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惊(上)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这时的江湖看似祥和,实则暗潮汹涌。魔教已沉寂多年,但它带给江湖的疮痍却让人不敢忘。

江家是铸剑世家,这代家主江北陵更是闻名天下的铸剑师,性凉温和,一身正气。江家剑冢的剑打造精良,削铁如泥,江湖上大多名剑都出自江家之手。铸剑师一生以铸剑为己任,不会在剑术上花费太多的精力,但他们平常的剑术在江湖上也算得上精绝。

江衡六岁那年,有道士算出她五行多金缺木,注定与剑无缘且命运多舛,万不可练剑,否则众叛亲离,孤寡一生。

江北陵听了震惊不已,江衡母亲为生她而死,他担心是因为铸剑造成的杀戮太多而影响到后世气运,他为江衡的余生担忧,更为他那毕生的心血忧愁。

铸剑世家啊,怎么能不跟剑打交道呢?

思虑再三,江北陵做了一个决定。

听闻世间有千年不朽的玄铁,用它来锻造的剑定削铁无声,无坚不摧。只是绝迹已久,世间难寻。但江北陵相信它一定还存在,于是他要去找到这块玄铁,打造一把绝世无双的剑,只要了却这个夙愿,便再不铸剑。

江北陵走的那天,斜阳已醺,江衡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寂冷残阳下,他一次也没回过头。

自江北陵走后,江家剑庐便灭火封庐,再不接受任何铸剑的请求。但仍有执着于剑的人苦苦寻来,愿以重金求一剑,可惜怏怏而返。

三年过去,江家在江湖上已经沉寂了很久,世人皆以为江家已经封剑,再没有人能比得上江北陵打造的剑。

直到某日,江衡看见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欣喜若狂的捧着一块棉布包裹的东西朝她跑来,他的脸上已经被风霜侵蚀。她记得他走的时候还是黑发明目,如今已是垂垂老矣,但他的眼睛还是雪亮,里面仍旧装着他对剑的痴迷和执着。

他把那块被称作千年玄铁的铁块摊在江衡面前,小心翼翼,又是欣喜而抑制不住的颤抖。

那块玄铁浑身散发出冷冽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像一头沉睡的猛兽。

江北陵说:“阿衡,你看,爹找到了。爹会打造一把绝世无双的神剑,从此,保你平安喜乐一生。”

江衡那时不知,江北陵为了这句话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当下只觉得父亲疯狂得可怕。

江北陵回来后当即重启剑庐,闭关于剑冢,将自己关在里面不容任何人打扰,更是勒令任何人不准靠近剑冢一步。江衡呆呆的望着火光冲天的剑冢,心中莫名的不安。

剑成的那天,乌云蔽日,空中轰雷不断,剑冢的剑全都剑鸣不止。

江衡跑进剑冢,看见父亲不过几月就苍老了许多,神色憔悴,他看着剑冢中那把正在燃烧的剑,震惊的说不出话。

江衡担忧的唤他一声:“爹。”

江北陵一下子醒悟过来,转身便把江衡往外推,“快走!别靠近这里!”

江衡困惑道:“为什么?”

却在转身的刹那看见父亲眼里的恐惧,而这股恐惧,来源于那把剑。

师兄们一下子冲进来,各个神情慌张,大师兄道:“师父,外面来了一群人,他们都朝着剑冢而来,气势汹汹,看样子来者不善。”

父亲大惊,转头盯着那把马上就要呼啸而出的神剑。

那把乌黑的长剑在熊熊大火中已显剑气,是一种巨大的杀气。似乎响应它的号召,引的整个剑冢的剑颤抖不止,都想要吸附过去。

江北陵沉着脸一言不发。

大师兄焦急道:“师父,这如何是好?”

半晌,江北陵叹了口气。

天上阴雷滚滚,火蛇般的闪电呼啸而过,那把剑颤抖得更厉害,似乎有股力量马上就要喷薄而出。

江北陵走上前,神色凝重,“终究是我错了吗?天下第一的力量果然是有代价的。”

大师兄问:“什么样的代价?”

“无数人的命。”江北陵说完突然一把握住剑柄,想要把它拔出来。

师兄们上前阻拦,齐声喊道:“师父,不可!”

江衡看着剑冢的火一瞬间燃烧得更盛,像要把一切吞没,那滚烫的剑身迅速把江北陵的手灼烧得通红。而他仍然坚定的不放手,用尽所有力气把那把剑拔了出来。那把剑瞬间就失去了光华,手中银光瞬间黯淡,剑冢也安静下来,所有的剑都像失去了号令般静静的伫立。

门外刀剑相击的声音越来越近,江北陵迅速将剑用一块黑布裹紧交到江衡手上,只对她说了一个字。

“走!”语气决绝。

江衡忍着眼泪问他:“去哪儿?你不跟我一起吗?”

