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鸡有食汤锅近

前言

在大学里,我和跳蚤以及龟壳是我们年级里的三剑客,关系铁得如《三国演义》里桃园结义的刘关张。那时班里的同学都特别造孽,喜欢根据各人特点起绰号,说是为长远计,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毕业后就各奔东西,聚少离多,十几二十年难得一次见面,正儿八经的名字难记,而绰号不但易记,还同时附带一段美好有趣的回忆在其中,最好不过。于是,一夜间千树万树梨花开,全班同学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绰号,并附带“绰出一段美丽”。我因为是班长,同学们想,既然我是班里的头脑,就不好给我起太滑稽的绰号,叫头儿、脑儿、领儿、袖儿都不好听,太官腔,太俗套;头脑上面不是头发吗?比首长首脑还高还厉害,就叫我头发。同学们一致通过,我不得不认。而跳蚤,是因为长了一张弯而凹的猴脸,像被人当面砸了一拳,皮肤又偏黑,要是蓄了胡须,估计跟追随关羽的周仓差不多吧;而且还特别好动,课余时间没下消停,同学们给他美其名曰跳蚤。至于龟壳呢,是一介皮肤白净,书生模样的美男子,斯文得几乎像个妹子,像乌龟一样喜静怕闹,特喜欢看书,他走路姿势特别,头喜欢朝前倾,像背驮重物,因此龟壳一名也就由此而来。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起绰号这股风,在班里还真是刮对了,因为我们班的同学毕业后二十年了,都没聚首过,而同学中性格普通,没鲜明特点的毕竟占多数,真姓名早已忘记大半了,但每个人的绰号还是记得清清楚楚,记得绰号,就可以回想起当年的模样言行。我是真的佩服当时的提议者的深谋远虑。

哈佛商学院教授对毕业生讲坚持梦想时说过:如果你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毕业5周年的聚会,你不要去,因为那时你正处在最艰难的时刻,而你的同学们,大多在大公司里平步青云。同样,10周年聚会,你也不要去。但是,20周年的同学聚会,你可以去,你会看到,那些坚持梦想的人和随波逐流的人,生命将有什么不同。可是我们班同学至今二十多年不聚会,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是因为同学们太忙,有些当领导了,有些孩子高考了,有些老人生病了,有些死掉了,有些太远了,总之无外乎遥远、忙碌和亡故三大原因,一直难以聚会。但是,当今时代,通讯发达,发一条短信、打一个电话,大家的大致情况还是略知一二的,有重大变化的,还是能较早知情。比如我们三剑客,虽不常见面,但常常联系,所以不仅知己知彼,还知冷知热。

先说说我吧,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了G市里的一个量具厂当技术员。我在厂里非常努力地干了八年,可能是在大学里把这辈子的“官职”都当完了,工作后职务就上不去,工资因此也上不去,福利也就不好,我过腻了厂里那种要死不活的生活,辞职下海去了广州。在广州的一家汽车装饰公司工作了五年,我挖到了第一桶金。靠着这桶金,我挂靠了这家公司,回到G市发展业务,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有了自己的人马。工作局面打开后,我过起了较为闲适的生活,一天只上两个小时的班,其余时间,多数在当宅男或陪客户谈业务和吃吃喝喝。

一直在F市当乡镇干部的跳蚤有一天突然打电话给我。我记得那天恰好是五四青年节,G市街边的玉兰花大朵大朵地盛开,满城芬芳。

跳蚤说:“头发,节日快乐啊。”我说:“呵呵,我都看《老年知音》了,你还拿我逗。”跳蚤说:“有好事,想听没?”我说:“洗耳恭听。”跳蚤说:“龟壳荣升副校长了,前几天刚下的任命文件,咱什么时候去祝贺一下他。”我说:“哦!有这好事啊,这小子开始当领导了。改天是应该去看看他。跳蚤,你现在怎样?升官了吧?”跳蚤说:“我?别说了,外甥打灯笼——照舅。”我说:“咋一点不像我。”跳蚤说:“你也一点不像我。”说完,挂了。

