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媚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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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1

“媚娘来了!”

韩梅梅冲进初二三班教室时,两根麻花辫几乎朝后拉成了直线,然而她急切的提醒,根本没有在教室里得到任何回应。

她的同学早就各自归位,桌前摆着语文书,口中念念有词,状如诵经。五六十人的声音汇在一起,连成了一片细细碎碎的嗡嗡声。

媚娘的语文课,开课前几分钟,总要随机点名背诵学过的古诗文,要是背不出来,那就等着承受她的怒火吧。

因此,但凡她的课,课前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根本没法休息,大家指定都在忙着临时抱佛脚。

问题是,接下来不是晚自习吗?

照惯例,媚娘即便来,也就是讲一两道昨天作业中大部分人都做错了的题目,根本不会抽查背诵啊!

韩梅梅好心提醒大家媚娘来了,只是为了让玩疯了的同学注意点,别被媚娘逮个正着。可是今天的氛围很不对劲,所有人竟然一窝蜂地在那儿背古文。

韩梅梅虽然心大,也难免忐忑了起来。

她在位子上坐下来,戳了戳同桌李雷的胳膊肘,心虚地问道:“什么情况?”

李雷停下背诵,朝门口张了一眼,见老师还没来,悄声说:“媚娘说晚上要占一节晚自习,花些时间抽查背诵,然后公布这次的月考成绩。”

媚娘是班主任,占用自习课是家常便饭,一般都会提前通知,可这次韩梅梅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她急道:“什么时候说的?”

“早上上课啊,你没听见?”李雷歪嘴一笑,一副了然的表情,不用说,韩梅梅语文课一定又是习惯性出小差了。

“我就说么,别人都忙着背古文,就你一个人疯疯癫癫跑出去玩,是不是又跟你那些小姐妹聊还珠格格去了?”

要在往常听到李雷这么说她,韩梅梅必然要怼回去,可是此刻她根本没有心思跟李雷斗嘴,赶忙从桌上垒成小山的课本中拽出语文书,正要加入背诵的大队伍,就听见有脚步声从楼道口传来。

是媚娘!

韩梅梅早已练就了以足音辨别老师的本事。

她低着头,没敢朝外张望,听着那足音越来越近!

到门口了!

进教室了!

上讲台了!

脚步声停,韩梅梅翻书的手也停了下来,低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她明白,这个时候慌乱是大忌,一定要从容,要让媚娘看出她的胸有成竹,这样才有可能逃过一劫。

“起立!”

“老——师——”

一声雷鸣,轰隆隆从天穹砸向人间,似乎就在所有人的耳旁炸响,掩埋了学生齐声喊出的那个“好”字。

与此同时,一道白色闪电在黑漆漆的夜幕中裂成数股,正好在窗外灿然绽放,照亮了紧靠窗子的两株国槐。狂风乍起,国槐身形巍巍,枝摇叶动,像是隐藏在黑夜之中被闪电无意暴露出来的怪兽。而那几根歪歪扭扭展向窗口的枝桠,恍然就是怪兽的触手,正要伺机伸进灯火通明的教室。

电闪雷鸣过后,学生回过神来,比起窗外的“怪兽”,他们更害怕讲台上的媚娘。

媚娘三十岁出头,长得人高马大,身材像枣核,两头尖尖,中间圆圆。头发很黑很长,扎成不高的马尾,顺溜地披在后背。

她的脸小,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像牛眼一样,眼青眼白特别分明,瞪起人来分外有气势。不管是学习好的、学习不好的,被她瞪一眼,整个人都会变得无所适从、僵硬无比,这威力不下于美杜莎那双能将人石化的竖瞳。

自然而然,一般学生从不会主动与她对视,就像现在一样,五十多个学生起立向她问好,却几乎都是低头看着课桌。

媚娘站在讲台上,一只手按着讲桌上一沓试卷,目光缓缓扫过教室,许久,开口道:

“坐!”

学生纷纷落座。

桌椅磕碰的声音刚刚停下,窗外又是一道惊雷,夜风骤起,大雨倾盆而下,风裹着雨点急迫地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作响。

好暴躁的雨啊!

2

教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哗哗不停。

几只日光灯坠在黑乎乎的电线下面摇摇晃晃,发出惨白的光,洒在一排排暗黄剥落的桌椅上。

身着浅蓝色校服的男女学生,全都老老实实坐着,像是被武林高手点了穴,一动不动。

媚娘穿一件大红上衣站在黑板前,讲桌遮住了她的下半身,于是,她上衣的大红就被黑板的黑和讲桌的黄拱在中间,在整个教室暗沉的色调里分外打眼。

“张小艳!”