江北陵摇头,“这把剑不该出世,如今它还未沾染血腥,魔剑未成,你带着它,去封月谷,找谷月叔叔,让他想办法毁了这把剑,切记,万不可落入他人手里!”

江衡害怕的问:“那你呢?”

江北陵担忧的看着门外,“那群人不得到这把剑定不会罢休,你现在就走,我拦下他们就去封月谷找你,好不好?”

江北陵摸了摸她的头,慈爱的看着她。

那一刻江衡相信了他,“真的吗?”

“我何时骗过你?”江北陵温声说。

师兄们各个脸色凝重站在身后,江北陵叫来为首的白衣少年,厉声道:“沉风,你带阿衡走!”

沉风沉声应道:“师父放心。”

沉风拉过江衡飞快的往剑冢密道跑去,江衡抱着那把厚重的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群人气势汹汹的举着剑冲进剑冢,为首的那人一身黑衣,脸色严峻说道:“江北陵,交出那把剑吧,那不适合你们江家。”

师兄紧拉着她越走越远,她只能隐约听到父亲冷冷的声音,“那也绝不会交给魔教。”

江衡心里咯噔一下,她问师兄:“他们在说……魔教?”

师兄没有回答她,反而带着她加快了脚步。

江衡似乎又听见了剑冢内百剑齐鸣,和天上阴雷融合在一起,像要颠覆一切。

后来她在封月谷等了父亲半月,没有等到他来,相反,等来了一个绝望的消息。

听说那日江家剑冢魔剑出世,天生异象,引来天上阴雷,百剑乱舞,魔教趁机前来夺剑,在剑冢大开杀戒,江家无一幸免,但最后也没有找到魔剑。他们对外宣称江家家住江北陵为止魔剑出世,以身殉剑,封印魔剑,魔剑自此在江湖上成了一把废铁。魔教更是销声匿迹,似乎对魔剑已经完全放弃。



第一次遇见那个和尚的时候,江衡就觉得他傻,没见过这么傻的和尚。

一群悍匪在树林里打劫一个锦衣富商,那富商一副青年模样,吓得面如土色,跌坐在一旁不敢出声,身旁几个护卫身手都不错,可惜那群悍匪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早已被悍匪打得半死不活,偏偏这群人抢劫钱财还不够,还要赶尽杀绝。

那把大刀朝着富商挥过来的时候,富商吓得禁闭双眼,等了一会没有动静传来,他试着睁开眼,便看见一个青衣和尚挡在他身前。那把刀停在他蹭亮的光头上,只差几寸,便小命不保。

拿刀的是一个刀疤脸的大汉,他明显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个和尚是从哪儿蹿出来的,他们谁也没有看清。

他挑眉问道:“和尚,你找死?”

和尚生得眉清目秀,似乎一点也不害怕,淡淡的道:“你们已经抢了他的钱财,杀了他的随从,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大汉狂妄道:“我想杀便杀,与你何干?”

和尚反而笑了,他道:“师父曾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小僧若能救人,也是功德,如此,便来吧。”

说完他摆出一个很有气势的武功招式,但让人看不出那是什么功夫。

悍匪们互相对视几眼,心想,这和尚难道武功高强?

随即另一个大汉拿刀朝和尚一刀劈去,“臭和尚,多管闲事!”

那和尚飞快的侧身闪躲,身形快到让人难以捉摸。

大汉微怔,心道这和尚轻功好生厉害。但他多年打劫的功夫也不是吓唬人的,随即手中的刀带着凌厉的杀意又向和尚袭去,另外几名悍匪应声而上,几人围攻青衣和尚。

和尚这下淡定不了了,出手也无任何还击之力,只能靠着轻功不停的闪躲防守,忽然被一脚踹倒在地。

那富商正以为遇到高人相救,激动得盯着他们打斗,连逃也忘了。忽然见和尚几招就败了,顿时如坠冰窟。

和尚按着胸口,大感不妙,随即又摆出一招罗汉拳的招式,大喊一声:“罗汉神拳!”

众匪被他这气势唬得一愣,但还是最初那个刀疤脸一眼看出和尚这是在虚张声势,又是一刀劈下。

“我去你奶奶的狗屁罗汉神拳!”

