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引

作者·苏盈

彼此当年少,

莫负好时光。

他已把天下握在手心,却握不住他一生中最想要的东西。他最好的时光,已经永远结在那一年的梅树指头,再不复返。

———引

一.处暑

七月中,处,止也。

瑾言又想起了她,当时他们都还年少,喜欢在宫中的梅子树下玩耍,时值五月,梅子青青,缀满了枝头,她指着青梅得意道:“若是在我家乡,梅子四月就熟啦,那段时间总下雨,青梅沾着细雨,绿得发亮,比皇后娘娘头上戴的绿石头好看多了。”

瑾言连忙捂住了她嘴,生怕这话被有心人听了去。

她不服气,抬眼瞪着他,眸子亮晶晶的,看的他心头一跳,又觉得手心上被什么湿滑柔软的舔了一下,顿时满脸通红地收回了手,回过神,板起脸来教训她:“那不是绿石头,是进贡来的翡翠!”

她闻言便折了一枝青梅,插到发髻上,学着宫里妃子们的姿势,掐起小蛮腰,摇头晃脑地说:“我就觉得青梅好看,你说,我这样难道不好看吗?”

她咯咯地笑,乌发间碧绿的梅子摇啊摇,好似要掉下来,教导礼仪的宫女们看了肯定要觉得惨不忍睹,但瑾言看着,却觉得那青青的梅子比什么翡翠都好看。

那时他还是身份高贵的二皇子瑾言,她是南蛮之地永黎族的小公主,他的父皇派兵攻打永黎族,军队凯旋而归,把年仅四岁的她俘回宫中。

瑾言还记得她进宫那天,父皇叫来了宫中所有的皇子公主,宣布这以后就是他们的妹妹,永黎公主。

那时她一身红衣,在蓝天,高墙,琉璃瓦之间站成一朵盛开的花。被灭了自己全族的仇人牵着,从宫门的那一头走来,她灿烂地笑着,眼睛分外黑亮,他甚至能看到自己映在她瞳孔里的样子。

暖暖的日光里,四岁永黎看着他,嗓音清脆地问,你干嘛一直看着我啊?

六岁的瑾言红了脸反驳道,胡说,谁看着你了!

就你!就你一直看着我。永黎圆瞪着眼,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也一直看着你呢!

皇帝笑了,四周的兄弟姐妹笑了,在场的臣子们笑了,连侍候在旁的奴才们也偷偷地笑了。冷峻宏伟的宫殿里盈满笑声,一时间,森严帝皇家好像成了寻常的百姓家,欢声笑语,和乐融融。

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后来想起,这确是他一生最好的时光。

爆裂的火花惊醒他的沉思,恍然才记起此处并非宫中,这里是漠北的军营,驻扎着振威大将军凌穆旗下三十万大军,漠北位于国境最北,荒蛮寒凉,野草从生,处暑刚过,入夜后便已觉寒凉。呼啸的北风里夹着沙粒和铁锈的血味,听起来如同将死之人低低的呜咽,回荡在空旷的大漠上,苍茫寂寥。

篝火边一堆人围着取暖,风中似乎还隐约可听见胡族低沉的号角,他们的战马躁动不安地嘶鸣,这群原野上的野狼,无一刻不对城墙内的国土虎视眈眈。

“阿岩,不过来烤火吗?”有人招呼道,“到你巡夜还有很久呢,这儿还有酒,来喝点暖暖身子。”

阿岩是他在军中的化名,取“言” 的谐音,他属大将军帐下,从皇城跟随军队行至漠北,至今已三年。随军打过几次仗,表现不俗,获校尉一职,虽和他以往尊荣的身份完全不可相提并论,他却感到很踏实。

阿岩走过去和士兵们坐在一起,接过一只破口的瓦碗,里面装的是最低等的烈酒,闻着都呛,阿岩神色不变地喝了一大口,烈酒下肚,身子立即烧了起来。

漠北的酒,与宫中的琼浆玉液自然无法比拟,却是最合适沙场上男儿的酒,一如前线赴死的刚烈。出征前仰头喝尽一碗,把碗摔碎在地,长啸一声,何等豪气万丈,宫中美酒反倒显得绵软无力,漠北的酒喝多了,也渐渐想不起那甜腻甘醇。

阿岩又喝了一大口,平日士兵们聚起来总会说些胡话,今夜不知为何,却分外安静,看似都心事重重。

埋头喝了会闷酒,先前招呼阿岩的汉子先开了口:“兄弟们啊,我有个事儿要告诉你们,你们听了,可千万别怪我没骨气。”他顿了顿,又灌了一大碗酒,如此反复几次,才红着眼说,“明日起,要选五百匹战马,送回皇宫,宰了做成菜肴。”

说完,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抹起眼泪来。

阿岩认得这人,负责照料军中马匹,行事粗鲁,对待马儿却很心细,差事一直做得很好。军中战马无比珍贵,尤其漠北战士们的马,为了对抗胡人的悍马,特意精选出来严加训练,每一匹都壮实骠勇,陪伴士兵们出生入死,与士兵的感情非同一般。

“那该死的妖女!大将军写了折子回报战事,提到之前咱们一队侦察兵中了圈套深陷险境被困,忍痛杀了战马充饥,存活下来把情报带回军中,妖女听了后竟然向皇上讨马肉吃,还非战马不吃,说战马的肉质结实,最为爽口!而且她试过后,只爱吃马脖子贴近喉管的那一小片肉!”

另一人接上话头:“她还发明了一道菜,要一百匹战马脖子上那片肉才做得一盘,要取这肉,必须把喉管拖出,以小刀起肉,一匹马只能取一次,何等残忍!”

有一人冷冷道:“皇上还夸那妖女聪慧机巧,一道菜都那么花心思,这不,就下令要到我们军中抢马来着,皇上真是中了她的邪,她说什么都信!真是昏君!”

阿岩不吭声地喝着酒,听着士兵们一言一语,越骂越激昂,好些话都是说了要被砍头的,但漠北山高皇帝远,士兵们一肚怨气,又喝了酒,哪里想那么多。

“永黎公主天赋异禀,她的本事,当然不是你们可以比的。”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灰色粗布衣衫的年青男子,他不知何时坐在了众人中间,腿上横着一张破烂的琴,他把酒碗放在一旁。拨动琴弦,琴音粗哑,杂乱无章,却一下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阿岩的视线随着其他人一起落在男子身上,他喝着酒,拨弄着难听的琴音,侃侃而谈:“上古有氏族名为九黎,他们的首领是蚩尤,有八十一个部落,族人拥有神力,能呼风唤雨。后来蚩尤败于黄帝,九黎族也随之覆灭,小部分旁支得以幸存,退到南方隐居,成为南方苗蛮各族的先民,永黎便是其中之一,他们有窥视命轮,预知未来的能力,当年的皇上正是忌惮这点,才派兵灭了永黎。”

