终究难以因为害怕冲浪而远离海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