和尚闷哼一声,再次被一脚踹倒,豪商万念俱灰。

刀疤脸嘲笑道:“臭和尚,故弄玄虚。”

和尚拼命挡在富商身前,“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富商顿时感动得一塌糊涂,“小师父,其实你不必如此。”

刀疤脸不爱讲废话,刀已落在他们二人头顶,刀疤脸冷冷道:“死吧!”

江衡站在高处实在看不下去了,世上还真有会为了素不相识的人拼死相救的人。

她轻轻抬手凝结真气于树叶上,片片树叶化作利刃割喉,飞快的刺向那群匪徒。

刀疤脸闻声,大喝一声:“什么人?!”

江衡淡淡道:“杀你的人。”

那群人只感觉耳边耳边呼啸而来的杀气,迅速闪躲,但片片化作利刃的树叶还是划破他们的皮肤,瞬间已经血染长衫。

一大汉拦住欲上前的刀疤脸,“大哥,钱已得手,撤吧。”

那刀疤脸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忌惮方才的高手,他们连人都没看见已经受了伤,想必定是位高手。思虑再三,还是带着手下怀恨而去。

和尚跌跌撞撞起身站稳,忽然眼前站立了一道黑色身影,黑发高束的女子唇红齿白,只不过神色冷峻。她身后背着一个长长的红木匣子,是上好的红木。

江衡站在和尚面前,嘲讽道:“和尚,你是不是傻?”

和尚笑了笑,说:“不傻不傻,这不没死嘛。”说完他又吐了口血,彻底晕死过去。

那富商见到江衡正要道谢,忽然被她眼中的冷意吓得脸色一白,顷刻间他便笑不出来了。

“闻名江南的富商叶云安,听说,你和魔教交情不浅。怎么,平时他们也没派个高手保护你?毕竟魔教每年的供奉,你江南叶家可是占了大半。”

江南叶家叶云安,可谓是江南一带闻名的富商。听说仅用了三年时间,就将几乎颓败的家业发展到独霸一方,连不少管道都得给他几分面子。更值得称赞的是叶云安很年轻,不过二十几岁,但已经拥有了别人奋斗了几辈子的家产。

叶云安冷汗直冒,“胡说,我叶家怎么会跟魔教扯上关系?”

“若不是靠着魔教暗地扶植,你叶家生意又怎会迅速在江南风生水起。”江衡说。

叶云安脸色一变,瞬间敛色屏气,谨慎的盯着她问道:“你到底是谁?”

江衡不紧不慢的道:“怎么说我刚才也救了你一命,眼下有个忙需要你帮。”

“什么忙?”

“带我去水穷处。”

叶云安大惊,随即神色又放松下来,“你一个人?要去水穷处?”

那意思明显就是,就凭你一个人,也妄想闯魔教?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魔教将这句诗作为宗旨,并将那处领地命名为水穷处。

坐落于山穷水尽处,拥柳暗花明之所。

江衡冷冷看叶云安一眼,“你只需要带我进入水穷处,其他的你不用管。如果你拒绝,那么现在就可以去死。”

那和尚从噩梦中醒过来的时候睁着眼睛愣了好半天,反应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上,身旁是低头一言不发的叶云安,和面无表情的黑衣女子。

和尚茫然问:“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你们是谁?我们要去哪里?”

江衡淡淡瞥了他一眼,说道:“你问得太多了。”

和尚低头往身上看了看,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他抬头道:“多谢各位了。”

叶云安嘴角一抽,不以为意。

江衡问他:“你叫什么?”

和尚道:“缘木。”

江衡冷笑道:“缘木?缘木求鱼,这名字倒是适合你。”

缘木挠头一笑,“师父说,这是我要学的道。”

江衡好奇道:“哦?”

缘木道:“与世俗背道而行,走一条自己的路。”

一旁沉默的叶云安忽然开口:“那小师父的这条路,不好走啊。”

和尚笑道:“两位这次的路,想来也不好走。”

这别有深意的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了。

江衡深深看他一眼,“和尚,你不简单啊。”

“小僧虽然没有去过封月谷,但对封月谷主的念气诀倒是有所耳闻,凝结真气于万物,万物皆可化作利刃,犹如万剑。手中无剑,又可化万物为剑,实在厉害。”

江衡心下一惊,扭头看向叶云安,他也正看着江衡,神色复杂。

江衡厉声问道:“和尚,你到底是谁?”