死寂中的紧张终于打破,大部分学生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而那个叫张小艳的女生往后推了推凳子,磕磕碰碰地站了起来,神色有些慌张。

“背一下《与朱元思书》!”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好鸟……好鸟……”

到这句时,张小艳突然卡壳。她清晰地记得,再隔一句就是“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再往后又有两句,全文就结束了。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好鸟”这句,一时间急得满头大汗,只得用手指戳了戳同桌王超,指望他能给自己一点提示。

王超会意,埋下头,不让人看见自己翕动的嘴唇,极为小声地重复道:“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张小艳侧耳听了半天,听不清楚,身体下意识往王超那边歪,几乎要靠到王超身上了。

“王超,出来!”

“池鱼之殃啊!”王超心里嘀咕了一句,起身来到教室前面,站在讲台下边,心里七上八下。他学习很好,次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在大部分老师面前也有几分薄面,即便真的犯了错,一般也很少会被当众处罚。

不过,在媚娘这里可就不一定了。

他跟媚娘有过节,“媚娘”这个绰号就是他起的。

媚娘本名叫张雅,王超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时立马就联想到了一个成语:张牙舞爪。

张牙,张雅;舞爪,武曌;武曌就是武则天,武则天又叫武媚娘,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整治官员的手段五花八门,跟张雅整治学生的手段几乎难分伯仲。

两人简直是跨越了千年时差的亲姐妹。

于是乎,“媚娘”这个绰号因为指向明确且意蕴深厚,开始在学生之中广为流传。

王超早就发现媚娘不太待见他,他怀疑媚娘应该知道了绰号的来龙去脉,只是没法当众发作,因此总是暗戳戳地给他穿小鞋。

“就你会背是吧?”媚娘语带嘲讽,“中考的时候你也能提醒张小艳吗?”

王超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上来,站到讲台上,面对黑板!”

王超照做。

“两只手举起来,手掌对着黑板,左右手轮流拍黑板,拍一下说一句:‘我嘴怎么那么长!’”媚娘果然从来不让人失望,很快就想到了惩罚王超的方法,她瞥向还站着的张小艳,“你也上来,监督他,一百下,要是让我发现多了或少了,你也来一百遍!”

啪!

王超左手拍了一下黑板,说:“我嘴怎么那么长!”

张小艳数了一声:“一!”

啪!

王超右手拍了一下黑板,说:“我嘴怎么那么长!”

张小艳数了一声:“二!”

……

媚娘班里,这种类似的惩罚司空见惯。

有扔了半块馒头,被媚娘瞧见,拉到大太阳底下大声背诵一百遍《悯农》的;有上课玩卡通贴纸,被媚娘叫到讲台上学水冰月变身,还要一遍又一遍冲台下同学大喊:“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的;还有看金庸武侠,被媚娘喊到讲台上左右开弓打了“降龙十巴掌”的……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此时此刻,教室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恐惧又好笑。

终于有人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是韩梅梅!

“笑?你也好意思笑?这周二你跟李雷上课偷吃饼干的事情还在我这里挂着账呢!”媚娘目光扫了一圈教室,说,“最近我是不是太仁慈了,你们一个个蹬鼻子上脸,月考考得都是什么玩意?好,今天晚上有时间,咱们好好算算总账!”

“韩梅梅,李雷,出来!”见两人走上讲台,媚娘指挥道,“别跟王超挤一边,到另一边,面对面站着!”

两人相对站好,媚娘给出了惩罚方案:“韩梅梅问:‘你喜欢我带的饼干吗?’李雷回答:‘喜欢!’”她看向角落里一个瘦小的男生,喊道,“杨鹏你上来,计数,一百遍。”

接下来,与王超一道,讲台另一侧开始上演一场单调而枯燥的对话。

“你喜欢我带的饼干吗?”

“喜欢!”

“一!”

“你喜欢我带的饼干吗?”

“喜欢!”

“二!”

……

“你喜欢我……”韩梅梅问得口干舌燥,突然卡了一下。

“喜欢!”李雷照旧回道,随即意识到自己抢答了,这意思可就不是喜欢饼干,而是喜欢韩梅梅了。想到此处,李雷臊得脸红脖子粗。

台下的学生很快会过意来,哄堂大笑。

“这是惩罚,不是拜堂!”媚娘也差点失声笑出来,不过得端着架子保持威严,打趣一句说,“行了,你俩下去吧,王超和张小艳也下去,杨鹏留下!”