跳蚤毕业后原先是回到他所在县的县政府工作的,因为是本科生,那时的本科生在县里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领导安排他给县领导写材料,这本是容易崭露头角的好差事。但跳蚤好动,屁股尖,坐不住,说话和走动多,写字少。领导有点不待见,觉得此人是不是庞统啊,恃才傲物,过于浮躁?干脆就安排他到乡镇去锻炼吧。乡镇需要这种性格的人跟农民打交道。以他高材生的文化水平,没几年,提拔进乡镇领导班子,然后回城当领导也非难事。这样的安排也是用人所长。跳蚤就这样下乡镇当科员去了。

可乡镇是个大染缸,干部素质参差不齐,总有几颗歪瓜裂枣,次一点的是喜欢酗酒,再次一点的还爱混到社会上去赌博。乡镇工作不喝酒难跟群众打成一片,难以开展工作。跳蚤下乡才两年,就染上赌博和酗酒的恶习了。用跳蚤自己的话说,就是鱼和熊掌兼得了。他赌博虽不被公安机关立案,但是赌上瘾了。又基本上是酒足饭饱后参赌,常常就十赌九输。人的形象一旦被破坏,就像窗纸易破难修。之后的时间里,县委干部考察组每次到镇里推荐干部,他的得票都是极少。他也就跟提拔无缘。后来,在三十二岁时,终于有个开三马车的老姑娘愿意嫁给他。我以前还好为人师般地常常打电话劝告他,但是他说得到做不到,我后来就懒得说他什么了。这天他电话告知我龟壳升职的事,估计酒瘾发作了,也想趁机喝个酣畅淋漓吧。

不管跳蚤真实想法如何,我欣闻同学步步高升,还真是为龟壳高兴。人在三四十岁这年龄段,就应该事业有成,才不枉此生。否则,就像草木枉长一春。可是龟壳这样性格内向的人居然能升为一所县级高中的副校长,还真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一直以为他适合搞研究,搞专业的,最适合搞科研。看来,他在毕业后十几年里,确实是挺用功于专业,成为该校某科的绝对权威和骨干,获得领导和同事的认可了,不然不会当个专管教学的副校长。


龟壳所在的D县是F市所辖的县,按地理位置是跳蚤所在的A县的南面,而我所在的G市是F市的北面。开始放暑假的时候,我刚好有事要去广州,于是我顺道经过A县搭上跳蚤,计划去D县祝贺龟壳,然后才驱车去广州。

龟壳所在的高中,是D县最高学府,校门起得相当气派,古香古色的,厚重质朴。校内绿树成荫,像一个植物园,空气清爽。我和跳蚤都觉得龟壳是个有福之人,能在这安谧的氛围里闻着书香,安静地工作和生活,即使清贫,亦是莫大的福分。

龟壳的妻子也是学校的老师,教语文。知道我们到访,他们夫妇早早在校门外等候,那份虔诚,让我们感动。交情如此,觉得真是不枉同学四年啊。

龟壳引领我俩到他家。他家在学校教学区后的住宿区内,是一套三房两厅的房子,一百二十平米,楼前是绿树,屋后是翠竹,满眼苍翠。在小县城里,算中上水平了。

龟壳依旧是那么白净斯文,也还是那么善良。这种斯文善良,使我们不得不佩服上天造化的公平,觉得这样的人真的就应该当教师。

我们在他家客厅坐下后,龟壳谦虚道:“房子小,头发,跳蚤,别嫌弃啊。我们已经尽力了。”

跳蚤说:“气我是没?嫌弃的话我们就不来了。同学一场,十多年不见面了,见面就该省去客气,没客气了,才见真情。”

我说:“跳蚤说得精辟!”

龟壳说:“那就不客气,哥们。”

龟壳妻说:“老范这十多年,就只顾钻研教学,对教育事业热爱得近乎宗教般狂热,对房子什么的都没操过心,好在我还留心眼,不然错过了那次集资建房,还得住着原来两房一厅的老房子哩。”

我说:“老范不当拼命三郎,哪里能得到高级教师职称,又怎能当一个业务精湛的校长?”