和尚一本正经的说:“小僧来自踏月寺,师承见空大师,此次下山,是为了探访故人。”

“既然如此,那你下去吧。”江衡说。

马车骤然停了,和尚与江衡对视,但她却猜不透他的意图。他面对那群悍匪所表现的样子,除了轻功了得以外,确实没什么武功,也对她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她没有理由带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上路,况且,他也没有走这条路的能力。

和尚见状,立马捂住胸口,神色痛苦的嚷道:“我不走,我被那刀疤脸踹了两脚,两脚啊,我有内伤。”

叶云安冷笑一声,“还真敢说。”

和尚又指着他愤慨道:“你,你,我拼了命救你,你怎么这幅样子,之前不是怕得要死吗?这会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你别以为人家姑娘救了我们就可以忘恩负义。”

江衡看着这和尚伶牙俐齿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这么跳脱的和尚,也是少见。

和尚又看向江衡:“姑娘,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江衡往外指了指,对他道:“这个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知道,你该下去了。”

说完她对着和尚背后就是一脚,和尚整个人飞出了马车,重重跌落在路边。

马车快速远去,和尚在后面大喊道:“姑娘,这荒山野岭,你让小僧怎么走啊?”

“姑娘,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啊……”

声音淹没在风里。

这时马车上只剩下叶云安和江衡,叶云安看着她,幽幽的道了句:“我知道你是谁了。”

“想不到啊,一个江家旧弟子沉风,居然真的把你引出来了。”

江衡上前一把掐住叶云安的喉咙,脸上浮现怒气,“师兄果然在你们手里。”

叶云安脸色煞白,却丝毫不怕她,反而森然的笑了起来,一点也不像方才树林内被吓得不敢动弹的普通商人。

他声音嘶哑道:“当年的那把剑,还在吧?”

江衡更用力的掐住他,恨不得将他捏碎。

她咬牙道:“你给我闭嘴。”

叶云安几乎喘不上气,但又咳不出来,脸色铁青,“还不知道,那把……那把剑……是否已经有名字了呢?”

江衡松开他,蓦然笑了,没想到十年过去了,那些人果然没有放弃对魔剑的追寻。这十年内,魔教对外宣称魔剑已被江北陵用性命封印成了废铁,私下却不知放出多少高手追寻江衡和沉风的足迹。

而江衡和沉风,在封月谷内跟随封月谷主古月学艺,封月谷在江湖上十分神秘,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因此他们二人这十年过得很安稳。但格局看似平静,其实内里暗潮涌动,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直到这次沉风独自出谷打听当年江家剑冢的消息失去踪迹,江衡一路打探到江南富商叶云安与魔教联系密切,这才一路跟着他。

至于那把剑,它果然如江北陵所言,带来的只有灾难。

一身灰衣的中年男子站在萧条老树下,秋风瑟瑟,男子一脸倦容。

在他面前放着一个敞开的剑匣,里面空空如也。

站了片刻,男子无奈的叹了口气,独自呢喃道:“真是不自量力啊。”

说完他纵身一跃,迎风而去,身姿绰约如仙人。



江湖是永远不会沉静的,因为总有人被贪欲所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魔教之所以被称为魔教,是因为他们作恶多端、行事诡谲乖张、行为风俗异于常人的江湖门派。

偏僻路边的茶摊上坐着几名年轻的江湖人士,角落里坐了个青衣和尚,和尚不紧不慢的喝着茶,注意力却全部放在那几个人身上。

“听说了吗?十年前铸剑师江北陵所铸的那把魔剑听说又重新出世了。”

“不是说魔教去夺剑,江北陵以身殉剑,那剑已经成了废铁了吗?”

“事实是魔教根本没找到那把剑,那个只是让江湖人不去争夺的幌子。”

“啊……那魔教这次又要挑起江湖纷争吗?”

听到这里,和尚眉头一皱,漫不经心的说了句:“这茶真难喝。”

一旁的店家听到,指着前面板着脸对他说道:“小师父若是嫌弃,前方三十里地有个好地方,那里有好茶。”

和尚好奇道:“哦?那是什么地方?”

店家鄙夷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那几名围坐在一起的江湖人纷纷停下动作,眼神怪异的看向这边。

其中一名执折扇的年轻男子幽幽说道:“店家,这个地方,可不是能随便说的。”

店家脸色一变,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那和尚却淡淡笑道:“的确是个好地方,那我去瞧一瞧。”

其余的人都吃惊的看着他,一个穿紫衣的中年男人问他:“和尚,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和尚道:“店家说是个好地方。”

店家冷笑一声,没有搭理他。

那紫衣男子打量着和尚,但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身上散发的也不是绝世高手的气息。于是他好意提醒道:“小师父,劝你没事别往那个方向走,小心丢了性命。”

和尚站起来,不以为意,“我有个朋友去了那里,我要去寻她。”

方才执折扇的那个男子问道:“不知小师父的朋友是?”