四个学生归位以后,教室里只剩下雨打玻璃的声音。

媚娘瞪向杨鹏,脸色一变,冷冷问道:“知道我为什么留下你一个吗?”

就在这时,天雷炸响,所有学生冷不丁一个激灵,只见讲台下的杨鹏缓缓抬起头,轻轻说了一句:

“知道!”

3

“知道就好!”

媚娘牛眼一样大的双眸瞬间凌厉起来,熟悉的学生都知道,之前对王超、韩梅梅的惩罚不过是开胃菜,现在的媚娘才是真的要发飙了。

“我教了这么多学生,语文考零蛋的,你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头一个!”

媚娘边说边走下讲台,几步来到杨鹏身前,右手一起,啪的一声,登时就在杨鹏左脸上印了五根手指。杨鹏瘦小的身子不倒翁似的歪了歪,又迅速回位站直。

“前面十几道选择题,你大凡全蒙C,还能对两个呢!嗯?”

媚娘左手起,又在杨鹏右脸上留下五根手指印。

“作文你写不好,还写不坏吗?只要字填满了,阅卷老师还能给你个零蛋吗?”

媚娘右手成拳,照着杨鹏肩头一遍又一遍地砸。

“你平时不言不语的,我还当你是个好孩子,原来是憋着做大事呢!语文交白卷,这不是水平问题,这是态度问题!”

媚娘打了一阵,明显累了,说话开始气喘。不过,她的气还没消,一把推开挡在过道口的杨鹏,快步往清洁用具区走去。那里有扫院子用的竹扫帚,抽一根细竹竿出来,是打人的利器。

没有扫帚!

媚娘扑了空。

今天公布月考成绩,自然会有腥风血雨,早有排名靠后的学生偷偷把扫帚藏了起来。

“卫生委员是怎么做的?现在就去找个扫帚回来!以后上课,这里必须有扫帚,要是没有,你就说清楚是谁拿走了,说不明白,就你自己吃竹竿!”

卫生委员一脸黑线地跑出教室,媚娘回到前面,再次站到杨鹏身前。

很快,卫生委员拿着一把扫帚回到教室,当面抽出一根竹竿递给媚娘,将扫帚归位以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媚娘接过竹竿,将上面的小刺清掉,冲杨鹏厉声说:

“伸手!”

杨鹏伸出右手。

“左手!”媚娘冷笑一声,“打了右手,下周你该有理由不写作业了。”

杨鹏换了左手,就见媚娘手中的竹竿接二连三落下,一会儿工夫,他的手掌就高高地肿了起来。

“说,为什么交白卷?”暴力惩罚结束,媚娘将竹竿放在讲台上,人倚着讲台问杨鹏。

杨鹏嗫嚅半天,忽然说:“我不想念书了!”

众人都惊了,连媚娘也愣了,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十三四岁,不念书干什么?出去打工也没人要,算童工!”

“我回去种地。”

“种地能有出息么?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就是不想念书了!”杨鹏脑袋一歪,眉头一皱,看着媚娘,低沉却清晰地说,“再也再也不想念书了!”话音才落,他像是在跟谁赌气一样,双眼圆睁,眼白中鲜红的血丝清晰可见。眼睛如一眼泉,转瞬间涌出许多泪水,就在眼眶中打转。日光灯的白光化作无数小星星,在他的泪水中灼灼闪烁。泪水汇聚了一会儿,又在他眼角凝成一颗泪珠,欲滴不滴。许久,终于簌簌滚落。

他抬手用袖口抹了一把泪,说道:“我不念书了,现在就退学!”

语罢,转身跑出了教室。

整个教室所有人,包括媚娘,全都因为这突兀的一幕愣了神。

媚娘最先回过神来,忙说:“李雷,快跟上去,看看他怎么回事!”

李雷是杨鹏的姑表兄,见杨鹏今天似乎不大对劲,早想追出去了,等媚娘一发话,立马就离开了教室。

“学习委员,试卷发一下,拿到卷子都看看自己的错题。行了,上自习吧!”