帐中士兵只知永黎公主妖惑圣上,捣乱朝政,而当年歼灭永黎是偷偷派兵,世间知情者不多,这时听人说起缘由,不由都听入了神。

阿岩假装低头喝酒,从碗边悄悄看那年轻男子,他在军营中混迹已久,只觉得这人面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男子目光与阿岩对上,匆匆一瞥又抿了一口酒,接着说道:“永黎公主之名取自被灭的族名,并非她的本名。当年皇上派兵正是为了抢夺她,她是永黎中能力最强的一位,传说只要以血培育,便能预知天下事。永黎公主所做的预言至今从未曾落空过,她言中过旱灾,水涝,虫祸,也言中过数次谋反和叛乱,当年胡人有入侵之心,却掩饰得极好,若不是永黎公主说了句‘他们现在送我们这么好的东西,是想要拿我们的城池来换啊’,皇上也不会提前让大将军在漠北部署,及时击退胡人的突袭。”

这时有人借着醉意,语气激昂地说:“按照你的意思,我们反倒要感激这位永黎公主?可她嗜血残忍,我听说她每次占卜,都要先杀人取乐,见了血才会说出预言,她不仅随意屠杀百姓宫女,还杀了怀有身孕的贤妃,贤妃以美貌著称,唇不点而朱,她就杀了怀孕的贤妃,说是用她的血做的胭脂色泽最好......这样的妖女,我们该感激她吗?!”

阿岩忍不住看了这人一眼,他生得高大,面容英武,左眼上覆了一道刀疤,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怕,脸上满是愤恨不平之色,两眼通红。

“我不是要你们感激她,是要你们小心她。”男子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这里虽然是漠北军营,人多耳杂,有忠直的士兵,也有皇上的监军,还可能有奸细,你们刚才说的那些大不敬的话,若是传入某些人耳中,首先受害的便是大将军,大将军忠义耿直,平时待大家不薄,你们是迫不及待要送大将军上断头台吗?你们就是这样报答大将军的吗?”

此话一出,口出狂言的人无不浑身一寒,惊出一身冷汗,酒都醒了。看着男子的眼神也更为恭敬了,唯唯诺诺地说了些多谢提点的话,正好值班时间也到了,一行人纷纷退出帐外。

阿岩趁机问养马的汉子,刚才那人是谁,那汉子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听大将军叫他‘温涵’,见他常跟在大将军身边,又都作文士打扮,也许是个军师吧。之前其它的兄弟提起这人最近经常混在士兵中一起喝酒,没想到今天我们也遇上了,多得他提醒,不然我们就惨啦。”

阿岩却并不觉得这是巧合,最近军心浮动,士兵对朝廷的决策十分不满,军中怨气日渐高涨,军心不稳不仅无法对敌,更可怕的是怕有人借机煽动谋反,温涵以喝酒为名,实质巧妙地告诉了士兵情势的无奈、分析了利弊,既安定了军心,又令士兵更信服大将军,可谓一箭双雕。

北风吹得帐幕猎猎作响,军营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氛,好像有什么在悄悄酝酿着,火光照不亮广阔的夜空,头顶的黑夜那么深,没有一点星光,看的久了,便有种好像天永远不会亮的感觉。

处暑之后便是秋,接着是冬,一年又将过去,而他会在这个见不到她的边疆继续苟活,或者战死。

处,止也,可人心不同四季节气,并无规律可循,更多是情难自抑。

战马又如何,残忍又如何,恨又如何,怨又如何。这个天下早已和他没有关系,二皇子?二皇子已经死了,从她说“我与你,世间只可存一人”那天起,他就心甘情愿为她死了。

二.寒露

九月节,露,气寒冷而将凝结也。

父皇带回永黎的目的,瑾言一直知道,从永黎六岁起,父皇便偶尔命人当着她面屠杀畜生,又让她以鲜血泡浴,永黎一开始哭得呼天抢地,第一次被迫目睹屠宰时,甚至惊吓得晕了过去,却又被醒神香弄醒继续。

她虽然说出了预言,却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于是她必须观看的“祭礼”变得更为残忍,屡屡让她呕吐不已,后来,永黎不再昏厥,也不再呕吐,渐渐变得麻木,但她所预言的事情,依旧无足轻重。

瑾言知道那时永黎总是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夜晚她在空旷冷寂的寝宫中哭喊着醒来,即便白天里也惶惶不安,她在这皇宫中举目无亲,除了瑾言没有其他人亲近她,可怜她。

巍峨的皇城是一头沉默嗜人的怪兽,如果自己也不管她,她会死的吧,瑾言为了让她开心,变着法子哄她,甚至有好几个晚上,他冒着违反宫规的罪名在夜里偷偷地陪着她,喊着她的小名,只为让她从噩梦中惊醒时,不至于那么孤独。

年少的时光就这样渐渐逝去,十二岁的永黎公主,那份尚未熟透的美貌逐渐比她的异能更令人关注,虽然礼教宫女们已经花尽心思教导她,但蛮族出身的永黎公主,依旧是严谨的深宫中最大的麻烦。

瑾言还依稀记得她爬树的样子,披着兽皮做的小袄,油亮的辫子咬在嘴里,猴子一样在树枝间爬来爬去,灵活地好像她身上穿的不是皇帝钦赐的华丽宫裳——那上好的缎子,艳丽的朱红,用彩色的丝线绣满蝴蝶,可是正宗皇家公主都少有的款式。难怪宫里的人都在说,皇帝对永黎公主的恩宠,令人不安啊!

但永黎不会知道,她只顾着把一颗一颗梅子摘下来,扔给树下一脸焦急的瑾言,看见他皱起眉,就放声大笑。等她想下来了,便闭着眼睛往下一跳,每一次瑾言都吓得要命,连滚带爬地过去接住她。

虽然皇子们从小习武,又在皇城卫军中历练,但瑾言还小,要接住一个公主还是勉强,总是两人一起摔在地上,像两只打架的小貂般滚成一团。永黎把头顶在他胸口乱拱,笑个不停。已经开始被卷入权利斗争的二皇子瑾言只有在这时会觉得心安,十四岁的他已经要承担身为皇子的压力,各种势力开始逼迫他往上爬,年少时真挚纯净的好时光早已不复存在。

瑾言突然笑道:“我最喜欢永黎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样子。”她乖巧地答:“好,阿言想永黎是什么样的,永黎就永远是什么样的。”

那是瑾言并不知她与他根本无法共存,他只望永黎永远是一枚青涩的梅子,挂在枝头,不必落进尘埃。那日瑾言回到自己宫中,生母淑妃坐在花厅里品茶,仪态端庄地笑着问:“和永黎公主一起去玩了?宫中皇子那么多,她就爱黏你一个,谁都看得出她喜欢你,言儿,你喜欢她吗?”瑾言深知母妃并非表面那么和颜悦色,死在她手里的人不知有多少,他小心翼翼地说:“父皇说永黎是妹妹,在宫中无依无靠,要我们和她多亲近一些而已。”