和尚淡然道:“江北陵之女,江衡。”

众人大惊,全都站立起来,那紫衣男子激动道:“可是铸剑的那个江北陵?”

和尚道:“正是。”

众人对视几眼,这个消息,足以让整个江湖掀起一翻风雨。

紫衣男人看着执折扇那个男子问道:“无岸兄,此事你怎么看?”

那个执折扇的原来是江湖人称半面阴阳的宋无岸。传闻半面阴阳宋无岸总是拿着一把黑色折扇,折扇一面绘着百鬼夜行,一面绘着观音救世。而他这个人,在医术和用毒方面都是高手,他杀人也救人,但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所以在江湖上名声是极好的。

宋无岸面露疑色,“白兄,你觉得这和尚说的是真的?”

紫衣男子沉着脸望向那和尚,“和尚,你可知欺骗我们的下场?”他说着,从身后缓缓拿出一把剑,那把剑的剑鞘秀长,整体通白,剑柄处刻着一轮弯月。

和尚仍是那副淡然的模样,“半月剑,怎么?万剑门也要来淌这趟浑水?”

缘木听过的,曾经江北陵也铸了一把闻名江湖的剑,那把剑出世的时候光芒万丈,在夜晚月光下剑意最强,所向披靡。后来它成了万剑门门主的佩剑,想来这一位,便是万剑门如今的门主白云南了。

白云南并不吃惊,江湖上也许见过他的人很少,但不认识半月剑的人,也很少。

白云南厉声道:“和尚,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江衡还活着并去了水穷处?”

和尚这时作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我当然知道了,我本来是跟她一起去的,没想到她半路把我给踹下来了,好歹是个姑娘家,怎么一点都不端庄。”说着他还装模作样的揉了揉腰。

众人不禁哑然。

又有一名拿剑的清秀男子站了出来,“和尚,此事非同小可,若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江衡有难,魔剑绝不能落在魔教手里,我们青云门更不会坐视不理。”

缘木眯着眼打量他的剑,剑体乌黑,修长通直,是江北陵打造的墨云剑。拿着这把剑的人,是青云门大弟子叶流。

缘木道:“当年魔教围攻江家剑冢,各门派却没有一个在场相助,眼下你们这些后辈却是嫉恶如仇啊。”

叶流有些窘迫的低下头,白云南和宋无岸也面露尬色,当年魔教行动迅猛,江湖各派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虽然当时他们还年少,但这些年各门派的前辈们都时常懊悔没能救下江家。毕竟这大半个江湖的名剑都是出自江家剑冢,而江北陵为人正直存浩然之气,也是后辈们的楷模。

白云南道:“当初事出突然,我们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

缘木收起那副淡然的样子,神情严肃,众人听见他一字一顿的说道:“那么这次,请诸位看在手中剑的份上,出手相助吧。”



水穷处坐落于深山密林的深处,那里怪石嶙峋,空谷回音。让人一看便知无路可走,头顶的山石围成一个圆,人像困在其中的猎物,油然而生一股恐惧。

叶云安脸色苍白还不忘恐吓江衡几句,“我劝你别去了,水穷处高手如云,就凭你一个人,简直是送死。”

江衡放开抵在他脖颈的匕首,背上剑匣下了马车,望着四面环绕的高耸峭壁。

直接了当的问他:“怎么进去?”

叶云安叹了口气,“既然你找死,那么我就送你这程吧。”

他走到一块山石处,忽然飞身往石块上用力踢去,一块石头被踢入峭壁里面。接着他又迅速飞到另一处用力踢去,又是一块石头被踢入峭壁,如此连将四处的石块都踢入峭壁。突然最中间的那面峭壁开始颤抖,一面厚重的石门忽然打开。

叶云安说道:“这四周布满机关,寻常人根本进不去。”

江衡点点头,神情一冷,趁叶云安不注意飞快的将他打晕在一旁。正要进入石门的时候,一道灰色的身影落在眼前,结结实实挡住了她的路。

江衡看清来人微微一愣,双唇一抿,规矩的叫了声:“师父。”

一身灰衣的中年男子,神色愠怒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

江衡道:“师父你怎么会来?”

“我现在不来,难道等到给你收尸的时候才来吗?”

“……师父,我不一定会死。”

古月冷哼一声:“就凭你?连魔教生死护法任何一个都打不过。又或许……”

古月说到这里,眼神闪烁不定,“你根本没打算活着出来?”