媚娘在教室里逡巡,忽然想起什么,朝窗外看去,还好暴雨停了,不然那俩小子都得淋成落汤鸡。

4

暴雨过后的夏夜,又潮又热。

杨鹏跑出学校,也没地方去,只能先回自己租住的民房里。

世纪初的胡庙镇,全镇只有一所初中,在主街的最南边。来自偏远村子的学生,平常没法回家,又住不起镇上的房子,一般就租住在附近不太远的村子里。

杨鹏就是如此。

李雷知道他的住处,紧随其后跟来了,夜路上不知道踩了多少水坑,一双布鞋完全湿透了。

屋里灯亮着,一只灯泡吊在半空中,电线上密密麻麻地歇息着劳累了一天的苍蝇。杨鹏的同租室友还没回来,杨鹏自个儿用被子蒙着头躺在床上。

李雷路上就想好了怎么开导他这个闷葫芦表弟,此时往床边一坐,拍了拍被子下面一块疑似杨鹏脑袋的凸起,说道:

“鹏鹏,不至于!媚娘打学生是出了名的,你干嘛跟她对着干啊?再说胡庙中学哪个老师不打人?比媚娘打得狠的多得是。你不能太在乎,也在乎不过来。”

说了一段,等着杨鹏的回应,没动静,李雷继续说:

“我跟你说,媚娘打学生,那可是得了家长授权的。就我爸,两年了,就只来学校开过一次家长会,临走的时候特意找到媚娘,跟她说:‘我们两口子整天日头从早背到晚,没时间管李雷那小兔崽子,还得辛苦张老师帮我们好好教育教育!他要是不认真学习,你就照死里打,打死了我来收尸!’鹏鹏,你听听,你姑父说的是人话吗?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他亲生的!后来我跟别的同学一聊天,才发现天下老爹一般狠,好家伙,个个都强烈要求媚娘把他们儿子往死里打!

“还有啊,媚娘虽然打人,但还算是讲道理的,交白卷确实有点过了啊!你要是课文背了,作业写了,她也不会找你茬。小错最多就是挨几句说,只有上课睡觉、看小说、成绩下滑太厉害、跟老师顶嘴这种,她才会下狠手。四班历史老师,那个白头发老头儿,你知道吧?听说打学生完全看心情。我有个朋友上次答卷,笔没油了,用红笔写了一行字,糊里糊涂就被老头儿扇了一个大耳刮,说什么用红笔写字是对他的不尊重。你说搞笑不搞笑?”

唠叨了大半天,咬肌都累了,见被子里的杨鹏还是没有反应,李雷只得搜肠刮肚地组织语言,继续说下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媚娘是真欠揍啊!我在梦里捶过她很多次,但是睡醒就怂了,见她都怕,别说干架了。所以说,你今天这么跟她硬刚,真挺有种的!不过不念书这种话,还是别乱说,要是让舅舅知道了,非得给你腿打断!

“照我说,你还是太腼腆!脸皮这东西,一回薄,二回厚,三回菜刀砍不透!别说你了,王超那可是咱们年级第一,惹毛了媚娘,不也得拍着黑板说我嘴怎么那么长!你再看看韩梅梅,没心没肺的,晚自习前别人都在背古文,她竟然还有心情出去找她那些小姐妹,跟人家争论永琪和尔康谁更值得女孩儿嫁!所以啊,这一点你真得跟王超、韩梅梅,还有你哥我好好学学,心得大,媚娘打你骂你,你就心一横,不当一回事儿就完了……”

“不是因为她!”

杨鹏突然喊了一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人不在床边,却在床里头。

李雷这才发现,他刚才一直以为是杨鹏脑袋的东西,其实是一个瓷枕,见杨鹏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笑道:“把这个瓷枕当你脑袋拍了半天,我心里还纳闷呢,你的头今天怎么这么铁?”

“铁什么?都快被打成猪头了。”杨鹏弱弱地说。他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一张脸在被子里捂得通红,更显得肿胀不堪,说是猪头还真是恰如其分。

“不是因为媚娘,那是因为什么?”

杨鹏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头枕在上面歪到另一边,背着李雷,不说话。

“好,不想说就不说。”李雷知道杨鹏一旦开口说话,那就是回转过来了,也就不再逼问他,只说,“明天我给你请一天假,你就在屋子好好休息,后天再去上学。我放学有空就来看你!”

两人继续聊了一会儿,李雷见杨鹏没什么事了,就又回到了学校。

教师办公室还亮着,别的老师都走了,只剩媚娘还在。

“杨鹏家里没什么事情吧?”