龟壳说:“惭愧,惭愧,副的,副的。”

跳蚤说:“副校长也是校长。”

龟壳妻说:“即使是个校长也不是个官儿,只是个管事的老师,又多操份心罢了。几千学生,几百老师,管理起来就够呛的了。”

我说:“学校比照行政级别的话,是正科级单位吧?这样的话,老范可是副科级领导啊,可别把自己不当领导。”

龟壳说:“比照起来是。但有什么用?不套级别工资的。”

跳蚤说:“大小是个官儿。管人总比被人管好。我们这次过来,就是要祝贺你的。三剑客现在就你官当得大了。”

龟壳笑呵呵地,连连摆手:“惭愧,惭愧。”

跳蚤说这话,点出了来意,又说到了龟壳的痒痒处。他顿时也就有了春风得意的感觉。一个人做出的业绩得到周围人的尊重就是一种贵气,正常地升迁,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肯定,可以增加人的自信心。难怪人说,从心理学上分析,权力是一剂养生的良药,应该是有根据的。

龟壳妻说:“别捋你几下皮毛,就忘记自己是猫是狗了。你们慢慢聊,我去准备午饭。”

龟壳说:“不弄了不弄了,头发和跳蚤十几年了才来看咱一回,出去吃算了。边吃边聊。”

跳蚤朝我眨了一下眼,虚情假意地说:“出去吃太破费了吧?”

龟壳说:“没事没事。”等他打电话定好了吃饭的饭店,我们就过去了。

因为有朋自远方来,所以龟壳点菜也挺大方的,喝的是小糊涂仙。四人边吃边聊大学时的事儿,互相打听同学的近况。说到高兴处,三人大呼小叫地笑着。人一高兴,喝起来也就甩开膀子,没了顾忌。四瓶酒搞光,三个男人都兴奋了。龟壳大学时酒量就不深,常被我和跳蚤灌得他像兔子一样温顺。他工作后估计也想锻炼提高,可瓶子就是瓶子,罐子就是罐子,容量是注定了的,他的酒量到底还是提升不多。我和跳蚤喝到七成时,龟壳就已经到了九成。他妻子一向不喝酒的,也就不肯帮他喝酒。但拉牌赌中的酒,不喝不足以表示对同学的敬意,加上同学是大老远来的,十几年才来看你一回,龟壳只好喝了。喝完杯里剩下的一两,他就有点虚飘飘的感觉了。过了半分钟,他就顶不住了,起身就往包厢外走,上洗手间去吐。等他连胆汁都几乎吐完的时候,踅回包厢时,恰好遇到了他的一名学生也准备上洗手间。这名学生在D县里搞房地产开发,已经成为D县的土豪了。见老师被人用酒整得如此狼狈,就扶住老师,问是哪里的客人。龟壳如实回答。学生说好,等下我过去敬酒。

龟壳摇摇晃晃地走回座位后,他的这位学生就敲门进来了,说知道老师在这里吃饭,特地过来向师父师母敬酒。然后先是意思意思地敬了下龟壳夫妇,然后就分别敬我和跳蚤一杯酒。末了,对龟壳说,老师,你这桌我已经埋开单了,您们慢用。龟壳说,这样不好吧?我自己来。学生说,小意思,老师别见外。说完就很礼貌地朝我们抱抱拳,回他的包厢去了。

跳蚤说:“靠,龟壳你面子大哦。”

龟壳很受用的说:“唉,学生的心意。醉了醉了。你们要住夜了。我们还要聊的。”

龟壳妻于是安排我们在酒店住宿。为便于我们叙旧,她安排我们三人同住一房后,自己先回家去了。龟壳吐得比较彻底,所以酒醉也就清醒了许多。

女人不在场,男人就好说话。

跳蚤说:“龟壳,你有今天,还真是值得羡慕。吃饭都不用掏钱了。”

龟壳说:“当老师清贫是清贫,可也受众人敬慕。”

我说:“你就好了,桃李满天下,去到哪儿都有饭吃。”

跳蚤说:“是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老师好,当校长更好。”

龟壳说:“好什么好?你们只见镜子光滑面,粗糙面就不见了。好多家长为了孩子读书,托关系走后门,这个领导出面帮讲话,那个领导出面帮说情,都是各路神仙,都惹不起,也躲不起。交了择校费开了后门进来,可这些学生底子薄,跟不上,升学率受到影响,又怪我一个分管的。反正都是难。”

跳蚤说:“难也得当。你不当,你底下的人排着队儿想当呢。”

龟壳说:“这倒也是。”

我说:“你现在是副的,凡事有个正的挡着呀。当官要当副,穿衣要穿布,上班要走路。副职好当。”

龟壳说:“这倒也是。责任有个校长扛着。问题可以往他身上推推,往班子会上推推。”

我笑道:“你还会搞点政治了。”

龟壳说:“被现实逼的嘛。”

跳蚤说:“以后当校长了,我看你往谁身上推?”