江衡后退一步道:“师父,师兄他是为了给父亲报仇才……”

古月油然而生一股怒气,“混账,当日你父亲临终前让你带着剑来找我,我念及那是你父亲唯一留给你的东西才没有毁了,我教你武功十年,从未让你碰过它,可现在,你带着这把剑,想干什么?”

江衡神色自若的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古月与她对峙着,也坚决不让她进去。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二人急忙退避,江衡一把把叶云安拖进石缝中,闻声望去。只见苍茫暮色下,几个身影驾着马正快速往这边赶来,江衡怕是魔教的人正想退避,但隐约见领头的人有点眼熟。

马蹄声近了,江衡看见那颗蹭亮的光头的时候微微一愣,心中对这个人的身份更加怀疑。

古月眉头微皱,“似乎不是魔教的人。”

江衡却望着那青衣和尚道:“他来干什么?”

古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是一个十分年轻俊郎的和尚,他问道:“那是谁?”

江衡摇头,“我不认识他,他说他来自踏月寺,是来探望故人的。”

古月一惊,“踏月寺?”

江衡道:“师父你知道踏月寺?”

古月神色忽然变得复杂,他的脑中突然想起一件事,但很快他又否决了,他觉得不可能。

缘木跟白云南等人很快走到了石门前,宋无岸诧异道:“石门已经打开了?江衡已经进去了吗?”

白云南也觉得奇怪,“听说水穷处的入口极为复杂,若不是本教弟子根本进不去,还容易触动机关,这入口到底是怎么打开的?”

缘木看着大开的入口,轻描淡写道:“她抓了一个跟魔教有关联叫叶云安的人,应该是叶云安打开的。”

叶流道:“我知道这个人,是江南一带著名的富商,没想到居然是魔教的人。”

缘木环视一圈,若有所思道:“你们觉不觉得这入口有些安静?堂堂魔教,入口居然无人把守?”

就在这时,一道爽朗的声音在众人头顶响起。

“没想到今天来了这么多朋友啊。”

江衡按住背上的剑匣,警惕盯着周围。

古月看清来人,却是吃惊的说道:“是他?”

缘木抬头,只见高耸的石门上坐了一个黑衣少年,那少年看起来约摸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头黑发散漫的披着,一张脸俊美异常。

少年笑道:“你们好。”

白云南沉声问道:“你是谁?”

少年答道:“我是玄衣。”

白云南吃惊的看着他,宋无岸和叶流脸上也露出吃惊的表情。

只有缘木见他们三人这个表情,不明所以的问道:“玄衣是谁?”

玄衣望着缘木,饶有兴致的问:“和尚,你又是谁?”

缘木道:“小僧缘木。”

玄衣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又笑着道:“好名字。”

叶流却突然厉声喝道:“魔教妖人!快说,江衡在哪里?”

玄衣淡然道:“不是就在这里吗?”

众人环顾四周,却见石缝中走出一道黑色身影,黑发高束的清冷女子背着红木剑匣面无表情的看着玄衣。

江衡道:“魔教教主,玄衣。”

宋无岸等人是早就听说过这个名字的,因为这个人在一个本该籍籍无名的年纪干了一件震惊江湖的大事。所以他们并不吃惊,在场的人大概只有缘木不认识玄衣,但此刻他的重点明显没有在玄衣的身上。

缘木看见江衡的瞬间就翻身下马了,他站在江衡面前笑着说道:“姑娘,我给你找了几个帮手来。”

江衡看向白云南和叶流手中的剑,已经猜到他们的身份,却猜不透这个和尚的目的。

古月这时把晕死的叶云安一把扔了出来,抬头冷眼望向玄衣说道:“没想到十年过去了,楚往河没得到的东西,你这个徒弟倒是还惦记着。”

玄衣仍是那副淡然的笑意,“劳烦封月谷主出马,看来谷主对这个弟子很疼爱嘛。我师父就不行了,从小对我可严了,跟他对招,若是剑掉了,那可是要砍手的。”

江衡脸色沉了几分,这个魔教教主性格乖张,令人难以捉摸。

宋无岸开口道:“小孩,你若现在放人,我等便不为难你。若是继续冥顽不灵,我便送你去见你师父如何?他一定很想你。”

玄衣此刻的眼神却变了,那笑意瞬间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阴冷的杀意。

“胡说,我师父才不会想我。早就听说半面阴阳有多厉害,今日不妨让我开开眼。”

玄衣一跃而下,众人也瞬间一齐朝他攻去。

宋无岸露出一个冰冷的笑,黑色折扇一开,百鬼夜行遮面,只看到他满是杀意的眼。

白云南拔出半月剑,凌厉剑光冲着玄衣呼啸而去。

叶流的墨云剑光华流转,也是带着杀气挥向玄衣。

古月和江衡还有缘木站在一旁没有出手。

古月看向缘木,“和尚,你怎么不去?”