“没有。”

“他心里是不是有事儿?你问他没有?”

“问了,他不说。”

媚娘点点头,让李雷回去了。

她回想了一下杨鹏今天的样子,还是觉得这孩子不对劲。

不行,她得找个时间跟杨鹏爸妈谈一谈。

5

杨鹏回来上课了,上学放学,跟往常没有不同。

匆忙间,两周过去了,又是一个周五。

周五没有晚自习,五点就放学,这个时间还是天光大亮的时候。学生早早离校了,老师下班也早,媚娘自然不例外。

她还记着要去杨鹏家里的事情,可是这个周末她得回家割麦子,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周五晚上有时间。骑自行车去一趟,聊完摸黑回来,天虽然会很晚,但不会影响第二天的事情。

媚娘戴了一顶草帽,遮一遮仍旧火热的夕阳,穿了一件红色的确良短衬衫,沿着胡庙镇主街往北骑去。

街上很热闹,不着急回家的学生三五成群,正在享受为数不多的自由时光。

书店门前挤满了人,不为买书为租书,租的是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音响里应景地播放着《铁血丹心》。

媚娘骑在自行车上,视野开阔,分明看见租书队伍里有两个熟悉的面孔,都是三班的学生。媚娘心想,这俩人她可记下了,他们要是周末回家看小说也就算了,要是敢拿到学校来,她肯定第一时间把书没收了。

过了街心花园往右拐,就是往杨家村的方向,路上行人少了很多。不多久,再拐一道弯,换到一条乡村土路上,就一个人也没有了。

夕阳金辉下,道路两旁全是绿油油的玉米地。今年雨水好,玉米个头窜得比人还高,秋天肯定有个好收成。

媚娘瞧得高兴,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就见右前方那块四四方方的玉米地,靠近路边的这一侧明显有个豁口,那一片的玉米杆歪歪斜斜,像是被大风刮倒了一般。玉米长得歪倒不怕,就怕倒地,棒子挨到地上,玉米粒还没成熟就会发霉长芽,到时候就要影响收成了。

自行车路过那里时,媚娘不禁多看了一眼,这才发现那里倒着一辆自行车,是自行车将那一片玉米杆压倒了在地上。

这自行车没人要吗?

媚娘从车上下来,四处瞧了瞧,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就在这时,玉米地里传来一声惨叫,随后飘来一声气急败坏的谩骂:“日你妈!”

这声音出现在空荡荡的田野上,突兀而清晰。

“谁在里面?”媚娘扭头看向玉米地,冲里面大喊一声。

里面没有回应。

沉寂了片刻,玉米地深处的一片玉米杆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紧接着就见一条直线上的玉米杆依次快速地摇摆起来,似乎有什么人正在玉米地里朝马路方向狂奔。很快,那人冒了头,眼见要冲出玉米地,身后紧追来几个人,又是抓头发,又是拽胳膊,将那人控制住了。

落日余晖中,媚娘看清楚了那个人,头发凌乱,流着鼻血,瘦瘦小小的,不是杨鹏是谁!

她只愣了片刻,猛地将自行车往地上一推,砸起田埂边上细密的尘土,整个人穿过尘土,快步朝玉米地里跑去。

混混有三个,年纪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全是炸毛,分别染了红黄绿三个颜色,都穿着白短袖和喇叭裤。

他们见来的是个女人,非但不跑,还迎了上来,黄毛居中站着,指着媚娘说:“你他妈别多管闲事!”

媚娘一听这话,心头来气,牛眼一瞪,冲上前一巴掌搂在了黄毛头上,吼道:“你指谁呢?”

黄毛没想到这女人这么虎,被一巴掌搂得有点懵。

“你他妈敢打我?”黄毛后退一步,“你再打一个试试?”

话音未落,脑袋上又挨了一巴掌。

“打的就是你!”

“好男不跟女斗,你他妈别得寸进尺!”黄毛又往后退了一步,语气中有了几分怂意。

媚娘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黄毛往后退一步,她就往前跟一步,嘴里边连珠炮似的问道:"染黄毛是吧?纹青龙是吧?戴耳钉是吧?学古惑仔是吧?收保护费是吧……”

她问一句,就打黄毛一巴掌。黄毛起初还嘴硬,口中骂骂咧咧,连着挨了五六巴掌后,就知道这个又高又壮的女人太生猛,惹不起,赶忙两手相交护住头。

媚娘收拾了黄毛,目光转到了红毛和绿毛身上。那两个少年看傻了,识趣地远远躲在一边,一声不吭。

“你是不是八班那个……”媚娘指了指红毛,又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试图想起什么,“你爸是不是召里村那个范建国?”