龟壳说:“我没那命的,也没这理想。如果真到那时,就是什么压力都是校长首当其冲了,鸡屙下的狗屙下的都是校长屙下的了。”

我说:“你正当年,学校班子里最年轻是你了,将来当校长也是极有可能的。”

龟壳说:“不可能,不可能。真有那天,请你俩好好吃三餐。”

跳蚤说:“真的?一言为定?”

龟壳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说:“我等着喝这酒。”我心想,这个龟壳,欲擒故纵,表面说不想当校长,其实心里还是惦记着要当个校长什么的。

我们在床上又胡吹海侃了一阵,各人酒劲又上来了,没一会儿,三人都睡着了。晚饭时分,龟壳妻打来电话,说家里已备了饭菜,只等我们回去吃晚饭了。我们三人就回学校吃饭。晚饭不喝酒。我吃了饭后就去广州了。跳蚤后来和龟壳回酒店过夜,两人应该是一夜长谈吧。


五年后的七月十五日晚上,我正在网上看台湾人如何过传统的鬼节。跳蚤打电话来,神神秘秘的说:“头发,知道有什么好事吗?”

我说:“今天是鬼节,能有什么好事?”

跳蚤说:“我们有酒喝了。”

我说:“说干脆点,一语中的。”

跳蚤说:“龟壳昨天升校长了。没告诉你?”

我说:“他没说,你怎知道的?”

跳蚤说:“我们是同在一市,近水楼台嘛。”

我说:“那要他兑现诺言。”

跳蚤说:“头发,吃三顿嘞。去时叫上我哦。”

我懒洋洋地说:“知道啦。就知道吃,有吃能少了你?”

跳蚤笑道:“我就这点出息了。都怪老师当年把我这稗子当禾苗培养了。”

我说:“就是。”

挂断电话,我就为跳蚤的这点出息而哭笑不得。不惑之年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忧没吃的。想起五年前龟壳升副校长时,我们去祝贺龟壳,在龟壳家吃晚饭的情景,不禁无语。当时我和龟壳在饭桌上还劝导他,别老是赌啊喝啊的,得做点正事。他却辩解道,我赌是赌我的工资而已,酒也是喝人家的。龟壳妻说,可是你老婆会有意见的呀,你都快四十了,还没个孩子,她一个女人养家,不难过吗?哪时要是想不通,跟你过不下去怎么办?跳蚤说,我老婆那里容易对付,反正我不嫌弃她。她要是露出不跟我过的意思了,我就经常对她吹些枕边风,告诉她谁谁谁离婚后如何难过,如何再婚后到底也还是嫁错人的事儿,让她思前想后,她人就乖巧了。至于正事嘛,我妈在我念小学时叫算命先生算过命,说我四十岁以后才发迹,我急个啥?我们听了,都哑口无言。后来,我想了想,回了一句,哦,到时可买彩票。龟壳朝我挤眉弄眼,示意少说为妙,怕说重了伤他自尊。

人都说性格决定命运,习惯决定命运,大抵是经过反复论证过的真理吧。跳蚤今年四十岁了,也没见发迹,倒是镇政府的接待常常很需要他,因为他有酒量,对酒有依赖,逢来客人几乎都要叫他去陪喝。结果,导致他现在也没能要上孩子。据他老婆说,检查过了,是他不行,少精无精。我们估计,他们真要上孩子,怕也生不出个健康的;酒后行房要的孩子,孩子生出来还带一身酒气,能聪明到哪儿呢。