淑妃把儿子所有细微的表情动作都收入眼底,她从一个小门户出身的官家女儿爬到如今位置,察言观色的功夫炉火纯青,瑾言以为的天衣无缝,在淑妃眼里其实漏洞百出。

最近皇上有意要选立太子,瑾言和皇长子瑾崇却是最被看好的两位,瑾言沉静,聪慧,骑射狩猎,学业功课都是最好的,可惜极为低调,威仪不足;皇长子瑾崇是皇后之子,虽各方面不及瑾言,但器宇轩昂,母家实力雄厚,若是按立长不立幼的老规矩,瑾崇成为太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淑妃知道瑾言对皇位没有执念,但她不一样,后宫争斗不比沙场血溅仁慈,这些年她没有一天过得安心,为了自己,她怎么也要把瑾言推到太子的位置上。

她放下茶盏,说:“既然你与永黎只有兄妹之情那就好了,皇上对永黎的好谁都看的出来,那可不是对女儿的好,什么珍稀玩意儿都给她,也许过几年永黎十八岁了,就会把她收进后宫吧。”

说着看了脸色发白的瑾言一眼,端起茶盏,吹开浮起的茶叶,缓缓道:“若真有这么一天也不必吃惊,反正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更何况这天下间的所有东西,又有什么是不能属于皇上的呢?”

话说到此,聪明人大家都明白,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爬到那个至尊的王座上去。

本该是金秋的九月,漠北战况却极为紧张,半月前探子回报胡人有一只百人队伍在偷偷靠近,大将军马上调派出一支精兵奔赴抵抗,但这只兵马却没有回来,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探子又回报附近发现胡人踪迹,大将军派出第二支队伍,也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大将军惊疑之下决定按兵不动,就在这时,一支胡人的精锐部队突然袭击了巡视的队伍,大将军一怒之下派出第三支队伍,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这支队伍依旧彻底消失在漠北的风沙中。此次大将军不顾众人相劝,亲身披甲上阵,率领一支精锐连夜出击。

大将军出征后的第三天深夜,阿岩被叫到了商议军情的帐中,他还没走近军帐,就已经感受到那股紧绷得几乎要爆发的压抑气氛。这时候作为皇帝心腹的监军正在好眠,而帐中却聚集了各位真正忧国的将领,每个人脸上都是焦虑的神色,在帐中来回踱步,温涵抱一把破琴坐着,神色叫人看不透。

阿岩身披轻甲,行过礼,然后立于帐中,顿时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军衔不高,商议军情乃机密,无关人等一律不得入内,正当有人要责问,温涵抢先说道:“是我叫来的,都坐下。”

温涵做文人打扮,儒雅清俊,不过二十出头,应该是最被军人看轻的,此时却没有人反对他,虽然有人不忿,但还是一一坐下。

阿岩拣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刚坐下,就听见温涵说道:“朝中传来消息,五皇子死了,罪名是擅闯后宫,惊扰了永黎公主。”

阿岩心中一震,哑声问:“五......皇子是怎么死的?”

温涵拨动琴弦,淡淡道:“放血而死。永黎公主想的法子,皇上下的令。把五皇子绑在碎波池中的白玉台上,双腕和脚跟各割一刀,让血一直流,一直流到碎波池被染得一片赤红。”阿岩死死咬住牙关,攥紧的拳头不停颤抖,五弟......他的五弟,生性率真,无意权势。他出生时他还抱过他,襁褓中的婴孩白白嫩嫩,眼仁黑得发亮,被他一抱就笑,想当年他瞪着大眼,言之凿凿地说,若二皇兄想当皇帝,我就给你当大将军,杀敌四方!

阿岩忍着眼眶发热,又问:“那他因何而死?”

温涵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永黎公主要夷平二皇子瑾言以前所住的清平宫,五皇子坚决反对,才有了闯宫一事。”

他又悲又恨,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还在宫中,可以直面质问她,五弟今年才十六!永黎,二皇子已经死了,五弟不会和你争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你为何要下这么狠的手!

漠北荒芜之地,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丝丝的寒意伴随着温涵的话语,让他四肢百骸冷的发麻。这时在座有人叹了一声:“如今太子愚昧,为求自保一昧奉承讨好永黎公主;三皇子性格刚烈,两年前因行刺永黎公主被赐死;四皇子早夭,如今五皇子又......宫中就只剩下未满周岁的六皇子......诶,若是二皇子还在就好了,只可惜......”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不禁点头附和,温涵接着说:“此事还未了,永黎公主见了血池很高兴,又得了一条预言。”他顿了顿,“她说‘天佑我朝,必退胡人’,皇上听了很高兴,下了圣旨要我军必须在入冬前打一场胜仗以示天威,可大将军至今未回,情况不容乐观。”

帐中一下沉寂下来,温涵突然问阿岩:“仁勇校尉,你有什么看法?”

阿岩按捺下翻涌的情绪,沉声道:“此事蹊跷,那探子必然和胡人有勾结,用假消息引诱我军出击,然后埋伏突袭,大将军察觉不对按兵不动,胡人故意现身滋事,再诱惑我军。所以我建议先杀了那探子,再派一支队伍出发。”然后,他像是下了决心般,说:“大将军于我有恩,若各位不嫌弃,我愿意率领这支队伍。”

许久,帐内仍旧无声,只听见琴弦“咚”的一声,温涵说道:“好。”

三·霜降

九月中,寒气肃凛。

瑾言曾问过永黎,父皇灭了她全族,又那样对她,为何她竟然不恨?

那是他们正摆脱了宫人,偷偷摸摸地蹲在御花园某个偏僻的地方,在一棵梅子树下奋力挖坑,把刚封口的青梅酒埋进去。

永黎原本埋头刨着土,闻言抬头说:“什么是恨?小时候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被逼着看那些东西时,也会难过,会很不舒服。”顿了顿,又说,“可是,一想到阿言,就觉得,这些都是可以忍耐的。”

这时永黎已经有了少女纤细柔美的轮廓,瑾言看着她,突然有些出神,正想伸手替她擦去泥迹,就听见她惊呼了一声。

牡丹红的宫装,不知何时被勾破了,永黎捏着袖子上的一根线头,好奇地一拉扯,那根线头嗖嗖地被扯成很长一条,永黎觉得好玩,不断的拉扯,瑾言看着她一脸新奇意外的表情也觉得有趣,便不去阻止。

结果冷不防被她抓住了手,把那条红线缠到了他手指头上,一圈一圈地绕。

“诶,你干什么呢?”

“我听宫女们说,两个人之间若是绑了红线,就一定能在一起。”她认认真真地绕着红线,表情无比虔诚,“永黎想和阿言过一辈子,所以要用红线绑着你。”

瑾言被她说得心中一热,夕阳艳丽的余晖中,两人雪白的脸颊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瑾言低头看着她专注的模样,轻声道:“永黎,我会当上皇帝的。”

永黎的动作顿了顿,定定看着他们之间的那条红线,突然说道:“是,阿言会当上皇帝的。”见瑾言一脸不在乎,永黎认真的说:“我说的事情都会是真的!”

