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五月中旬的一天中午，连续劳累了一个多月没有休息，丈夫提议外出就餐，一来解解馋，二来去去这数月来的乏气。

吃完饭急匆匆往回赶，上的楼梯，到了门口，只见之前散落门外的葱像被梳子梳拢了一般，整整齐齐地排在拐角处的蓝色塑料花盆。

平日我做饭的时候，从葱捆里随意抽一根就进屋，因急着赶时间，零零散散碎在门外的干葱屑也不去理会，铺满地面，幸好住在顶楼，对门又常不住人，这才滋长了这懒散的性格，积攒的时间久了，实在看不下去，也会顶着一身的疲乏打扫干净。

今天，不光这葱拢得利落，连地上的葱屑也被清理地干干净净，不用说，就知道是冯姨来过。

1.

冯姨和我住同一栋楼，是我的邻居。

两年前的夏天，一到黄昏，太阳散去炙热的暑气，我就会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下楼溜达，这时间正是人们饭后散步时间，一到这时，人们总会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在前面哼哼着抱着孩子哄，而我在后面小步紧随，一脸的担忧。

这个中年女人就是冯姨，冯姨是这栋楼二楼的住户，和我家隔着四层楼的空间。冯姨今年五十又六，身形高大，干事利落，长相清俊，只上嘴唇中间似有一处利器伤过的疤痕，我猜想是年轻时和冯叔打架所致？不得而知，但也不影响整体美观，脸上轻轻一笑，便带出些亲和来。

和冯姨相识，起因于工作。

2016年腊月底，产假到期，单位的连环催命call接二连三打来，语气由最初的温和礼貌变为清峻严厉，情急之下，丈夫挨个敲邻居的门寻求支援，恰好碰见正在三楼打麻将的一伙老太太，围着麻将桌纷纷出谋划策，有提议各大小区贴广告的，有建议网上招聘的，唯有一旁的冯姨一拍胸脯：小俞，孩子我给你看，你们放心上班，不过只能给你看下午的，你用就用，不用就另找人！

丈夫寻思:用倒是能用，可这楼上楼下的，怎么过意的去？

她似乎看出了丈夫的心思，一言挑明:我家淼淼快娶媳妇了，手里正缺钱，我上午幼儿园做饭，下午给你们看孩子，能多挣两就多挣两个！再说这楼上楼下的你方便我也方便！

听她话说的有理，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就答应了，这一应就是一年。

2.

冯姨为人豪爽大方，做事规矩。每天下午按时到岗，一到两点，准能听见楼道里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我便会提前开门等候，进门，互相问候，有话多说，无话则少言，收拾好衣物，给孩子穿戴好鞋袜，高高兴兴的抱下了楼。

有时赶上孩子睡熟了，挑着精神头足的时候，冯姨便会收拢了孩子的脏衣脏裤，三下五除二洗干净了一件件晾晒到衣架上。有时上午幼儿园活儿多的话，回来一身的疲惫，冯姨来了也不多说，往沙发上一歪，斜躺了过去，候着孩子醒来一起下楼。这时的我便加紧穿戴衣服出门上班。我的出门时间和冯姨的进门时间总是高度一致。

有一日，冯姨进屋一脸的失落，脸上似乎还挂着泪痕，一言不发悄然躺在了沙发床上，我正急着拾掇自己，并未细问便匆匆出了门，冯姨也未再提起此事。后来听知情人说，因为幼儿园后勤分工不明，和人拌了嘴，我想冯姨平日里做事公道，不是遇见大的不公平也不会有如此大反应。

冯姨所在的幼儿园和小区仅隔着一条马路，出了楼门就是小区东门，出的东门，是一条沥青马路，沟通闹市和北环高速，在这个季节，马路两边一大丛一大丛的丁香开得正是夺目，灿烂。

东大门右拐，是一家新开几天的小型超市，两间店面，署名欢乐购，店主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诚实男孩。紧挨着的是老白饭店，厨房和餐房不分，客人吃饭时侧面厨房里的烟囱发出轰隆隆的巨响。隔过五六间没装修的门面，是连续六七家大红灯笼高高挂的生意兴隆的饭店，门前热闹鞍马喧！穿过马路往前走一百米左右，就是冯姨所在的幼儿园。

冯姨每天上午八点准时到幼儿园报到，候着孩子们吃完饭，一点半准时回家，歇息片刻再上来抱孩子下楼，直到六点结束，给家人安排好晚饭后，扭头又赶往三里外的鸡场喂鸡。

3.