跳蚤既然事先拦着这话,去祝贺龟壳高升不捎上他就不地道了。原本我是不打算去祝贺的,觉得电话祝贺就行了。龟壳当领导的时间长着呢,每次变动都去祝贺,就显得太贪吃太繁琐了。这年头,谁缺这一餐两餐?可是我电话祝贺后,龟壳却说,要过来哦,一定要过来哦,要不跳蚤不会放过我的。你忘记了咱仨在校门口发过的盟誓了吗?我说,没忘,不敢忘。大学毕业那年,我们三剑客在校门口盟誓过:“苟富贵,勿相忘”。挺江湖的。

我是答应了去祝贺龟壳了,但一直没空,这一拖,就是两个月。龟壳就急了,有时打电话问,头发,别只认钱,把兄弟都忘了,我盼你们来都盼成长颈鹿了,什么时候来?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我抱歉道,没忘没忘,大约在冬季吧。龟壳说,千年等一回哦,我是真想你们。

那段时间我确实也忙,这一搁,就是龟壳高升校长后的第三个月了。

到成行的日子,南下A县接跳蚤时,看到跳蚤瘦得像个猴。我说:“你小子怎么越来越精简机构了?”

跳蚤说:“头发,不瞒你说,为了吃龟壳三顿,我可是吃了三天方便面了,专门腾出肠胃呢。”

我估计他是赌得没钱买菜了,而发工资的日子还没到,估计他老婆又恰好不在家。他向我诉过苦,有好几次他都是这么挺过来的。我问:“老婆又不在家?”

跳蚤说:“岳母娘住院,她回去照顾几天。”

我什么也没说,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钱,估计有一千块吧,塞到他手里。跳蚤跟我推搡着不接。我急了,硬塞进他口袋里:“你客气个鸟啊?你这点小九九我不知道?”

跳蚤嘿嘿地笑着,也就不再推辞。

我说:“现在工作以外,做什么?”

跳蚤说:“买彩票,有时间基本在玩快乐十分和双色球。”

我说:“哦,还真让我六年前就说中了。”

跳蚤说:“你是大师。”

因为轻车熟路,到了D县后,打电话给龟壳,龟壳说他正在县里开一个会,一时半会回不来,叫我们先去他家,他老婆在家等我们。我们在龟壳家边喝茶边吃水果边等他。龟壳家里的所有家具摆设什么的还是和上次来时一样,房子崭新中透出一种俭朴和清廉。唯一变化的是墙上挂了张全家福的照片,从照片看,他们的儿子已经跟父母一样高了,刚长出棱角的脸上,笑容灿烂。龟壳妻说,孩子读高二了。她不时招呼我们,不时给丈夫发短信。末了,说,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果然十分钟后,跳蚤的手机就响了,是龟壳打来过的,说是散会了,他正回学校。在家里久等了,叫我们去他办公室坐坐。

龟壳妻说,那我带你俩去他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在行政楼的三楼,几乎在走廊的尽头,得经过学校办公室、政教处、教务处、副校长办公室。校办童主任见校长妻子带着我们从校办经过,忙出门叫住了她。

童主任说:“何老师,校长刚回来,有客人在他办公室,您们是找他的吧?要不,先在办公室坐着等会儿?”

龟壳妻说:“不用了吧。”说完,就带着我们走过去敲校长办公室的门。敲了三下,她也不管里面有没有叫请进,就直接扭动球型锁开门了。

门一开,龟壳就越过他老婆的头顶,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和跳蚤。于是,他立即站起来,笑道:“哟,这么快啊,请进请进。”坐他对面的客人也跟着他站起来,对我们笑脸相迎。见他正忙着跟客人谈事,我们站在门口不进,说:“打断你们了,你们聊,我们等一下。”

龟壳说:“没事,没事,进来吧。”

童主任跟在了我们后面,他手里拿着三杯茶水。

龟壳说:“我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大学同学,这是我爱人,这是开服装公司的庞老板。”

大家握了手之后。庞老板说:“校长,你忙,我就改个时间才打扰您了。要不中午一起吃个饭?我安排一下。”

龟壳说:“也好也好,这事我们改天再谈。吃饭我看就不必了吧。”

庞老板说:“那我等下联系您。”说完就跟我们握手告辞。

我说:“对不起啊,庞老板。我们同学间冒昧惯了。”

庞老板说:“没事没事,后会有期。”

庞老板走后,童主任递了茶水,也回学校办公室忙去了。

龟壳说:“总算把你俩盼来了。要不,找个说说苦衷的人都没有。唉,这校长真不是人当的。”

龟壳妻说:“知道鸡肋的滋味了吧?”