缘木认真道:“我只会轻功。”

缘木看着玄衣行云流水的身法,从容的周旋在三人的攻击间,一时竟看不出是何武功,他不禁问道:“这玄衣这么年轻真的是教主?”

江衡道:“听说是上任教主楚往河在外收的一名徒弟,从哪儿来的谁也不知道,但就是这个徒弟,七年前联合魔教生死两大护法将楚往河暗杀了。然后生死护法拥护这个徒弟做了教主,那年他才十二岁,这件事当时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

缘木道:“听说生死护法都是绝世高手,只效忠于魔教,连教主也不能命令他们,怎么会跟一个孩子联手?而且这徒弟那么小,怎么就敢篡师父的位?”

古月神色凝重,“所以说这个教主,不好对付啊。”

话刚说完,一道白色剑光飞快落在缘木面前,白云南被玄衣一掌拍了出来,倒在半月剑旁边。

宋无岸一个转身将折扇中密密麻麻的毒针朝玄衣挥去,那针极为细小,有叶流在一旁牵制,一般人很难躲开。

但玄衣反手不知使出一股什么掌法,墨云剑竟迟迟落不下去,玄衣又是一掌,墨云剑蓦然从叶流手中脱落,叶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玄衣推了出去。

玄衣轻巧的避开了毒针,又用内力生生的将毒针朝宋无岸逼了回去。

宋无岸大惊,急忙后退数步才得以避开。

他看着玄衣,神色复杂,“没想到阁下年纪轻轻,内力竟如此浑厚。”

玄衣得意说道:“这还得多谢我师父,临了临了,也不忘照顾我这个徒弟。”

众人心下又是一惊,难道玄衣害了楚往河不算,竟还将他一身内力占为己有?

玄衣这下终于将目光放在了江衡身上,尤其是她身后的红木剑匣。

他又换了副神情,依旧是方才的爽朗笑脸,“姐姐,你背那么大个箱子,不累么?”

缘木“呸”了一声说道:“谁是你姐姐?”

玄衣挑了挑眉,“我跟你说话了吗?”

江衡往前一步,“我师兄在哪里?”

玄衣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姐姐的师兄自然要好生对待的,放心,他还活着。”

江衡心猛的一沉,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带着冰冷的杀意,她冰冷的声音响起:“江家江衡,前来水穷处,报杀父之仇。”

玄衣却侧头,一脸疑惑,“姐姐的杀父之仇,与我何干?”

江衡飞身上前,厉声道:“那便叫生死护法出来领死!”

玄衣急忙往石门里面退,露出一副害怕的神情,“姐姐小声点,要是真的被那两个人听到就不好了。”

江衡紧追他不放,古月和缘木突然同时叫了声:“不好!”

只见江衡追进石门的一瞬间,玄衣露出一个诡异的笑,石门不知为何突然关闭。

古月追过去一掌打在石门上面,厚重的石门没有丝毫反应。

忽然四面八方的石壁隐隐颤抖,缘木喊了声:“小心!”

无数的暗器从四面八方倾巢而出,雨一般的朝众人袭来。

江衡急忙回头,却已经来不及了,那门已经关得结结实实。

玄衣在身后说道:“姐姐莫怕,我只是见姐姐一直背着这个大箱子,心疼姐姐,姐姐不如休息一下吧。”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飘来,江衡暗道不好急忙捂住口鼻,转身便往高处飞去。就在这时一把巨大的剑从天而降,那把剑大得可怕,甚至都算不上剑,足有一人高,门板一样宽,看起来厚重无比。

伴随着巨剑的落下,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头顶炸开。

“汝往何去?”

又有一道轻柔的声音附和道:“往生?”

那道浑厚的声音反问道:“往死?”

