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我对着镜子拿卸妆棉仔细卸掉脸上的妆容。
以前只觉得街上商场里专卖店里，那些精致的小脸蛋美丽动人，再偷偷看镜中自己那张暗淡无生气的脸，只有羡慕嫉妒的份。
如果不去上班，我怀疑自己至临终都不会弄明白，先天不足真的是可以后天来补。
我见识了化妆的功能强大，自己也终于日日践行。
如今我也习惯了，每天睡前面膜，补水与美白面膜交叉使用，蜗牛骨胶原鱼子修护和燕窝沁心白臻颜精华轮番上阵，面膜敷完，水乳晚霜霜眼霜继续呵护，方能安心睡去。
年将四十，再容不得一点疏忽，补水不到位，隔天妆容即刻报复我，跟我赌气，不吃妆，粉底粗糙地浮在皮肤表面，看起来十分俗气。我表示投降，只好每天晚上乖乖依靠在床头，一步一步照做。
水——乳——霜——隔离——防晒——粉底——眉毛——睫毛——润唇膏——口红。我花了两天时间才把这顺序记牢。我也够佩服自己的耐心了，居然每天花半小时来对牢镜子做同一件烦琐的事情。
在服装店专卖上班，化妆是硬性要求。这看脸的时代，我无心抵抗，既然想获得新的开始新的自己，总要先牺牲点什么。
虽然每日化妆烦琐，但是我心里愉悦。
至少，我的脸变得有生气。
“做得辛苦就回家里来。”家耀看我每天晚上忙完家务，累得捶腿。
“做事哪有不累，你出去做事不是也喊累吗？”我不想被他看笑话，一直忍着，从不在他面前抱怨。
“一楼到五楼，谁家不是在家待着，多少人巴不得在家享清福，你非要跑去做事，伺候人的活那么容易的么？”家耀面露蕰怒，眼框里泛着一丝疼惜。
他只道我身体疲乏劳累，并不知道，我心底有淡淡欢愉流过。
我不再辩驳。
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家耀的家族里一贯的家风，非常严谨。
二十二岁嫁与他，我便辞去民办教师的工作，专心在家学习为人妇为人母之道。
二十三岁生下大儿子新惠，过两年又诞下二儿子新奇。
新的家庭，新的生命。
家里人来人往，热闹了好几年。
我直觉得万分满足，人生得意不过如此——从我过门，家耀事业愈发顺妥，如今又这般顺利生下一对可爱漂亮的儿子，人丁兴旺。
家耀常常以此为荣，认为托了我的福气，令得他光耀门楣。虽然只是家境殷实略有盈余，但是跟同辈分的乡邻兄弟相比，他的确不错。
公公婆婆常在外人面前夸赞，说我贤惠明事理，会持家过日子，比女儿还周到亲近。
我每天都很忙碌，两个儿子相差只有两岁，应付起来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家耀也忙，有时候离家出差一走就是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无暇顾及孩子和我。只交代我需要什么，自己去买。
家用是充足的，银行卡里的钱也一直在增长。但我有些麻木，数字变不变，我都一样日食三餐。
幸亏妈妈常常来看我们。
“妈，我从来不知道带孩子这么劳累。”
“过日子都一样的。”
“家耀有一个月没回家了。”
“男人总这样，他不出去跑，怎么养家，男人天天困在家里，也没得个男人样。”
“妈——！”
“好了！好了！别胡思乱想了，等再过几年新惠新奇长大一些就好，孩子小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妈妈果断打断我，结束谈话，去厨房给我炖了我喜欢的山药排骨汤。
妈妈生性好强一辈子操劳，她的一生都在劳作中度过，忙完地里收拾家里，年近五十身体仍然十分硬朗，最看不得人哀哀怨怨。在她眼里，我不用十分辛苦去工作挣钱，只需要在家里带好孩子，就是莫大的福分。
山药排骨汤，味道清淡极了，只是营养丰富，山药又烂又面，好喂孩子。我一星期至少炖两次来给孩子补充钙和微量元素，妈妈从此认为我偏爱这道汤水。
我也误认为自己是喜欢这味汤的。
日日埋首于家务琐事，孩子从喝奶粉到添辅食吃米粉吃水果，喊第一声妈妈，会坐，会站，蹒跚学步，孩子在漫长繁冗的日子里带给我成长的惊喜。
我完全沉浸在孩子的成长里，几乎忘了自己，习惯于喝山药排骨汤，而忘记曾经最爱的是麻辣火锅。
邻居们和亲友们都称我新惠妈妈新奇妈妈，渐渐连我都快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家耀仍是忙，我无暇计较太多。
新惠到了上学的年纪，家耀在县城为我们买了学区房。
我们举家搬迁，从此告别乡下的老房子，城里的新房子不比老房子宽敞，但是布置温馨优雅。
