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大一睁眼，就看到了满天星光。

他用力地坐起来揉了揉脸，捋了一下头发，眼光慢慢的清晰了起来。屁股下面的黄土地提醒着他，这里已经是午夜时分的郊外。头好痛，努力想了一阵儿，思维才渐渐连贯明朗了：

五小时前，古城大酒店门口灯火辉煌。2楼202的豪包“聚义厅”里面，大圆桌边上乌泱泱的围坐了一大圈儿人，阿杜，老旭，龙少，炮王，蝌蚪，王总，雷震子，阿根廷，辉哥……他们都到了，今天，是西城林老大的洗手之日。

林老大并不是道上统领帮派的老大，只是因为他年长些，小五张的人了，在家里排行老大，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比哥几个多糟蹋了几年粮食。大家都老大老大的叫着，后面叫顺了就都称他为林老大了。

林老大走上这条路真有点冤: 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被下了岗，没办法！单位效益不好，刚好赶上国家的下岗政策，得，自谋生路吧。他家在西郊，先是在小寨附近蹬个三轮卖菜，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水，虽然辛苦，倒也能落点小钱，养活三口之家还是可以的。谁知道后来摆摊的人越来越多，政府为了便于管理专门成立了一个机构: 城管。

“这帮黑狗子比小日本还坏，一个个比狼还贪，成天的撵人顺手抢东西，一言不合就聚众打人，玛德一伙畜生……”一提起城管林老大总是会暴跳如雷。眼看着经营不下去，要断了生路，他一天比一天愁。

忽一日，原来厂里一工友找到了他家里。原来这老皮在厂里时就抽一口白货，每月工资抽完了就偷鸡摸狗，瘾头来了逮着厂里啥东西都敢卖，让保卫科好好处理了几次，还没等到下岗潮到来就被开除了。可他们自有自己的团伙儿，在外面没了厂里的约束反而偷的更狠了，西郊这片派出所进遍了，每次进去打一顿罚点款，24小时就放出来……后来，所里罚款也没钱交了，抓到烟所（戒毒所）家里也没钱交，关两天就放了。

再后来，雷子（警察）拿这些人没办法，就专门找吃货人。就是收售这些烟民赃货的那些人，抓住了一罚一大笔，雷子也高兴。慢慢就没人敢接他们的货了，价再低也没人要。这家伙来找林老大，就是想让帮着他出货。

林老大反复盘算了好几天，最终应了下来。一家人要吃饭呐，先试试再说。他卖菜的这些日子早在外面混熟了，来鸡毛市场（二手货市场）找到龙少，这市场也强大，只要有利润啥货都吃。那帮烟民给林老大的底价都留了缝子，上货拼个缝子钱比卖菜好赚多了，一来二去，林老大和这帮人就走的越来越近了。

烟民有在街面上溜达偷人的，号称溜地皮；有在公交车上下货（行窃）的，行话叫赶车的；也有别门撬锁的，他们管这叫家政服务……林老大人义气，每次手下人翻船被拍进局子里，只要他收到消息，必定背着钱去捞人。而他如果进去了从来不会乱咬人，接货人都信得过他。

慢慢的林老大的小偷军团越来越壮大，鼎盛时期将近有小五十人。

那些年的日子真叫爽，土门夜市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吉祥村的洗头房里浪的飞起，这些人都知道，出来混的三更穷五更富，有钱的时候就玩命嗨，没钱了随便去哪个伙计门上都能混口饭吃。

几年过后，王总先慢慢上岸了，带了一帮生瓜蛋子靠平地盘抢工程成功洗白，再搞一足球队，没事儿去搞个团建，朋友圈也渐渐高大上了起来。

再往后两年，林老大渐渐觉得力不从心了，女儿马上要高考，这刀口舔血的日子总得有个尽头。思前先后他做了一个决定，他瞅了瞅大家，站了起来缓缓说道 : “今晚哥几个真给力哈，咱们十三太保全到齐了。把大家聚到一起我是要说个事儿: 哥哥决定归隐山林了。在此略备薄酒感谢大家，谢谢这几年来的照顾。”

“老大，你就别放屁了。钱挣多了烧得慌吗？好好的你想干嘛？”炮王先没忍住喊了起来。“你不会想点了哥几个立功吧？”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有真无假。进了这圈子再想全身而退确实很难，就像天下无贼中刘德华对刘若英说的: “想做好人？哪儿有那么容易，让你脱三层皮都算轻的……”所以有人为了洗白自己就会点了兄弟，以绝后路。

“怎么说话呢？炮王 ”阿杜赶紧制止:“林老大是多年的老江湖了，他能做出那事儿？”

“咱都别瞎掰掰了，先听老大把话说完” 老旭抿了一口茶，在旁边慢悠悠说道。

林老大一拱手: “谢了兄弟！”再目光炯炯的环视一圈:“哥几个合作了这么多年，伙计是啥样人大家还不知道吗？第一年带烟民的时候没撑住场面，我让烟民给卖了，被雷子拍进去关了一天一夜，后来是我跳到取暖的电炉丝上烫坏了双脚才被扔了出来……”

他一掀衣服，右边小腹漏出了一条刺眼的刀疤:“贼他妈，这是几个碎仔儿混混想吃二馍（黑吃黑），盯了我半个月，一把抢了伙计八千多加三部手机，为了让我挖坑吊哥几个接货我被打成怂了，他们看我实在不合作，后来捅了一刀才跑了……”

辉哥人小鬼大，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林老大见外了，你在道上的口碑大家都是知道的。啥都不说了，既然你真想收山，兄弟们也不便阻拦，只是，咱不能坏了规矩啊。”

古城道上的老规矩，如果铁了心想退出江湖，必经三刀六洞之苦…… 这都是前朝旧事了。现在一般都是被弟兄们一顿暴揍，吃得了皮肉之苦才会长记性，嘴才会牢靠……

“都是老人手了，规矩我懂。”林老大大声说道:“今晚能坐到这儿的都是坚钢伙计，挨几下哥哥我心悦诚服。来，不说了，先干了这杯酒”

众人相互对视一下，看来林老大是真心想撤了，大家再不便说什么，一个个举起了杯子。

“祝哥哥前程似锦”

“老大，以后有财路可别忘了伙计们啊”

“恭喜伙计成功上岸”

……

酒过三巡，老旭使了个眼色，大家一拥而上把林老大围了起来，照着屁股大腿肉厚处轻飘飘擂了几拳，踢了两脚

“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结了账一伙人拥着林老大浩浩荡荡走出了酒店，一招手拦了几点出租车:“ 伙儿，沣峪口”

林老大在酒桌上被一通猛灌，出门冷风一吹车子再这么一摇两颠，早都烂醉如泥了。出了古城，一群人给他拉到一片野地里抬下车，掉头，哥几个嘻嘻哈哈的直奔吉祥村去了。

这会儿，林老大看着前面黑黝黝耸立着的秦岭，心里一阵阵高兴。

满天繁星点点，空气中弥漫着麦子的清香。流星虽然短暂，可燃烧的瞬间也照亮了天空啊？林老大此刻心里沸腾着，我这也算有所建树功成身退了吧？他没什么文化，不知道此刻心理的情绪该如何表达，只是在这纯净的星空下好像整个人都变得圣洁了，突然就想起来中学时背诵过的一句诗:

如此星辰如此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