“好,好,那承你贵言。”瑾言笑着拍拍她的头顶,虽然觉得她也许只是随口说说,却仍为此感到高兴,就好像彼此间许好了承诺。

那天埋下的青梅酒,本来是打算冬天时作为给皇上的寿礼,但皇帝大寿当日,永黎一身红色薄纱舞衣登场,恰到好处地袒露着少女柔嫩的肌肤,雪一样的肤光从薄纱底下透出来,叫人心痒难耐。

满朝文武,嫔妃云集,永黎公主在宴席中翩翩起舞,她柔软地扭着腰肢飞快旋转,一圈又一圈,轻薄的红纱漫天飞舞,裙角坠的铃铛响个不停,伴着她咯咯地笑声,仿佛快要飞起来的仙女,好看的叫人移不开眼睛,只是隐隐的,有种冶艳的邪气。

她转着转着,突然一头栽向皇帝的怀里,皇帝搂着她,像搂住一只小鸟儿,她笑得花枝乱颤,一身香汗淋漓,皇帝的眼中无法掩饰地露出欣赏与渴望的目光,叫满座的大臣妃嫔都变了脸色。

皇帝逗着永黎,问:“我的好永黎,舞跳的太好了,给你什么赏赐才好呢?”

她咯咯地笑道:“永黎想看莲花,要看满池的红莲。”

而他坐在席间,不敢相信地看着一切,被红线缠过的那根手指,像被勒紧了一般痛起来。

处死了探子,阿岩的计划在夜里行动,他要了二百精兵,临行前温涵指着其中一个特别醒目的高大男人说:“那是我安排给你的副手,他是个不怕死的。”

阿岩看过去,认出是那晚喝酒时口出狂言,左眼有疤的男人。

温涵说:“他叫安易,是贤妃的亲弟弟,本是皇城卫军的一个将领。贤妃被害时他冒死反抗,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姐姐死在眼前,脸上的疤也是那时留下的。永黎公主说他悲痛欲绝的样子好看,皇帝便开恩发配他到漠北充军,但我看,他情愿那时和贤妃一起死了。”

阿岩问:“漠北军营中还有多少人深藏不露?”

“不是深藏不露,而是......”温涵手指竖在唇边,声音极轻说,“藏龙、卧虎。”

阿岩沉默地看他一眼,翻身上马。

出了城门,阿岩命令安易带全部人前进,他只带数人跟在后方。两人分头行动,安易的队伍果然很快就遇上胡人的散兵,安易假装中计追上,来到一座废弃在大漠中的小城。

阿岩远远看着安易追着胡人散兵逃进城中,原本空无一人的城墙上突然冒出一群胡人,他们关起了城门,将所有人马困在城中。

城中传出兵戈相击的声音,然而胡人的部队人数并不多,但占据了守城优势,没多久厮杀声逐渐平息。

阿岩知道安易遵他嘱咐,若是被困不需奋力反抗,以保存战力为主佯作投降。同时他立刻派人带口信回去禀报大营,自己带着其他人潜伏,伺机吧出来巡查的胡人士兵射杀。等到夜幕降临,另一队人马带着阿岩口信中提到的物件偷偷前来,而迟迟不见探子归来的胡人也开始骚动不安。

阿岩命人把一个个灌满油的小陶罐丢向城头,不容胡人回神,铺天盖地的火箭接踵而至,埋伏已久的漠北军猛然杀出,辽阔寂静的大漠上,顿时杀声震天。

城内被困的士兵听见动静,里应外合,极快地击溃了这支胡人队伍。

城门大开,安易扶着大将军凌穆走出,凌穆受了伤,但并无大碍,当他看见城门外站着一身戎装的阿岩时,身体猛一颤,却终究没说什么,径自上了马。

跟随在后的是幸存的士兵,他们面带倦色,却掩饰不住幸存的狂喜。深秋夜里寒气肃凛,凝露成霜,但阿岩看着欣喜的士兵,竟也不觉得冷了。

这些豁出性命守卫江山的士兵,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活着回家吃上一顿热饭,抱一抱襁褓中的孩儿,过安定的日子。可如今朝廷苛税,贪官横行,世道昏黑,若战死,那是为了什么而死?若活着回去,等着他们的只会是另一种绝望。

这三年来,他到底在固执什么?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为她,值得吗?应该吗?

他猛然收紧了五指,体内,皇族的血在翻涌。心底有声音在叫嚣,你是展翅的大鹏,而非折翼的鹰隼!

凌穆领着先前失踪的队伍凯旋归来,大大振奋了军心,那一夜漠北军的欢呼响遍大漠。凌穆带伤与温涵在军营中谈论许久,上书一封捷报送回皇城,只简单提到军中有后起之秀,乃国之福气,其余并无细述。

之后阿岩被提拔为昭武校尉,安易为昭武副尉。

而此时深秋已过,隆冬将至,胡人大军继续逼近。

夏末有妖姬妹喜,爱听绢帛撕裂之声,那时丝绸极为贵重,一匹价值千金,皇帝桀便命人收罗最好的绫罗绸缎,在妹喜面前一匹一匹撕开,只为博她一笑。

永黎公主要的莲花虽然不比绢金贵,却比绢帛要难得多。那时正值初冬,举国上下根本找不出一株莲花,更何况色泽纯正的红莲本就稀少。南方晚冬,皇帝命人搜罗莲花快马送来,良驹跑死不少,送至宫中的莲花依旧不和永黎公主的意。

有大臣看不过眼,进言道,要让红莲在冬季开花乃不合时宜之事,何苦逆天而行。

永黎公主听闻后,笑盈盈对皇帝说,正是以为不合时宜,才显得皇上对永黎格外疼爱啊!

那时他与大皇子一派正斗得激烈,可听闻此事后还是冒险去见了永黎,劝她不要无理取闹。

永黎一身艳丽的红衣,坐在奢华的大殿之上,却像个顽劣的孩子般不依不饶,嘟着嘴道:若是有心,花总会开,他们只是没有全心为永黎办事!