家耀到底是心疼我，五十五寸大彩电悬挂在客厅，供我打发时间，我心里稍稍宽慰。
时间从此紧凑，每天接孩子，送孩子，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定时定点，由不得我有半点怠慢。
又过两年，二儿子新奇也幼儿园毕业，进入小学。
我的时间稍微有些空闲。有时候超市菜场能碰到同学与熟人，我慢慢对县城环境熟悉。
闲暇之余，也想过走出家门，找份工作打发时间。
我的对门邻居也是一家四口，跟我和家耀年纪相仿。
男女主人每天早出晚归，虽然两扇门相隔不过两米，却极少能碰面。
最初那几年，小两口都在商场打工。来去匆忙，孩子午饭在托管解决，晚饭和写作业也交给托管代为打理。
我心里不禁唏嘘，大人这般辛苦，孩子也跟着受罪，一日三餐有两餐在外面解决，营养怎么跟上呢？我舍不得我的新惠新奇受这委屈。
刚刚升起的一丝工作的欲望，生生夭折。
我继续埋头专心照顾孩子，再无他念。
别人辛苦是过日子，我清闲安逸亦是日子照过。
接送孩子——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每年春天照例去赶花市买花花草草，养花种花，打发时光。
每当家耀出远门，新惠新奇去上学，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我就打开电视，把音量开大，我喜欢阳台上大大小小的植物，它们让我感觉热闹。
我喜欢热闹，可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男女有别，亦适用于母子之间，两个儿子已有好几年不再让我帮忙洗澡，上厕所也把门关紧。
我感觉他们在渐渐离我远去。
一百八十平米的房子，本不算太大，可是面对日益宽裕的时间，内心的孤独时时袭来，房子显得如此空旷。
我害怕独自待在家里，在外面游逛的时间越来越多。
一日在商场闲逛，遇见对门邻居。
“新惠妈妈！”她热情招呼。
“哎！你在这里上班吗？”
“没，去年就没再上班了，自己开店了。”她笑容灿烂。
“你们真有本事呢，几年不到就把生意做大了”。店里请了三四个营业员，看出来人气很旺。
“哎呀，我是没有办法，还是你有福气，什么都不用你操心，在家里享清福，我巴望不来的呢！”
“你别谦虚了，我倒是愿意像你这样，有能力”
“哎，别提了，我们吃的苦，如今都不能提了，好在也熬过来了。”
我深有感触。从打工到老板，这其中的跨越无论多大，但是她成功了，做到了。
回到家里，刚想跟家耀述说今天的遭遇，却看到他们父子三人谈笑风生。
“妈妈，快来！”新奇我的小儿子，他永远那么开朗活泼，看见我进家门赶紧朝我招招手。
“怎么了儿子，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高兴？”我走过去紧挨着他坐下来，我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我由衷高兴。
“哥哥加入了学校足球俱乐部，教练选哥哥做前锋，过几天去省城参加省级足球赛事呢！妈妈，我也想去！”大儿子腼腆的笑着，小儿子按耐不住自己，抢着跟我汇报。
“是嘛？”我忍不住摸摸新惠柔软的头发，他长高了，胸膛虽然尚显淡薄，但也开始结实了。
“我打算在城东区丽景花园买一个商铺，200万，一次付清，接下来日子会紧张一段时间，你要有心理准备呢！”家耀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他是成功的，四十多岁，仍然俊郎飘逸。
买商铺，只是他的又一个追求的目标。他的一生都在不断地追求，从不停歇。目标明确，专注追求，并未让他疲惫，反而比同龄人看起来眉目清晰，精神气爽。
至少他是顾家的，我不该反对。
“今天这么多开心的事情，我们应该去外面吃好吃的！去火锅城，怎么样？”新奇站起来拉着我的手，仍是满脸孩子气。
等大家都站起来，发现我是家里个子最矮的一个。
所有人都在朝前有，唯有我十几年来除了年岁增长，别无他物。
我是否也该抓住些什么，带领自己往前走呢？至少该追求些什么。
我？追求？
一个四十的老妇，还能有何追求？我心里暗自嘲笑自己。
我只是一个固定模式存在，如同这座住了10多年的房子，一成不变。新惠上高二，新奇即将升入高中，无论何时只要他们回来，房子在母亲在，这点毋庸置疑。有母亲在，就会有可口的吃食，清洁的衣物，干净整齐的家居。十几年，从未有改变。