龟壳说:“才第三个月,我就觉得味同嚼蜡了。”

跳蚤说:“倾诉,尽情倾诉。我没当过官儿,还真想听听吃到甜葡萄的狐狸说说葡萄的酸。”

龟壳妻说:“跳蚤你真是贫,不知死活。”

龟壳说:“头发,你们不知道,我现在是被人放火上烤了。面临的问题太让人困惑了。比如,学校前些年因为扩招,搞基建,欠了一千多万要还;比如本县优秀生源外流,导致一本二本的升学率下降,学校声誉滑波,D县人民怨我校长不才;比如兄弟县区肯从财政斥百万元奖励升学率高的毕业班老师,而本县财政困难,无法奖励,从而优秀师资和优秀生源人往高处走,导致恶性循环;比如教师入编难以解决,老师福利待遇相对较差,教师没有归宿感;最要紧的是领导过多干预教育,出面给熟人亲戚塞学生入校或干预项目什么的,过于揽权,等等等等。刚才这庞老板,就是市政府慕副秘书长介绍来的,谈校服的事。咱得罪不起。”

龟壳妻说:“得啦得啦,诉了苦,他俩也分担不了什么。夜里想来千条路,天明依旧磨豆腐。”

龟壳说:“头发,真的,我是真的不想做了,压力太大了。”

我说:“这年头,人家在乎的是你飞得高不高,不在乎你飞得累不累。对吧?”

龟壳说:“头发你这话说得真是太对了,对味儿极了。人逢知己千言少。我就是这感觉。”

跳蚤说:“人家前任能做,你也能做。党国需要你啊,说什么泄气话?”

龟壳说:“跳蚤你再说讥我的话,我等下就灌死你。”

又说:“哦,对了,说到吃,我还没定午餐呢。说,你们想吃点什么?”

跳蚤说:“随便,反正三顿饭,菜不重复就行。”

龟壳呵呵地笑。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接通后说:“庞老板啊。……哦。……这样不好吧。……你太客气了。哦,我一定过去,一定过去。什么包厢?紫檀、紫藤,好,好。”

龟壳放下手机后,对我们说:“唉,这个庞老板,我都叫他不用安排的,他又安排了。他已经安排在紫气东来饭店了,安排两桌,我们一桌,他跟县政府的刘副县长一桌,我不过去又不好。等下我们这桌就我两公婆和校办童主任陪你俩。吃到一半我就串一下庞老板那包厢。”

跳蚤说:“当官就是忙,吃个饭都没个安生。”

龟壳妻问:“又是继续谈校服的事吧?”

龟壳说:“估计是了,都抬领导出来了。唉。走了噢?”

跳蚤说:“我们听你的。”

一会儿,我们五个人就坐进了紫气东来饭店的紫檀包厢。

席面上,菜早已上了大半。服务生说是庞老板事先就点了。剩下的一半菜,服务员找童主任点。

童主任问我们想吃什么。我们说,随便的,吃饱就行,别浪费。他就加点了几个菜。点好了菜,他才向龟壳汇报:“范校,下午三点钟,市教育局有个督查组要来咱校检查申报示范性普通高中的工作,县政府分管领导和教育局领导到时都陪同。我刚才才接到的通知。”

龟壳问:“这么急?不是说过两天的吗?那材料什么的,都搞好了吧?”

童主任说:“检查提前了。不过不要紧,材料什么的早都做好了。”

龟壳妻说:“那老范你中午可要少喝点了。”

龟壳说:“只能请老同学谅解了。跳蚤,中午的酒,童主任陪你喝,喝个够,等检查组走了,我再陪你喝个够,怎么样?”