“不是不是,你认错了!”红毛被点明了身份,心下大骇,急得摆手否认,扭头冲绿毛使个眼色,压着嗓子急切地说,“快走快走!”

媚娘冷笑一声:“知道一个,你们三个全都跑不掉。”她转身来到杨鹏身边,指了指,冲那三个混混说,“他是我学生,你们要是再敢欺负他,我就一个一个找到你们家里去。别人管不了你们,我不信你们老子治不了你们!滚——!”

三人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们老欺负你吗?”媚娘看着鼻青脸肿的杨鹏问。

“他们老堵我,让我交保护费,不交就打。”

“怎么不跟老师说?”

“他们说不能告诉别人,要是说了,就打死我。”

“上回你说不想念书了,就是因为这个?”

杨鹏嗯了一声。

“你是租房子住,你爸妈忙,有时候顾不上你,有事情你得跟老师说啊!这点事儿在你是大事,在老师这儿就屁大点事!”

媚娘有点感慨地说,“我教了那么多学生,更恶的都见过。这仨就是咋咋呼呼吓吓人,欺负的就是你这样平时不说话,什么都放在心里的学生!记住,以后有人打你,你得打回去,打不过就跟老师说,知道吗?”

杨鹏泪水断了线,使劲点了点头,说道:“好的,谢谢媚娘——”他一激动,竟然叫出了媚娘的绰号,慌得赶忙改口说,“谢谢张老师。”

媚娘噗嗤一声笑了,杨鹏性子太面,她希望他说话做事少些顾忌。要是对面是李雷,她可不敢教他去打人,不教他就敢,教了还不得上天。此时杨鹏叫了她的绰号,她也不生气,摸了摸他的头,说:“连你都这么叫,看来早就叫开了。”

“对不起,张老师!”

“没事儿!”媚娘笑道,“你别说,王超那小子真是有才华,就这个绰号,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6

王超非常纳闷。

连着几天抽查背诵,媚娘都没有惩罚没背过课文的学生,还笑眯眯地叮嘱他们只要在一周之内背过就行。

这个作风的转变,把他以及三班其他学生吓得够呛,总觉得媚娘在憋什么大招。

媚娘能憋什么大招,单纯就是解决完杨鹏的事情以后,心情很好罢了。

那天是个久违的阴天,有风,夏天难得的清爽日子。

媚娘刚刚备完课,拿着课本教案,正要去教室上课,二班班主任马老师匆匆忙忙进了办公室,见到她,气喘吁吁地说:“张老师,你们班李雷跟人打架了,这会儿就在校长办公室。我刚好路过那儿,王校长让我喊你赶紧过去一趟!”

“嗯?”媚娘一怔,“人没事吧?”

马老师摇头说:“细节我不清楚,你还是赶紧过去吧!”

媚娘不再多问,扔下课本教案就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回头喊道:“马老师,麻烦你去三班说一声,这节课让学生上自习。”

说完,径直往校长办公室跑去。

来到门前时,李雷已经出来了,蔫哒哒地站在走廊里。

媚娘气得指了指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她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往里面瞧了一眼,见王校长正在跟一位老师交代着什么。

王校长看到她,喊了一声:“你先等会儿!”

媚娘点点头,关上门,又来到了李雷身边。

“怎么回事?”她上手照李雷肩头狠狠推了一把,“能耐了是不是?敢跟外面的混混学打架了是不是?”

“他们欺负我表弟!”李雷不甘地说。

上次杨鹏说不想念书以后,他就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悄悄一查,发现原来是三个小混混欺负杨鹏。