鸡场临时搭建在自家的耕地，耕地地处新区，是政府重点开发的工业区，六车道宽的大马路早就修好，只等各大企业安家落户，部门领导整日殷勤地飞往全国各地招商引资，遥首企盼，可也只盼来两三家公司落户，至今大片土地仍然空置。

冯姨的鸡场里养着一百多只柴鸡，纯粮食喂养，鸡蛋按市价走十元一斤，一家人平时不舍得吃，有人买就挨家挨户送。

想吃鸡蛋，专挑超市便宜的肉鸡蛋买，至便宜时能降到两块左右。

往往这时，冯姨总会提前储备十好几斤，儿子抱怨:“咱家自己养鸡，连颗鸡蛋也吃不起，真是怪事！”

冯姨将鸡蛋分两罐腌渍，先用湿布擦净，放入瓷罐，开水凉透盛入，撒盐，腌渍一个月后入沸水锅煮熟，出锅，剥一个来吃，蛋清白细嫩滑，蛋黄酥软金黄，能淌出油来。

生活就如同这熟透了的鸡蛋，看上去冷酷坚硬，只要努努力，趟过去了便是柔软幸福。

冯叔常拿来做下酒菜，摆张红木小桌，炒几个时鲜小菜，邀几位酒友，畅谈世事变化，咂一口小酒，就一口咸鸡蛋，辣里调咸，咸中带甜，酒味足了，肚子饱了，顺便把人生百味也品了个遍。

前些日子听说新区有拆迁的消息，耕地加上旧房子谣传能拆九十万，喜得冯姨一宿没睡。

可过了些日子，拆迁风吹得大，却没见任何动静，鸡场费时费力，饲料昂贵又不见效益，便草草处理了。

冯姨这架随时间飘转的风车，仍旧日复一日的运转，偶尔有个头疼脑热，脑门上顶个大红火钵印继续运行。

4.

尽管整日忙个不停，还是不能满足家里的开销，按照时价，看一下午孩子，四个小时六百元，看在邻居的情面，丈夫又另加了一百，加上幼儿园的工资，一个月也就一千二三的收入，每月还需还一千五的房贷，如此下来不仅没有剩余，还得扣老本，如果换做他人，定会觉得生活无望，可冯姨整天仍旧乐观开朗，一大家人全靠她操持。

冯叔无营生，整日闲坐在家，幻想着政府尽快占用耕地，以此发一笔横财，可迟迟未能兑现。

夫妻二人平日里紧衣缩食，尽量缩减开销，洗完菜的水不舍得倒掉，储存在脏水桶，留作冲马桶用，纱窗用久了，用掸子扫扫灰尘，从不舍得用水冲洗。

去年冬天，楼顶的太阳能热水管崩坏，白花花的自来水顺着管道流下，一楼的院子被浸得透湿，一楼住户眼看着自来水汩汩直往外流，提着大桶连接了好几桶还是流个不停，冯姨知道后，心疼了很长时间。

“我说呢，天天上水怎么老是上不满，平时舍不得用水，这倒好，半年的水都浪费掉了。”脸上满是痛惜之色。

但纵然生活如此拮据，也并不能阻挡冯姨对儿子的大爱。

5.

冯姨在这栋楼里是出了名的爱子，年轻时生下三个女儿，为了生儿子，硬生生送出去两个，只留下大女儿，千呼万唤终于盼来一个男孩，全家都沉浸在欢喜当中，众星捧月，像宝贝一样捧着。

冯姨时常对我说:“我就喜欢这带把儿的，带把儿的儿多好，将来继承家业，养老送终。”其实知情的人都知道，冯姨家里常靠大女儿周济，逢年过节，大女儿除了给她寄衣服鞋子回来，甚至连洗衣液肥皂都一并供应。大女儿嫌她工资挣得少，每月另外寄三百块钱给她，工资刚够凑个整数。

淼淼出生后，公公专门请了算命先生，先生说此儿命里缺水，便起名作淼淼。淼淼虽是村里长大的男孩，但家庭优裕，长得白白净净，很是俊秀，二十三四岁看上去倒像个高中生，并且从小培养的就是城里人的爱好，先后到天津北京石家庄参加赛车比赛，还拿了奖杯回来。

平时不常回家，早先家里托人给他安排了工作，暂时有了栖身之所。每次看见他回来，屁兜里不是插瓶矿泉水就是一瓶饮料，手里是新出的苹果7s。

嫌家里茶饭差，纵使赶上饭点也不吃饭，而是另起炉灶，再做一锅，西红柿炒鸡蛋，因为只做一个人的饭量，很是干脆利落。

炒出来的鸡蛋黄纯纯，油滋滋，黄里透白，白中细嫩。冯姨不舍得动一筷子，天天白菜炖山药，时间久了，牙缝里全是白菜梆子味儿。

6.