童主任说:“行,我陪好。范校这两个月来真是喝残了,几乎隔天把就有县直单位、兄弟学校的领导来祝贺他,一祝贺就少不了喝酒。”

龟壳说:“我这两个月啊,真是把两年的酒都喝了。”

龟壳妻说:“喝咧,怎么劝都不听,身体是本钱,酒啊职位啊,都是利息。这两个月都喝吐过二十次了,害得我拖地板都累出腰椎盘突出了。”

我说:“老范也是身不由己。”

龟壳说:“是啊,她以为我想喝。头发你是开公司的,咱有点相似。那各数神仙,咱能得罪得了哪路?”

我说:“是,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同时也代表学校。”

龟壳说:“是啊。”

跳蚤说:“那中午你在咱这桌,随意就行了。我和童主任搞酒。”说完,他开始开酒瓶盖,倒酒,洗扑克牌。

饭吃了将近半小时,龟壳说:“失陪一下,过紫藤包厢一下,不然说我不讲政治。”

我说:“去吧去吧。”

龟壳妻说:“酒,意思意思就行了哈。”

龟壳说:“我是酒鬼?这都不知道?”

龟壳妻嘀咕道:“知道知道,哪次你不是不喝不喝又喝了?”

包厢里,剩下我们四人在吃饭喝酒。我因为打算午饭后开车去广州,就意思意思喝点点酒而已,主要是吃饭菜。跳蚤酒瘾发作,拉着童主任拉牌赌酒。童主任估计这些天陪校长接待客人也喝得挺辛苦的,赢到的酒看样子很难喝。

在等龟壳回包厢的时候,我们放慢了吃的节奏,边吃边聊。聊天中,我们知道了龟壳虽然做到校长了,但还是坚持每天早晚下班级巡查,自己还上一个年级的物理,严谨治校的作风,堪称楷模。近来,又率领校领导班子,忙着筹备学校八十年校庆的庆典和备战高考的事,忙得他想抓鬼来差遣。

龟壳妻说:“我家老范啊,当学校中层领导时,把我忘了;当副校长后,把家忘了;现在当校长了,把自己忘了。”

童主任说:“我们校长为了学校真是呕心沥血啊。不瞒你们说,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了。”

我说:“他这是在拼命办人民满意的教育。”

龟壳妻说:“我真担心哪天他的身体就垮掉了。”

正说着,龟壳就回到包厢了。估计在那边没少喝,过去的时候是刘备的脸,回到这包厢时却是关公的脸了。

我们继续吃了一会儿,大家就酒足饭饱。看看已是下午一点半钟了,就散席出了饭店门口。

知道龟壳很忙,我实在不忍心打扰太久,再加上我要下广州办事,就跟主人道别。龟壳夫妇执意要留我们住一两天。龟壳说:“说好吃三顿的,跳蚤你说是不是?”

跳蚤这贪吃鬼说:“是,还欠两顿。”

我踢了一脚跳蚤,说:“你这饿死鬼,还去不去广州的?”

跳蚤这才有点会意,就说:“我们要去广州,那两顿留下次吧。”

见我和跳蚤坚持要走。龟壳夫妇不好强留。跳蚤上了我的车,驶离饭店半里路后,他说:“头发,就吃一顿算了?放过龟壳了?”

我说:“你不见他忙得头都炸了吗?你饿着哪餐了?到广州后我请你吃海鲜。他剩下的两顿算我请你了。”

跳蚤说:“龟壳也真是,当校长了还这样忙,没意思。”

我说:“官越当得大,越忙的。咱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胡总和温总哪年能在家过年?”


我和跳蚤进到回头监狱,找到了熟人介绍的狱警,做好了登记,然后在会见室等候龟壳的出现。

跳蚤情绪低落地说:“头发,在这鬼地方见龟壳,我心难受。”

我反问道:“我就好受?”

跳蚤说:“去年当校长时,咱还不知深浅地祝贺他呢。这才一年多啊,就来到这里了。当领导的风险还真大呢,唉。”

我说:“你不是挺羡慕他当校长的么?”

