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悲观了

也许我悲观了

断断续续地算是读完了这本书,结局了,也没能确定思琪的悲剧背后到底有多少双推手、“房”这个字究竟是念fang,还是pang。不过,从你进入这本书开始,这些问题就都不重要了。读的过程中,你会拼命地想在这本书中找个乐园,为她,找个乐园,但你终会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的。原本一切就不过是臆想而已。她不得以要去欺骗自己,我们却没有理由不去承认。

   思琪的悲剧,通篇看来,觉得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单单就对受害者的态度而言,每一个个人确实都脱不了干系。除此之外,社会的含义,是两人或两人以上在一定时空中共同持续生活和活动的关系的结合体。换句话说,社会的基数仅两人足矣。这样,无论从哪方面看来,“强暴是社会性的屠杀”这句话总结的一点也不夸张,也恰如林奕含所言,“房思琪事件是人类社会上一次大规模的集体屠杀”。

“女性地位不断提高,独立意识不断觉醒……”,不可避免的成为社会进步的标榜语。因为,从很多方面来看,这是事实。但,东方有上千年的女性压迫史,西方也有为繁衍女人应运而生的神话故事,男女生来力量悬殊,就显示着不公。不过,世上本就没有绝对公平,这样朔原,毫无意义。而且,比起过去,我们确实幸运太多了。我,只不过不愿模糊认知罢了。其实女性从未真正解放,并且在男女领域中,永远不会真正得到解放。同样的成就,女性必然是要付出更多,忍让更多,舍弃更多,家庭中尤甚。这是既成事实,也是女性的自我奴役。这是无奈的。在这样一个“男权主义”永远潜在的世界,女性在面临痛苦时,必须要学会从身体到心灵全方位的自我奴役。甚至,身心更无缝贴合的“奴役”意味着更彻底的幸福。

思琪明白,“他选择硬插进来,我却要为此而道歉”,仍选择去爱上施暴的李老师,她无数次眼神空洞地呢喃着“不这样做,我太痛苦了”“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么容易的事。”极度痛苦的她残酷地展开了变态的自我心灵救赎历程。伊纹的悲剧源起人心“共同且同时”的冷漠和自私,但相较思琪而言,承受家庭暴力的她充满了生还的可能。她唯一需要的是从心灵救赎中跳出来,奔向身体救赎。然而,最令人可悲的是,自尊这道桎梏,对于心灵而言,太紧太牢了。

有一样东西,自知不好不喜欢可是却必须依赖它活着,并且长长久久都将如此下去。自尊,就是这样的东西,在生活残酷的事实面前,矛盾又无力的存在。就是这种矛盾,往往沦为社会性屠杀有力的工具。与此同时,不要忘了,它虽来自于社会,却不是每个人都会承受这种矛盾。家庭,家境,文化,文学,修养,思想……软化它们,也会尖锐它们。伊纹和思琪的自尊如一条无形的铁链将她们牢牢的拴在李国华和钱一维为她们量身定做的绞刑架上。被绑着的人不会挣扎,加害者利用她们的自尊,一次又一次,变本加厉,铁链不仅没有松,反而越来越紧,到最后,生生只剩下一口气。现实社会中,毁于高傲的自尊和深切的自卑中的寒门贵子,何尝不是一场无情的社会性屠杀?“社会分层”,美化而已。这群人,被声称为“不适应这个社会运营规则”,无情的被扼杀在无形的社会潜在生存规则之下。即使有其存在的必然性,仍不能抹杀社会屠杀的本质。

林奕含的自陈就有句话,“自尊?自尊是什么?自尊不过是护理师把围帘拉起来,便盆塞到底下,我可以准确无误的拉在里面。”选择自杀,接受死亡算是她做过的最彻底的挣扎,也是最真实有效的救赎了吧。但即便如此,放诸社会,换来的不是世人对其不反抗的诟病,就是对其轻生的惋惜和心疼,独独缺了理解。又是谁说的,人一定要活着?活着真的比什么都好吗?

她们,都是带着幻想枯萎的。林奕含说“写这么多,我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不能拯救自己,这么多年,我还不如拿把刀冲进去杀了他。”忽然觉得,每一个第一次杀人的人都值得被宽恕和原谅。看吧,杀人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至少她们都没能做到。谁也不是生来就想杀人的,就会杀人的。初次杀人,是否也能称为是人的一种生存本能?换句话说,是不是每一个被第一次杀人的人杀掉的人,都该死呢?这个问题,就没有答案了,因为它贴上了“社会”的标签。

林奕含还说“文学是徒劳的,且是最滑稽的徒劳。”这不是她的悲观,相反,是相当客观的客观。且,从社会开始的一刻就如此。人心的复杂,单单启蒙就不易,主动化为切实的推翻与实践就更难。单就文学而言,毋庸置疑是徒劳的。醒悟不易,醒悟的程度以及持续的时间,更是个无法确定的变量。就像读完这本纪实文学,也许会带给其他受害者一份专属温暖,相信自己原来不是一个人,会带给我们一份自知,了解到我们是多么幸运的幸存者,会带给施暴者什么呢?这还真的不好说,或许什么都没有,或许在他们看来就是个玩笑。林奕含也未曾抱太多希望吧,所以在书的结尾才这样写道“她们的大楼还是那样辉煌,丰硕,希腊式圆柱经年了也不曾被人摸出过腰身。路人骑摩托车经过,巍峨的大楼就像拔地而出的神庙,路人往往会转过去,掀了安全帽的面盖,对后面的亲人说:要是有一天能住进这里,一辈子也算圆满了。”

   现状永远是现状,会汇成历史的尘埃,不会刮起现实中的一场沙尘暴。


节选

   伊纹跟怡婷说:“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怡婷点点头。伊纹顺顺头发,接着说:“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我──接受了这一切。怡婷,我请你永远不要否认你是幸存者,你是双胞胎里活下来的那一个。每次去找思琪,念书给她听,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家里的香氛蜡烛,白胖带泪的蜡烛总是让我想到那个词──尿失禁,这时候我就会想,思琪,她真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你想想,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伊纹站起来,说,敬苑来接我了。怡婷问她:姐姐,你会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吗?伊纹提包包的右手无名指有以前戒指的晒痕。怡婷以为伊纹已经姐姐已经够白了,没想她以前还要白。伊纹说:“没办法的,我们都没办法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诚实的人是没办法幸福的。”怡婷又点点头。伊纹突然一瞬间红了鼻头掉下眼泪:“怡婷,其实我很害怕,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幸福,但是经过那个幸福之后我会马上想到思琪。如果有哪怕是一丁点幸福,那我是不是就和其他人没有两样?真的好难,你知道吗?爱思琪的意思几乎就等于不去爱敬宛。我也不想他守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就老死了。”


----儿茶 写于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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