早些年冯姨家很是富裕。冯叔原是木匠起家，凭着精湛的手艺，人气逐渐上升，找他做家具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索性自己开了家具店，先做好一批，卖掉，再做，再卖。

生意越做越大，家里逐渐积累了些家底，在一毛钱能买两块大白兔奶糖的九十年代，冯姨家就已经储存了三万块钱存款。有了钱，家里先后置办了彩电，冰箱，洗衣机，日子过得很是红火。

近些年来县城各地开矿办厂的趋势越来越盛，看见别人大把大把挣钱，一家人也有了做生意的想法。正赶上一家砖厂转让，冯姨一家联合几个股东筹资100万兴致勃勃办起了砖厂。

无奈第一批生产出来的砖头就酥软易碎，家里的钱已经全数投入，无力东山再起，还欠下一屁股债。再加上前些年冯叔酒后驾车撞了人，赔了五六万，一气之下，把汽车也卖了。自此以后，一家人陷入人生低谷，吃穿俭用。

尽管这样，冯姨仍旧乐观豁达，每次出门，都将自己打理地得体整洁，丝毫看不出有何欠缺，人前的冯姨总是体面干净。

其实冯姨也有伤心的一面，有段日子，有邻居挑唆两家的关系，说这楼上楼下的，你给人家看孩子，万一看出个好歹来，邻居做不成倒成了仇人，看你以后怎么处！

这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丈夫下楼开导冯姨:“哪有那么多事，别听人们瞎说，这是人们故意破坏我们的关系！”造谣的人就在旁边坐着，丈夫对着她说:“你哄不了就别哄，但你不能挑拨是非呀！”说得那个人一脸的羞臊。

冯姨一时禁受不住，坐在沙发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这日子可怎么过，我们家老冯一分钱挣不来，家里全靠我一人支撑，淼淼连工作都没有，眼看要娶媳妇了，还要一大把钱……”哭过了，第二天照样上班哄孩子，时间一久，裂缝自然愈合。

生活中的不顺和失落，阻挡不了冯姨对生活的热爱。

冯姨最拿手的事情就是养花，阳台上养了二十几盆花，个个绿油油，旺生生，找不出一片枯叶，花盆上面的花架各式各样，有用细铁丝折成的螺旋上升型，有用木头钉制的井字型，被架起来的花叶趁势蜿蜒攀爬，很是成规模。拍下来的照片，跟电脑上的壁纸一般漂亮。

我调侃她:“冯姨，你花儿养这么好，怎么不养花卖花？这地方可没几个人有这手艺！”

“嗨，哪有时间？再说又有谁会来买？”她笑着应道。

我家里养的花枯的枯，歪的歪，经冯姨的手一调理，所有的花立刻换新颜。

去年年底，眼看年关到了，我买了一大摞葱，绿叶白根，放在楼道拐角处，其实我并不是为了储存，而是觉得门口放一摞葱，这家庭的生活气息就更浓厚一些。

冯姨看见了，撸起袖子帮我把一大摞葱三下五下都扎成了小捆，临末还嘱咐时间久了要浇水，来年春天还能返绿长芽，这让我这个生活盲长了见识。

去年秋天，我不小心小产，没人伺候月子，从医院回来一直躺在床上，孩子在地上打滚，饭也没人做。

下午冯姨上来抱孩子看见这情景，连连替我抱屈:“这男人啊，就没个正经东西，高兴的时候跟着你享福，你一倒下，正眼都不带瞧你！”丈夫正坐在沙发上，一脸的黑线。

抱屈完，扭身蹙进厨房。我躺在卧室，只听见锅碗瓢盆煎炸烹炒一阵儿响，没多久，声音停下来，饭香也跟着袅袅浮动，出的房门，餐桌上已经摆了一满屉冒着热气的素馅包，还有一大盆烩菜正热气腾腾，绿颜色的韭菜末零星点缀在上面，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家常菜。

坐在桌边，一边吃菜，一边哽咽，要是我有一个这样体贴的母亲该多好，从小到大，母亲还未曾做过这样可口的饭菜，可是，这样的愿望也只能想想。

7.

母亲先天性智力障碍，脾气极是暴躁，只要看见父亲酗酒，怒气即刻发作，开口便骂，一张嘴就如开了嗓的锣，直骂到天昏地暗，风云变色，而且声音尖利如片刀，直刺每个人的耳膜。

见怪不怪的街坊照常挑水做饭，饲猪喂羊，唯有我一个人紧紧跟在母亲身后，惶恐难安，知道今晚回去又是一个难眠之夜，狂风暴雨过后不是天朗气清，还有纷纷细雨，狂吼之后是如蚊子一样的细碎齿咬，一直数念到黎明才肯停止。