这仨人年纪跟李雷一般大。两个是辍学生,没事干,整天闲游瞎逛,剩下一个是初二八班的学生,叫范林。

范林在学校里看着挺正常,一出校门就戴上红毛假发,把自己打扮得跟痞子一样,专门找那些性格内向的学生收保护费,还威胁他们不能说出去。

杨鹏就是他们欺负的对象之一。

事实上,有几回李雷发现杨鹏脸上有伤,也问过他,他支吾了过去。胡庙中学的老师经常打学生,时不时挂个彩很正常,所以李雷也没当回事。

查清楚来龙去脉以后,李雷准备找几个朋友,好好收拾收拾那三个混混。他可不是杨鹏,老师打他他没辙,别人要欺负他,那可不行。

而且就这仨小瘪三,李雷相信自己能搞定。

昨天晚自习时,李雷假装肚子痛,请了病假带着三个哥们去堵三个混混。见面三言两语说高了,动起手来,打成一团。混乱之中,李雷没收住,用一把铅笔刀捅了范林。

见流了血,李雷这伙儿人吓得一哄而散。

今天范林家长找来学校,指认捅了他儿子的就是李雷。

了解情况以后,媚娘眉头皱成一团。李雷这小子太莽了,杨鹏的事情她早就处理好了,没想到现在搞成了这样,也不知道那个范林伤得怎么样?她看了看李雷,平时大大例咧的他,此刻却十分颓丧。这件事情处理不好,对他影响可就太大了。

“张老师,你进来!”

校长送走客人,在屋里大喊了一声。

媚娘推门而入,在校长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情况你都了解了吧?”

媚娘点了点头。

“还好范林没有伤到脏器,不然这事情就很麻烦了。他父母今天来找我,要求很多,赔这个赔那个,这些都还好说,最难办的是他们要求开除李雷!”

媚娘一下子站了起来,急道:“他们不懂法,义务教育开不了,只能给赔偿。”

“我说过了啊,他们说不开除就转学,反正不能在咱们学校读了,不然他儿子的安全没法保证。他们要是起诉的话,就更麻烦了!这件事情李雷是全责……”

“其实……”媚娘想解释一下来龙去脉。

校长打断了她:“我都清楚,但杨鹏那件事跟这件事没关系,李雷最多也就是情有可原,而且也满十四岁了,上法庭更不利,还是调解吧!我已经让小郑去接李雷父母了,来了咱们再商量。”

整整一天,媚娘都在为李雷这件事情奔走,甚至还去跟范林的家长见了一面。

范林爸爸范建国她认识,还能聊几句,可范建国在家里根本不拿事儿,再加上儿子还在医院躺着,他也心疼,也不想违逆老婆的意思。

所以,只能跟范林妈妈谈,但这人完全就是泼妇的做派,在校长办公室撒泼打滚,根本没办法正常交流。

几天后,校长办公室。

媚娘、李雷父母都在。

王校长宣布道:“谈不下来,李雷不能在胡庙中学念书了!”

7

“你还想不想在胡庙中学教书了,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怎么了又?”媚娘换好鞋子,准备出门上班,听到她老伴齐思贤的话,语气有些不耐烦。

“你是不是又打学生了?”齐思贤坐在餐桌前吃着豆浆油条。

“那怎么能算打?”媚娘辩解道,“我就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学生脑门,你又知道了?”

“我不想知道都不行啊!你那边才动手,老王那边就收到了投诉电话。他管不了你,就给我打电话,让我管着你点。”齐思贤无奈地说道,“老王说了,你要再动手打学生,他就开了你!”

“王校长就是吓唬你,这么多年就这一个手段,都用老了!”媚娘笑道,就要出门。

“你等会儿!”齐思贤离开餐椅,跑到门口,将媚娘拉了回来,就坐在自己对面。

“你听我说完。老王这次没开玩笑,好多家长对你体罚学生非常有意见,你要再不改,老王他也兜不住,开除不至于,但肯定会把你调离教学一线。这都什么年代了,你就算只是戳了学生一指头,要是被人录了视频发到什么抖音快手上,那也不是小事了。

“人学生都有爸有妈,有人教育,用不着你操闲心!不爱学习的,只要不影响别人,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你都五十多岁了,没几年该退休了,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你总说你打学生是为学生好,我就问你,教了这么些年书,有多少学生惦记着你的好?怕都只记得你打他们的时候吧?”

提到这个,媚娘心里还真有些不是滋味,毕业以后特意回来看她的学生确实很少。她以前不在乎,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听到办公室里某个老师聊往届学生里谁又进了哪个研究所,谁又开了公司,谁又在某个五百强供职什么的,心里总会莫名的失落。

她的学生都在做什么,全都是听别人说的,没有学生来看她,顺便说说他们的近况。

她从没想跟学生隔一层,但他们显然跟她隔了一层。

更可恨的是齐思贤这个老东西,真是会戳人肺管子!媚娘心里埋怨道。

“哎呀,唠唠叨叨的!”她看了眼时间,“再不走要迟到了!我听你的就是了,以后学生全是我祖宗,我供着还不行嘛!”