皇帝为了让永黎高兴,下旨宫中大举改造,要引温泉水入池种植莲花,眼看这样下去只会劳民伤财,瑾言献计,让巧匠用红绸赶制出精巧的莲花,漂于水上,隆冬时节放眼看去,满池红莲,倒也真是十分赏心悦目,连皇帝都夸赞不已。

正当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时,永黎公主颦着秀眉,闷闷不乐:二皇兄果真有心,可莲花虽好,色不够正。她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突然灿烂一笑,拍手道:永黎听说,古人铸剑,若想造出好剑,要以人祭之。

此言一出,顿时满朝哗然,正直忠义之人自然是绝不肯做这种事的,但朝堂之上从来不会缺少奸臣小人,皇帝被美色和谗言迷昏了心神,下令要选出年岁正好的少女,用血染莲花。

瑾言又硬着头皮提议,若永黎公主执意于此,那不如用死囚之血,不必滥杀无辜。

永黎公主杏眼圆瞪,哭着说,死囚之血肮脏污秽,会玷污了她的红莲。

最后,在皇帝默许下,奸臣献上百名芳华正茂的貌美少女,用她们的血染就了成千上万朵红莲。

瑾言永远忘不了那年冬天,千鲤池上搭起了奢华的舞台,银装素裹中,池里血染的莲花灼灼,白雪红莲,仿佛是雪里烧起了一片烈火,永黎在台上起舞,凄艳、绝丽、极美,也极残酷。

观者无不心醉神迷,却又心寒不已,永黎公主一舞停歇,突然朗声道:“蕲州怀王有异心,不日必反。

说罢,她似是隔着重重红莲向瑾言投来一瞥,他顿时觉得浑身冰冷,好似重来没有认识过眼前之人。

从那一日起,皇帝下令,各州各郡,每年需献少年少女数名,供永黎公主祈福。此令一出,举国震惊,天下不复安宁。

四·小雪

十月中,天地变而各正其位。

漠北即便是初冬,也是很冷的,还未下雪,呼啸的北风已经让人感到寒冬的冷酷,茫茫大漠更添萧瑟。

立冬前双方交锋数次,胜负各半,漠北将士虽仍固守关口,但异族也在以缓慢但不容置疑地步步逼近。漠北大部分军力已经离开城内迎击,驻扎在大漠的最前线,阿岩自出谋救回大将军后,又屡次作为前锋在敌阵中杀进杀出,浴血而归,不知不觉在军中名声大噪。

别人都认为他一腔热血为国杀敌,才如此彪悍,但安易却曾生气地对他说,我以前便知你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但你现在身为将领,为何反而更不爱惜自己!

阿岩无法回答,安易看出了他并非勇猛,他只是想寻死。以前,他愿轰轰烈烈的战死沙场,也不要死在那些挥之不去的回忆里。

现在,他的野心在躁动,满腔烈血无处发泄,他怕那些回忆再也困不住自己。是夜,阿岩被召至大将军帐中议事,但军帐附近却静悄悄的,并无一人护卫。

他疑惑着进去,只见温涵披着厚厚的大袄在烤火,头也不抬的说:“胡人最近攻势迅猛,是想赶在大雪冰封前占据最有利地形,皇上曾与胡人约定,冬至到开春期间定为休战期。所以,明年开春便是生死一役。” 

阿岩答到:“冻土加上严寒确实不宜作战,休养生息对我军亦有好处。不知军师为何忧心?还有......凌大将军呢?” 

温涵却说:“我们的士兵都是捍卫国境的铮铮汉子,他们流着炽热如铜汁般的热血,但其实他们也会怕,怕胡人,怕战死,怕无法归家。他们义无反顾的来到战场,无非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安乐的日子。但即便击退了胡人,回去后真能太平安逸的过一辈子吗?” 他说着,眼神看了过来,火光在他眼里跳动,阿岩回望他,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温涵惨然一笑:“朝中传回消息,永黎公主说想看两军对垒,想听兵戈相击之声,想看战场是什么样,想知道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是什么样。皇帝召集了一些市井之徒冒充军队对战,却被永黎公主看出他们并无肃杀之气,哭闹着要看真正的军队对战,于是......”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心灰意冷道:“皇上便真的从皇城卫军中选了两营精兵,命他们在城外彼此厮杀!那些士兵......他们昨日还是可生死相托的战友,今日却被迫敌对!两营统领下跪求情,却被砍头,尸体挂在城楼,扬言谁不遵从圣旨,挂在墙头的就是他们的家人!可怜数千精兵,白白葬送在她一时欢喜之下!” 阿岩脸色煞白,温涵平日很少有情绪,此时却真情流露,句句正中他的心思。 

温涵声音嘶哑地喊:“他们的血应为江山,为了天下黎民而流,而不是为讨好一个如此歹毒的女人!” 阿岩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他不敢想象那个荒谬的战场会是何种惨象,手刃同胞该是何等的惨痛!他的心早就冷了,从他离开那座辉煌的宫殿,离开她时,就成了一块冰,而现在听到的事,则像无情的巨石砸来,让他粉身碎骨般剧痛! 父皇已经疯了吗?她呢?她也疯了吗?天下苍生,在她眼里是否都不过草芥?

 这时,温涵也勉强冷静下来,胸口却依旧起伏不已:“大将军不在,是去安抚军心了。可是......又有何用?士兵们不知自己为何而战,是为了屠杀我们同胞,亲人的昏君和妖姬吗?那与把江山拱手让给胡人有何不同?都是落得个家破人亡,尸骨无存的结局。”

 阿岩全身颤抖,闭了闭眼逼自己冷静下来:“你今夜单独约我至此,就为了说这些吗?” 温涵突然一撩衣袍,直直就朝阿岩跪了下去,行叩拜大礼,朗声道:“微臣参见二皇子殿下!”

 阿岩面色骤变:“二皇子瑾言早就死在宫外,冒认皇子乃死罪,阿岩担当不起!”

 “微臣斗胆,私自从殿下帐中搜出了皇子令牌。” 阿岩闻言一惊,脱口道:“胡说,令牌我向来贴身收藏,岂会......”话音未落,便听见帐外一阵铁甲碰撞之声,然后是无数人齐声高呼:“漠北众将士,参见二皇子殿下!” 

阿岩连忙掀起帐帘,只见外面不知何时黑压压地跪满了将领与士兵,火把将四周照得火红,他看见大将军凌穆跪在最前,然后是各位将军,一众校尉,安易,甚至连监军也在列,再远些,是密密麻麻的漠北士兵,数十万人匍匐在他跟前,俯首称臣。

 阿岩——瑾言自知中了温涵的圈套,他刚才说的话已等同承认自己身份,他被这气势震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沉喝一声:“凌穆,三年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无边的肃静中,凌穆应声道:“回禀殿下,三年前,末将奉命出征漠北,在皇城郊外见到身受重伤的二殿下,天家血脉命不该绝,末将救回殿下,发过誓不会从末将口中透露殿下身份,但......” 

“但若是殿下自己说出身份,那就与大将军无关,此事都是微臣一人的主意。”

身后,传来温涵不亢不卑的声音,“今皇帝昏庸,又妖姬迷惑朝堂,奸臣当道,百姓苦不堪言。二皇子的睿智英勇我们看在眼里,漠北三十万将士,愿把性命交付殿下,助殿下登上帝位,重整朝纲,换天下苍生太平!” 温涵话音一落,众人又齐声高喊:“愿为二殿下效鞍马之劳!”数十万人同声高呼,斩钉截铁,包含着无比沉重的决意与期盼。

阿岩咬牙道:“你们......这是要挟我谋反!”