每每想到童年，灰暗，晦涩是最合适的形容词。

度过难熬的冬季，春风逐渐吹醒了大地，吹酥了人心。尤其是四五月份，街道两旁的丁香盛开，浓郁的花香穿过大街小巷，游走在人们的鼻尖之上。

这季节的傍晚，冯姨总喜欢和邻居们结伴游走，一边走，一边拉话常，东家长西家短。

和冯姨结识后，邻居的大事小情知晓了不少，一楼东的儿子遭了车祸，一楼西的女儿作风不检点，离了婚，三楼的女儿和父母绝了交，四楼的小夫妻成天打架，一开战整个楼层就叮咣乱响，五楼的夫妇不生育，抱养的女儿又生了女儿……

这些让我明白，看似幸福的家庭背后，各有各的隐痛。

一日，冯姨来带着少有的喜色，我便细问其故。

她喜形于色:“这几天我下午回去，家里总有做饭的痕迹，桌子上摆着洗过的水果，还能闻见香水味，我估计是淼淼带了对象回来。”冯姨守得云开见月明，心头大事总算落了地。

淼淼有过一个前任，气质更为出众，两人关系也很融洽，但女方后来考了特岗教师，关系转了正，父母嫌弃淼淼是临时工，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两人便也作罢。

此事给冯姨带来了心理上的阴影，认定儿子将来一定要找有工作之人，可淼淼一没学历，二没手艺，即使能托些关系也要花一大笔钱，还要结婚装修房子，背上的债务都还没还，想想就着急，这可把冯姨愁苦了，日日寝食难安。

自从淼淼领回来对象，脸上的凄苦之色日减。女方没有正式工作，自然不会要求儿子也是正式工，她才幡然醒悟:“我以前总羡慕人家有工作，旱涝保收，没有工作都还不活了？不都过得好好的嘛！”

三个月后女方提出订婚，一张嘴就要十万八的订金。这次我和丈夫都发表了意见:“太贵了！我们单位最有钱的女同事，也只要了八万八现金，这家人怎么能要这么多？！”冯姨愤愤然。

有一日回家路上，看见淼淼骑电车迎面而来，后座驮着一个年轻女子，纤弱苗条，大大的眼睛，婉约而美好，很是养眼。

新媳妇登门，冯姨把最拿手的手艺展示出来，涮羊肉，炖排骨，红烧鲤鱼，韭菜蒸包，五花八门，各式各样。

因这新媳妇的到来，去年春节家里较往年更为红火热闹，自腊月二十六起，老屋就开始准备年货，老屋地面宽敞，老式大铁锅火力旺，烧出来的东西香，炸丸子，炖排骨，燎猪肘，做豆腐，轧粉条……一应全包！

从年初一到正月十五，客厅连设流水席，中午的餐桌刚撤，没过几个小时，桌上又摆满了盘碗，男人喝酒女人吃菜，空啤酒瓶成箱成箱地往外搬。

对于送出去的两个女儿，冯姨不是不介怀，二女儿认回来后，只叫她奶妈，结婚时父母站席没有她的份，为此独自痛哭了一回，现在过年过节也一并叫来团聚。

给新媳妇过完彩礼，就剩下房子装修的事情，住进来的前三年，家里并没有过分铺张，家具简单，地上泡沫板代替沙发，屋子里最多的就是床。

冯姨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儿子，但私下里也有些凄凄然:楼房冬季供暖充足，不想回老房子，回去还得生炉子，街坊邻居都惯熟了的，久不回老家，回去还得适应新环境，平时一抬腿就到了上班的地方，回老家再想呆在幼儿园，来回得跑八九里的路程。淼淼今年是本命年，媳妇不能过门，如若明年结婚，今年无论如何也该着手装修房子了。

耕地占用的谣言传了很久，迟迟没有兑现，冯姨一家仍然省吃俭用，但却从未放弃对生活的热爱，始终以一颗积极乐观，公平宽容的心对待生活。

人生就该这样，得意时不忘形，失意时不放弃，只要坚持，生活处处有惊喜。

尾声

前些日子杭州保姆纵火案开庭，全民皆愤。犯事之保姆，嗜赌如命，以各种理由多次欺骗主家，主家仁慈多次借钱给她，最高达十万，平时吃喝奢侈，开着主家的宝马四处逍遥。

就是这样的人最后纵火烧死女主和三个孩子。一个家庭瞬间支离破碎。更可恨的是，涉事保姆拒不认罪，当庭翻供。辩护律师黑白颠倒，为扭转局势上下其手，因此也被吊销律师之证数月。只能说万千真情，万万财富都添不满一个心灵迷失之人的欲望沟壑。

人这一生的境遇，本就有高有低，积善则有余庆，积不善则有余殃，以善心待人必定收获善果，就像冯姨这样，命运必定不会亏待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