说罢,匆匆出了门。

早上第一节就有她的语文课。

她照常抽查了古文背诵,没背过的,她也不会怎么样,只说过两天还会再查一遍。

上课时,有个女生在下面画眉毛,就是昨天被她戳了一指头的学生。

“李梓涵!”

媚娘喊了一声,那姑娘站起来看向她,一脸“你喊我干什么?我又没干坏事!”的表情。

媚娘看得来气,正要发作,转瞬想到了老伴的话。是啊,何必呢?人有爹有妈的,她一个老师,教书就好,生什么闲气?

她喜欢教书育人,但她不得不承认,她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如今的学生都太聪明了,跟他们讲道理,她甚至说不过他们。她唯一能用好的手段就是惩罚,而惩罚却不被允许。

她的气势突然就萎顿了下来,雷声大雨点小地说了一句:“好好听课,坐下吧!”

她不再理那姑娘,继续讲自己的课。可是脑子里很快又闪过一个念头,她要是不管着点,不狠着点,孩子要是荒废了,她这个老师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算了算了,”媚娘心想,“我为学生好,谁又念着我的好呢?”

8

“我念着她的好!”

李雷一边开车,一边跟后座上的王超聊天。

“当年范林他妈死活要搞我,要不是媚娘,我真就没学上了。当时胡庙中学我铁定待不了了,是媚娘和王校长找了关系,媚娘还买了烟酒亲自去营子口中学跟那边的校长谈,帮我运作了转学,档案什么的也没受影响。后来我就在那儿读完了初中,再后来去市里读高中、考大学……”

“媚娘人确实不错,就是不大待见我。”王超笑了两声说,“她的绰号还是我起的,她肯定知道,不然也不会没事就拉我上讲台出个臭什么的。”说着又笑了起来。

“哈哈,还真是,谁让你嘴那么长呢?不过我觉得吧,她可能是怕你骄傲吧!”李雷歪头看了一眼路,“镇上变化真大啊,我记得胡庙中学就在这里吧?”

“是这里。”王超往车窗外瞄了一眼,“看见杨鹏了,就在学校门口,正朝咱们这边打招呼!”

“我这个表弟就是太面,但心里也一直记着媚娘的好。”李雷说,“我们俩现在都在外地工作,父母也跟过去照看小孩了,几年才回一次老家。我俩早就想回来看看媚娘,总是没时间,后来又疫情,出门不方便,这次可算是回来了。”

“是啊,我这次也是因为堂弟结婚,才能请假回来一次。哦,对了,你媳妇怎么没一起来?”

“梅梅啊,她不想来,她说她到现在还有些怕媚娘,就不主动跑来折磨自己了。咱们同学里,许多人其实都记着媚娘的好,打是真打,护也是真护,那个年代的老师也不懂什么教育心理学,就奉行一句严师出高徒,所以给人感觉太严肃、太厉害了,学生都不大敢接近她,更别说回来看她了。大家甚至没一个人有她的联系方式,不然咱们也不能跑到学校门口来堵她了!”

李雷说话间泊好了车,与王超一起去找杨鹏汇合。

三人进不去学校,只能找门卫说了情况。

门卫查完通讯录,拨了个电话,聊了一会儿后挂断了,说媚娘在上课,别的老师接的,会带个话,说校门口有人找她。

“也等不了多久!”门卫说话时看着手机,“这会儿四点五十了,五点下课,张老师带初一,没有晚自习,很快就出来了!”

李雷三人一听也是,在校门口等着就是。

他们找了个树荫站着聊天,等着放学铃响。

三人很久没见了,聊起初中的往事,尤其是媚娘千奇百怪整治学生的手段,全都乐得哈哈大笑。

不知不觉到了五点钟,放学铃声大作。

李雷三人开始注意从校门口走出来的教职员工,盯得眼睛都花了,愣是没有看到媚娘的影子。

等了得有三四十分钟,学校里面已经没人往外走了。三人怀疑那个老师可能话没带到,媚娘不知道有人等她,一下班就走了,而他们又盯漏了,所以没碰到。

正准备放弃的时候,杨鹏看到一个高大的女老师出了教学楼,正往校门口走来。那身影苍老了些,却十分熟悉,枣核一样的身形,标志性的红上衣,杨鹏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指着那人朝李雷和王超笑道:

“是媚娘,媚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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