 “末将等并非要挟殿下,而是......”凌穆抬头,又重重扣下,“望殿下能救漠北三十万性命,也救天下苍生,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阿岩只觉得可笑,他从手握一切,到一无所有,如今却又数十万兵权在握,这世间好似真有命轮回转不息,逼迫他一路走来。

 他说不清自己此时到底是何种心情,只觉得心跳如雷,又如震天的战鼓。无数人的脸在他眼前走马灯般出现,曾经温厚的父皇,童言无忌的五皇弟,母妃殷殷嘱咐的脸孔,宫中嬉戏打闹的小宫女们......然后又是穷街窄巷里瘦骨嶙峋的饥民,疲惫不堪的士兵,在酷刑中垂死挣扎求饶的无辜少女...... 

他猛然觉得,他已经想不起永黎的样子。 这让他眼前一黑,差点就要摔倒,还好温涵及时搀扶住他,他紧紧闭上眼,缓了缓劲。当他再睁眼时,眉宇眼神,举止气势,无一不宣示着天家威仪。

“都起来吧,别跪着,进帐议事。”瑾言说罢,转身走入帐中,也再管帐外连绵不断的高呼声。

永黎公主嗜血,嗜活人的血。她只有见了人血才会说出预言,皇帝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奴才宫女的命在他看来并无价值,他是天下的至尊,那天下人的命就都是他的,他叫他们死,他们就不能生。天下所有人都在说,皇帝中了妖术,已经疯了,他不仅倾尽国库地宠爱永黎公主,还纵容永黎公主滥杀无辜,以人命取乐。

一开始还有忠直贤臣冒死进言,可是杀着杀着,朝堂上便再也听不到任何人说永黎公主一声不好。永黎公主喜欢热闹,宫中每日都举行盛大的宴会,歌舞不断,丝竹乐声飘至宫墙之外,却不能为饥饿和恐惧的百姓带去任何安慰。永黎公主喜欢鲜血,皇帝便任由黎民的血把汉白玉石阶冲刷染红,人命如同牲畜般不值一文,曾经庄严肃穆的皇宫,如今笼罩在残暴和杀戮的巨大阴影中。

快十八岁的瑾言比谁都痛恨这一切,可笑的是,竟正因为他与永黎自小交好,拥立他为太子的呼声日渐高涨,眼看瑾言势力如日中天,大皇子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生母淑妃日日坐在宫中刺绣,也看不出她是喜是忧,瑾言却无法再忍受着一切,他始终认为是这吃人不吐骨的皇宫害了永黎,只要他们出了宫,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永黎还是以前的永黎,是那个天真烂漫,如梅子般青涩的纯洁少女。

在太子册封大典前夕,他连夜找到永黎,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他说,你在我手上缠过红线,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分开。我们到南方找一个有水的小镇隐居,春天摘梅酿酒,埋在河床之下;夏日摇着轻舟采莲,结网捕鱼;秋日把埋下的酒挖出,卖一半留一半,等到冬天,一起偎着小火炉喝着酒,若是醉了,就一起打了盹......他可以抛下一切带她走,他可以用皇子的尊荣,用唾手可得的天下来换他们一生安宁厮守,那时他不再是二皇子瑾言,她也不是永黎公主,她可以喊他阿言,他就唤他的小名儿......她笑盈盈地听着,仿佛听得入了神,然后点了点头。 

瑾言欣喜若狂,他丝毫不怀疑她的诚意。他开始着手准备一切,所有的事情都在最快的时间内准备好,可是他太大意了,也许是想着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忘记了自己身后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大皇子。

 他安排好一切,约永黎在最偏僻的北宫门前等,到时他就用皇子的令牌开门出去,私奔的路线他也计划好了,连迷惑追兵的方案他也准备充足,就只等永黎来到他面前......

 约定的时间到了,永黎是来了,可她还带着父皇来了,父皇能来,那自然还有更多人来了,其它的皇子公主,数不清的宫女侍卫,数不清的眼睛看着他,嘲笑的,失望的,惊讶的,惋惜的......各种各样的目光,刺得他浑身发冷。 唯独永黎依旧笑得甜丝丝的,一副心无城府的样子,说:“二皇兄,你说要带我出去玩,可是只有永黎一个人多可惜啊,所以我就把大家都叫上了!”

 父皇面色阴沉,大皇子得意洋洋地甩出一沓证据,正是他制定的逃亡方案,还有他名下的钱财流向。 不用说,皇帝震怒,他最看重的儿子要带着他最宠爱的少女私奔,简直就是最大的蒙羞,皇帝不管淑妃的苦苦哀求,当即下令赐死瑾言,并改立大皇子为太子。

 这时永黎从皇帝身后探出头来,天真的说:“你要杀二皇兄哦?永黎还没见过二皇兄的血呢,皇上,你让永黎动手嘛,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淑妃发鬓散乱,指着永黎厉声道:“你这个妖女!言儿从小待你那么好,你、你居然如此蛇蝎心肠!” 然而淑妃话未说完就被拖了下去,瑾言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听着母妃的哭喊声越来越远,紧接着,身体上传来一阵剧痛,雪亮的剑刃穿过他的胸口,抽出,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然后又是一刀、又是一刀...... 耳边是永黎如获至宝的拍手声和欢呼声,冰冷的剑刃不断切割着他的血肉,可是剑刃再冷,也不及他的心如死灰般的冷,身体再痛,也不及他的心碎万分的痛。 

瑾言身重数十刀,咬牙硬撑着不肯倒下,皇子尊贵的血染红了城门的青砖,他绝望的抬头,刚好看见她的脸,她今年十六岁了,是最璀璨的年华,一身华丽红衣,手执仍滴血的长剑,盈盈立于月下,她那么美,宛如那一条雪里怒放的红莲,要把他烧成灰烬,她在笑,可她的眼睛没有在笑。

 他含血而笑,不知是讥讽,还是凄然,对永黎道:“你的......预言......错了。”

 我不能成为皇帝,我也留不住你。 “童言无忌怎可作真。”她摇摇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像是怜悯一般,低下头,在他耳畔轻语,“我很早便知我们命数相逆,我与你,这世间只可存一人。” 

那一夜,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彼此眼中有千言万语。 晕倒前,他听见永黎对父皇说,把他丢弃在皇城郊外,让他流血致死吧。父皇说了声好,他万念俱灰,再也撑不住合上了眼。

 他再次醒来时,已被出征的大将军凌穆救起,凌穆说他很走运,这么多刀,却没伤到要害。他睁眼的一刻,对凌穆说,你要记住,二皇子瑾言,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漠北一个最普通的士兵,阿岩。