江衡用尽内力也抵挡不了那把巨剑的霸道气势,那把巨剑带着致命的危险,气势磅礴的无法抵挡。

玄衣却突然上前出手挡住了那把剑,白光一闪,那把剑被硬生生的重重插入地下。

玄衣有些懊恼,“都说让姐姐小声点了。”

江衡此时感觉身体渐渐麻木,心中顿感不妙,是刚才那阵诡异的香味,她紧紧按住身后的剑匣,警惕的盯着玄衣。

玄衣却一把拉住她足尖一点飞快的往前掠去,江衡感觉内力已经运行不了,身体一软,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夜深如井,月明星稀。

红木剑匣在森冷月光下被缓缓打开,那个人的动作极为轻柔和谨慎,将之视为珍宝一般小心翼翼的推开。却在打开的一刹那露出错愕的表情,少年愣了一会,绝美的脸上又浮现一丝了然于心的笑。

他低声说了句:“还真是狡猾啊。”

在他身后平躺黑色身影忽然坐了起来,江衡从黑暗中惊醒,伸手便去摸身后的剑匣,却侧头看见剑匣已被玄衣打开。她皱着眉,迅速的思考着怎么骗过玄衣,眼下内力已经恢复大半,但她绝不是他的对手,若硬拼下来,恐怕真的不能活着走出水穷处。她打量着周围,看上去是一间简单的内室,隐约看见外面的夜色,十分寂静。

玄衣温声道:“姐姐莫怕,这里很安全。我也不会伤害你,起码,在没有看到那把剑之前。”

玄衣目光投向那空空如也的剑匣,说道:“姐姐解释一下吧。”

江衡道:“我没那么傻,剑早已被我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只要你们把我师兄放了,我就带你去找剑。”

玄衣看她一眼,“你真肯为了你师兄把剑给我?”

“一把剑而已。”

玄衣忽然笑了,“好一个一把剑而已,姐姐可真洒脱。”

江衡困惑道:“那不过就是一把剑而已,为什么你们这么想得到它?”

玄衣道:“听说那把剑出世的时候,天生异象,暗雷滚滚,整个剑冢的剑都剑鸣不止。你竟觉得,这是一把普通的剑?”

江衡道:“以你的武功,放眼整个江湖,想必也找不到几个真正的对手吧。为什么还要执着那把剑?”

玄衣轻轻抚过剑匣,一时有些深沉,“师父临死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

江衡好奇道:“什么?”

玄衣看着她,一字一顿说道:“好想看一眼世上最厉害的剑啊。”

魔教教主楚往河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仗义行侠的正义之辈,可惜后来遇到变故,转身投身魔教,为魔教披荆斩棘,立下不少功劳。再后来魔教教主溘然长逝,临死前立他做了教主。楚往河的佩剑是百年前江家祖先打造的一把银愁,也曾是削铁无声的绝世好剑。可惜后来在江湖与人交战的时候,被围攻斩断了,之后便再也没人见他用过剑。

江衡不禁想起江湖中盛传的玄衣联合生死护法杀死楚往河的事,便开口道:“你对你师父倒是有心,可是,我却听说你杀了你师父?”

玄衣没有想象中的震怒,相反的,意外的平静。

他低声道:“算是吧。”

忽然门被轻扣了两下,玄衣起身打开门,朦胧夜色中,门外一双纤细的手递进来一样东西。

玄衣把它放在桌上,背对着江衡,掏出一把黑色的折扇把玩几下,悠然说道:“听说这把折扇很是厉害,一面是百鬼夜行,一面是观音救世。折扇内里也是藏着致命的绝世毒药和罕见的救人良药。救人也杀人,呵,也真是虚伪。”

江衡盯着那把折扇,顿时僵住。

忽然他凑近江衡,露出一个不明深意的笑,“总归是好看,我将她赠与姐姐,姐姐可喜欢?”

江衡冷冷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玄衣兀自道:“看来姐姐不喜欢,那么,这个呢?”

玄衣说着,从身后摸出一把刻着弯月的白剑,幽幽说道:“听说这把剑在月光下能挥发出平日两倍的力量,姐姐喜欢吗?”

江衡脸色惨白,她死死的盯着玄衣,“你到底……”

不等她说完,玄衣又拿出一把乌黑的剑,他将这三样东西放在桌上,饶有兴致的问:“姐姐可选好了?”

江衡心沉到谷底,这说明宋无岸白云南还有叶流都已经落在玄衣手里,但不见那和尚和师父的踪迹,和尚和师父的轻功了得,应该没有大碍。只是无端牵扯几个名门正派的人,而且这三人在江湖中低位都不低。此次被困魔教,各门派定不会坐视不理,如此,救出师兄的几率便大了。

似是看穿江衡的想法,玄衣道:“姐姐别多想了,若再不交出那把剑,恐怕等不到各门派来相救,那几位侠士就要被生死两位叔叔给做成人干了。”

说完他又补了句:“哦,还有你那位师兄。”

江衡沉思片刻,冷笑道:“别那把剑这把剑的叫了,我给了它一个名字。”

玄衣挑眉道:“哦?”

江衡道:“我叫它,石破天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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