我甚至还不如房子呢。如今城市规划，房子哪天说拆就拆，还能换个新样貌。
届时，他们会有新的房子。而我，仍会跟着他们的房子走，房子在哪里，我始终会呆在房子里，稳如泰山。
看着父子三人朝气蓬勃的笑脸，我想我的青春并未消逝，只是转移了，转移到孩子们的身上。我的青春在他们的血脉里得以延续。
在这一点上，我想我该是无悔的。
只是，我突然也想拥有一个自己的追求。
我试着跟三个男人提出自己想要工作的想法。
“工作？你还能干什么呢？难不成去给别人打扫卫生？”家耀面带蕰色，两道眉毛蹙在一堆，端起茶杯深吸一口，试图缓解内心的怒气，却被热水烫到，用力将杯子往茶几上怼。
“我出去找找试试啊！”我不忍心再激怒家耀，说话的音调不由自主，降了两分，软软的。
“妈妈，你不在家，谁给我们做饭哪！”到底是孩子，永远把吃放在第一位。
“会有办法的，儿子！”我拉着新奇的手，用恳求的眼光看着孩子，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鼓励。
“那好吧，你去试试看吧，做得不好你就赶快回家哦！”小儿子放弃了最后的挣扎，笑着拍拍我的手背。
顶着压力，我在离家很近的商城找了份男装销售员的工作。
当然，工作也不尽然是美好的事情。
一天上午来位客人，进店逛一圈，什么没拿，临出门的时候对新来的同事讲，过完年买的一条裤子，掉色严重。
本来顾客也就随口一说，脑子快的同事也就几句话就给搪塞打发掉了，洗护不当，购买时间已久，都会造成掉色，只要购买的时候衣服完好，不该揽的责任，千万不要胡乱往公司身上揽。
“您把裤子拿过来看看，如果是质量问题，一定给您解决。”新来同事尽心尽责，点头弯腰地对客人解释。
客人就抓住这句话:如果是质量问题，一定给解决。
他把穿了半年的裤子拿到店里来，丢下在收银台，留下电话号码就走了。解决好了，给电话通知。
裤子果真是掉色起细毛毛，还有一块一块泛白的色斑，斑斑驳驳皱皱巴巴。店长查销售记录，此款式此色号，仅去年10月份出售过一条。大半年过去了，这裤子在客人的手上到底经历了多少磨难，早已不能一一细说了吧？如果天天穿着干粗活，三天两头放洗衣机里强力洗涤，再坚强的生命里，也该耗尽一半功力了。
说错话，就得硬着头皮圆了。
顾客就咬着新同事的承诺不放，店长无奈只好跟公司申请客诉，眼睁睁看着无赖泼皮拿着一条新裤子扬长而去。
店长也不容易，因为销售记录太久远，已经超出调换货的有效时长，报主管报大区经理求商控，一圈下来嘴皮磨破才把事情摆平。最后店长在晨会上冷漠的丢下一句话，以后谁惹的祸谁赔。
三百多块一条的裤子，两个点的提成，得卖出去200条裤子才能挣回来这一条裤子钱。
我暗暗吐了吐舌头。
霸气无赖虽然有，可这世上还是诚实有信的人多。
几个月坚持下来，工作慢慢适应，也学会了一些手工活，剪裤脚修边都能轻松应对。小姑娘没耐性，愿意跟客人聊天应酬，却不肯坐在仓库里埋头做这些琐碎活儿，我就索性把这些细活给包揽了。乐得她们每天都甜甜地招呼我，吃喝的小零食往我包里塞，虽然我年长她们许多，却相处地无比融洽愉快！
几个小姑娘每天带给我一些惊喜，让我惊讶不已，原来面膜不是只分补水和美白的，还有亚马逊白泥深层清洁面膜和复活畅饮面膜，睫毛可以嫁接的，嘴唇还能搞嘟嘟唇，眉毛太淡纹过后整张脸果然神奇地精神气爽。这些最初只是使我惊喜的，慢慢都实践到我的脸上。
我的妆容变精致，心里的快活浮跃脸上，步伐变得轻盈，因为每日保持足够的行走，腰间和小腹的赘肉居然渐渐消失，工作服穿出来气质，挺拔精神。
家耀看我的眼神变了，温柔里带着压制不住的欣赏。他始终不多语的，我呆在家里是他认为能给予我恰当的安排。
新惠比从前更喜欢跟我亲近，我开朗活泼了，跟孩子相处起来自然而轻松。学校里的事情，班里男女同学之间的八卦，不用我再费脑打听，他都笑嘻嘻的全盘说与我听。
新奇指名要我去参加家长会，他说：“妈妈，你越来越漂亮了，下星期家长会你来嘛，同学们肯定羡慕死我了！”
以前家长会基本是家耀去，我曾经那样自卑到不好意思跟老师面对面交流，这一直是家耀的强项。
“好的，妈妈答应你，到时候一定去！”新奇开心地跳起来，跑房间写作业去了。
这份工作是不起眼，再平凡不过，可是每天都有新的内容冲刷着我的生命。每天早上一睁眼我有固定的地方可以去，在那里有同事的肯定我，有顾客需要我，有任务要努力完成，每天在需要与被需要中充实，踏踏实实地完成老天赋予我的每一分每一秒的使命。
这样看来，是的，四十的无生存压力的女人是应该工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