五·立春

正月节,立,始建也。

温涵认为,漠北将士在大漠驻扎多年,早已适应气候与地形,而胡人一鼓作气作战至今,眼看休战在即,正是最松懈疲乏的时机。

他们初次进犯到如此深入,粮草供应不能及时,而且他们世代在气候温暖的地方而居,不擅在冬天行兵,最适宜趁机一举击溃。

瑾言表示认同,但有人担心这样公然破坏休战协议恐怕会落人口实,瑾言闻言,只是笑道,天下都快要换人了,还要协议何用!此话一出,赢得满堂喝彩。

瑾言与温涵制定策略,现在距离休战期还有数月,他们的计划决不能让对方看出破绽,必须继续保持进攻。瑾言让安易带领一队几万人的队伍绕过主战场,偷袭胡人后方根据地,并联合胡人部队中的主和派战力,因为路途遥远责任重大,这对人马必须马上出发。转投瑾言的监军向朝廷呈递假军情,保证一切得以暂时在暗中进行。其他人继续驻扎前线,勤加操练,为数月后休战期的偷袭做好准备,另外只留一万人留守漠北城关口,这一役可谓背水一战。

数月后,大雪降临,茫茫大漠染成一片雪白,宫中传来太子得了疯癫症的消息,瑾言把密信丢在一边,登将台点兵。

底下铁甲铮亮,发着凛然寒意,他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一碗烈酒,缓缓地喝干,然后把碗摔碎在地,瓦砾与残酒四溅。瑾言抽出佩剑,四周一片肃静,只能听见剑刃擦着剑鞘出鞘时发出的铮铮之音。他高举起剑,剑尖指过每一个士兵,他看见他们炙热的眼神在这片荒芜的冻土上熊熊烧起,如燎原之火。

他说:“杀!” “杀——!”漠北十万将士齐声高呼相应,战马嘶鸣,战旗迎着北风猎猎飞扬,足以撼动天地的战鼓与号角声中,无惧的将士们如潮水般涌向敌人的军营。

 这注定是极为壮烈的一战,他们的二皇子作为前锋率先杀入敌阵,漠北将士们士气高涨,杀了敌人措手不及,而温涵事先安排好人在厮杀中不断高喊—— 我们的皇子是英勇的前锋!他是个不怕死的英雄,领着我们作战!胡人!你们的王子在哪里!你们的王子又在哪里!是不是胆小的不敢出来迎战! 

漠北军的气势锐不可当,胡人的粮草营烧了起来,烟火直充云霄!胡人的王子被砍落下马,漠北战马的铁蹄从他尸体上踏过。胡人惊慌后退,却又被从后方折返的安易军队,还有前来助阵的议和派杀个正着,将落荒而逃的败兵杀个片甲不留。

长达三年的边关抗争,至此结束。

然而瑾言不能有松懈的时间,他留下凌穆统率漠北的战事,自己则返回漠北城内,让战胜归来的士兵与守城的士兵替换,然后率安易,温涵,带领这批休养生息过后,正斗志昂扬的士兵一路杀回皇城。

二皇子沉稳机智,为人仁厚,他的死曾是天下人最惋惜的事,如今他不但死而复生,还击退胡人保卫了边疆。可见二皇子才是着天下的主人!

这些传言经由温涵有意引导下,快速传遍天下,百姓无一不感激而哭,高呼江山复兴在望!

安易曾担心的问温涵,永黎公主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岂不是早就知道他们要起兵造反?温涵闻言一笑,笃定的说,她虽然能未卜先知,却不能左右胜负,更不能驾驭民心。

一路上,不断有民间的起义军和有志之士加入他们,原本只有一万人的队伍迅速扩充成声势惊人的大军,他骑着战马所到之处,城门不扣而开,百姓和官员纷纷跪拜迎接,这支不断壮大的军队势如破竹,如同一柄利剑直刺天下最中心的位置。

虽然也有保皇军组阻扰抗争,但自古以来民心所向才是真正的王者。而瑾言又是正宗的皇族血脉,师出有名,纵然经历几场惊险的恶战,他还是在开春之际抵达了皇城附近。

此时最麻烦的事情发生了,皇城地势自古易守难攻,而皇城卫军又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即便有安易这位前皇城卫军领将在,也不见得胜算十足。

同胞相残一事后,皇城的卫军又何曾愿为昏君和妖姬与二皇子对立,可他们的职责是卫守皇城,忠义不可失。而瑾言也敬重他们忠心,他以前也在皇城卫军中历练,对这些人马有同袍之心,也不忍下令攻城,双方虽有对战,却都不尽全力,一直僵持着。

这时,有个衣衫偻烂的女子来到军营要求见瑾言,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二皇子。瑾言宣她入帐,才认出她是生母淑妃以前的心腹宫女。

宫女伏在地上哭到:“殿下,娘娘说她不愿意成为您的负累,在得知殿下起兵当日便自缢了,娘娘死前把此物交予奴婢保管,又冒死派人送奴婢出宫,交代奴婢若殿下哪天兵临城下,要亲手把此物交到殿下手上。”

 她递出淑妃生前最爱的梳妆盒,瑾言打开一看,里面放满精巧的香囊,他认得这是母妃的手工,想起母妃虽然狠辣,对自己又严苛,却还是经常亲手给他绣新衣。

瑾言早知道自己的起兵会为她带来杀身之祸,但如今听闻她竟然为自己毅然赴死,不禁顿感无比悲怆。 

宫女又说:“自殿下死......离宫之后,娘娘还是坚持为殿下绣香囊,不知不觉那么多了......”她顿了顿,轻声道,“可是殿下,娘娘真正的心意,在这些锦囊之下。”

 瑾言一看,锦囊下,赫然是一块可以号召皇城卫军的令牌!这是淑妃作为母亲,最后送给儿子的礼物! 瑾言紧握令牌,全身都在颤抖,已浑然听不见四周高呼庆贺的声音,他冲出帐外,遥望高耸的城墙,那之后,便是他出生和死去的皇宫,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都死在了那里!

他脑中一片发热,他骑上马,奔赴城门面前,高举令牌,大声喝道:“令牌在此!皇城卫军听令!打开城门!” 在一片沸腾声中,这座堪称铜墙铁壁的坚固城关,终于为了迎接他的新主人,毫无保留的敞开了大门! 接下来,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城门、熟悉的殿门,次第为他而开。

 瑾言带着温涵,安易和一只亲兵从北门进宫,宝华殿、凤和宫、天心园、碎波池......他依旧清晰的记得方向,他长驱直入,无人阻拦。 抓来年纪稍长的宫人一问,方知道父皇带着永黎公主躲到了祭天的太和殿,宫人趴跪在地,说刚刚皇上遣散了后宫,要册封永黎公主为新后。

 瑾言连忙赶赴太和殿,他想过很多次与永黎再见的场景,却没有想过再见时,她竟然把金钗从父皇脖子上缓缓抽出,又懒洋洋地、用素白的手指将血迹抹去。 

父皇捂住喉间的伤口,倒在一袭轻薄的红裙下,脸上犹带着死前沉醉的表情,鲜血渗透了她的裙摆。 

瑾言仿佛用尽毕生的勇气般抬起眼,从滚着金边的裙摆,到垂着珍珠的腰带,然后是微微敞开,露出白玉般细腻肌肤的领口,就这样,一寸一寸地看上去。 窈窕佳人,婷婷而立。金碧辉煌的大殿成了只为烘托她的背景,朱红的柱,贴金的墙,正午的日光从殿门射入,殿顶中部装饰精美的蟠龙藻井被照射的熠熠生辉,每一片精工雕琢的龙鳞流光溢彩。

 永黎,这个背负全天下人怨恨的妖姬,裹在光华之中,恬静安宁地微笑,没有半分邪气,倒像是浴火的神鸟化身,凛然华贵,一直在候着可以驯服她的人。

 瑾言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长大了。变得这样美,整个天下都会为她倾倒过来吧?就像他的父皇一样,即使赔上一座江山,赔上一条性命,也在所不惜。 算起来,她今年十九了吧?却还做公主打扮,头上戴着金凤振翅的头饰,这可是皇后的发饰呢,这一身红衣,莫非是她的嫁衣?而她鬓边装饰的翡翠,却怎么也不如当年她插在发间的青梅,来得碧绿好看。 她嫣然一笑,压了压有点乱的发际,娉婷地向他走来,安易连忙抽出刀挡在他们之间,被瑾言挥推。

 “阿言,皇上好坏啊,突然扑上来亲永黎,永黎吓了一跳,不小心用钗子刺了皇上呢。”她温顺地跪在他脚边,言语天真,一点都看不出三年前在北门乱剑刺他的模样,好似时光瞬间倒退到那一年,他们初见。

 “这是弑君的大罪,妖女永黎,行刺皇上于朝廷之上,乃死罪,殿下,请你务必亲手砍下这妖女的头颅,为皇上报仇。”温涵冷静地提醒他。瑾言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剑居然有这么重,他几乎无法把它从剑鞘中抽出。 

听见宝剑出鞘的声音,永黎却好像松了口气般,抬起头,柔柔一笑,瑾言呆了呆,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容,温婉优雅,过去十多年间,他从未想过总是孩童般天真的永黎,竟然也会有这样的笑容。 

她说:“阿言,你看,我的预言是对的。” 她说,阿言想永黎是什么样的,永黎就永远是什么样的。 她说,阿言会当上皇帝的。 她说,我们命数相逆,我与你,世间只可存一人。

 刹那间,一些零碎的片段断断续续地拼凑起来,他当年为何刚好被丢在凌穆出征的必经之路上?又为何身重多刀却没有死?凌穆说过他很幸运,每一刀都避开了要害。而他在漠北历练时,又是谁不动声色的替他除掉了所有能与他相争的皇子?而皇城卫军的令牌父皇一直贴身携带,他的母亲真能凭一己之力拿到吗? 他杀入皇宫禁地,但若父皇不死,即使他血脉纯正,战功赫赫,坐拥军心民心,他始终只是皇子。要登上帝位,必须手刃父皇,从此背上弑父谋反的骂名。 可是,永黎替他杀了父皇,一切变得名正言顺。

细细想来,这一切,竟是早被布下的一个局。只为替他负起天下的骂名,为他建立起最巩固的根基。

 瑾言不知她此刻在想什么,是想起小时候那个一脸焦急站在树下,总是伸直了手等着她从树上跳下的那个少年吗?是想起每次她从噩梦中挣扎醒来时,都会看见的那张关切的脸吗?还是想起即便一身是伤跪在血泊里,却依旧不屈不挠地仰头与她直视的那双眼睛? 那一夜,也如同现在一般,他们四目相对,目光交缠,彼此有千言万语,往后,却将是生死无话。 

“殿下,您是在犹豫什么?”温涵问他。

 “殿下,请立即诛杀此女!”安易催促他。 

父皇已死,他众望所归,皇位触手可及,只差一步,最后一步,最重要的一步。 他必须做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他必须杀了永黎,亲手砍下她的头颅,以昭示天下,平定民愤。 如果永黎真如传闻中残虐无情,他绝不手下留情,可为什么,事已至此,才让他知道这之中有重重误会,才让他明白这一切全都是错的!

 “这便是最后了......”永黎喃喃自语,目光澄明。

 瑾言的手在抖,他快要拿不住剑,但到了这里,他已身不由己,他身后,天下的人都在看着他、等着他,他无路可退。

 温涵猛然跪下,大喊道:“皇上!” 紧接着安易也跪下了,仿佛火药的引子被点燃了一般,所有人都跪下了,伏地的人群像荡漾开去的潮水般连绵扩展,震天的呼声回荡在肃穆辉煌的皇宫中——“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他想成为皇帝,是为了能和她在一起。她想他当上皇帝,仅仅只是为了实现他的愿望而已吗?若真是如此,那他和她,到底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瑾言颤声问:“若当年我说我不要当皇帝,是不是......我们能有不同的结局?”

 永黎莞尔一笑:“阿言,这世间,本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他仍不死心。 

她歪头想了想,说:“那年我们埋下的青梅酒,还没挖出来呢,我死后,你能替我尝尝是什么味道吗?” 

“能。”他哽咽着回答,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发,就像他们小时候,他也是这般哄着她,“我会记得的,还有吗?”

 “我想再听听你叫我的名字。”她合上眼,“让我听着你的声音上路吧。” 

他两手并用,握紧了剑,温柔的喊着他,就好像那时她每夜从噩梦中惊醒,都有他这般喊轻喊着她的小名。 “青青。”

“阿言。”她合眼应道,嘴角带笑,一如当年两小无猜似的俏皮,“阿岩。” 

他剑已高举,迟疑片刻,还是只能挥向她雪白修长的颈脖,鲜血喷薄而出。

他心头上那一枚青青的梅子,终究还是落了地。

六·青梅

妾发初覆额,

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沉重威严的钟声响起,吉时已到,天空万里晴好。

祭天过后,焚香沐浴,龙袍加身,头戴帝冠,瑾言终于一步步,走到那张雕刻着金龙腾飞的龙椅前。

他掀起衣袍,旋身在龙椅上坐下,抬头,便把殿门内外一切收进眼底。红彤彤的宫墙那么高,把蓝天切成一块块的格子,琉璃瓦映着日光,明晃晃的。

一晃眼,他好像又看见当年四岁的永黎,娇憨地站在宫中的长街尽头,让他眼前一亮,再也移不开目光,只得呆呆地看着她,然后看见她圆瞪着眼,脆生生地问:你干吗一直看着我啊?

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可惜流光如电,韶华从不为少年留。

他不再是二皇子瑾言,他是君临天下的新帝,文武朝城,宫人侍卫,宫外成千上万的百姓,还有漠北数十万的铁甲士兵,甚至天下间数不尽的黎民百姓。此刻都匍匐在地,朝他所在的方向,高呼万岁。

他已把天下握在手心,却握不住他一生中最想要的东西。他最好的时光,已经永远结在那一年的梅树指头,再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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