跳蚤说:“现在不羡慕了。官位其实也是一个枷锁。”

我说:“你明白了。”

跳蚤说:“是悟了。自由才是最重要的。”

想去年,我们喝过龟壳的高升酒后,就各回其位,沿着自己的轨道,各奔前程,我做我的生意,跳蚤上他的班买他的彩票,龟壳管着他的学校,一切都按部就班,日子像河流一样地流淌着,平平缓缓,弯弯曲曲,但一切又都是向前走着。

期间,我们有时会打电话,问问彼此心情,谈谈生活,用荤话很带劲很亲密的骂骂对方,就是基本不谈工作,觉得活上四十的人,谈工作太俗套了,太烦闷了。容颜易老,刹那芳华,人到中年,吃哪碗饭,是龙是虫,变数不大了,还谈职业干啥?该明白的都明白了,看不透的也要逐渐看透,看不淡的也要逐渐看淡。

人终究是逃不过宿命的,到了不惑之年,也就快知天命了。自己能跳多高,摘什么层次的果实,有自知之明。也因此多了一份成熟自信和稳健,不会跟年少时那样人云亦云,跟风跑,没有辩证能力,到了这年龄,也自信在各自的职业生涯上,不会有大的坎坷。可是人有时因自信心成事,也容易因过于自信败事,我们这种对工作上的态度是消极的,麻木的,厌倦的,少了一份谨慎和敬畏。平时通话,都是嬉皮笑脸,蜻蜓点水,随心所欲,拿对方开心,正经事儿没谈几句,也没深入地谈论过几句。

等跳蚤这个消息灵通人士火急火燎地将龟壳被检察院带走的消息告诉我时,他是惊愕的,他不信龟壳会犯事。平时我们联系时,可是只言片语也不谈及个人的苦恼的呀,怎么突然就摊上大事了呢。而我是平静的,因为我知道整个过程,或者说龟壳跟我说过整个过程。

那是龟壳还没被带走之前。一天,他打电话给我,开门进山就说,头发,这回咱谈正事,别扯鸡巴。

我听到龟壳的声音里有几分悲凄沉重,预感到有重大事儿发生。我说,好,谈正事。

龟壳说,我两个小时前刚从县检察院出来,现在在家里。

我说,继续说。

龟壳说,头发,我和你和跳蚤是什么关系?

我说,三剑客,绝对哥们。

龟壳说,这就好,头发,我只能拜托你依靠你仰仗你了。跳蚤和我关系虽好,可你也知道,他怕是指望不上的。这事,我夫妻商量后一致认为,只有你是我和我家的救星。

我不耐烦了说,你能别绕了吗?有屁快放。咱俩谁跟谁呀?信不过我就干脆别说了。

龟壳说,我这不是又慌又急吗,我说我说。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龟壳当上正校长后,自己尚不明白过来正校长和副校长的区别有多大后,就出现了贿随权集的事儿了。他没经见过这类事儿,前任校长高升到市里了,走时也没有面授机宜,所以他没处理这方面的能力和经验。结果就被供应校服的庞老板和中标承建学生宿舍楼的娄老板以逢年过节看望领导的名义,分多次送钱形成受贿的事实了。庞老板分四次送了他两万元,娄老板分九次送了他六万元。后来送钱的人说话不注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有人举报他受贿,检察院就立案了。

我说,龟壳你真是英雄半世,糊涂一时,你就那么缺钱吗?

龟壳说,我不缺钱,我不买房,不购车,不买奢侈品,我两公婆的存款就有十多万。我更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可是人家说这是手礼,生意项目是通过公平竞争得到的,只是来见见学校的校长,因为他们也曾经是学校的学生,对学校有很深的感情,只是表达对老师的一种崇敬之情。他们说见了老师拿点礼物来是应该的。第一次时我看外包装是茶叶和一条卷烟,就以为真的是烟和茶叶,见学生如此客气,我就收下了。后来拆封一看,是四千元的钞票。我找过庞和娄,要退回给他们。但他们不愿要,还说我只顾埋头做学问,不闻窗外事,不知今昔是何年,对现在社会了解不多,如今行业的潜规则就这样,工程发包、医疗采购、土地开发等等概莫能外。所以,他们这样做,只是表示谢意,是人情礼仪,叫我别见外,更不需多想,莫上纲上线。

我说,你收钱,你老婆知道吗?

龟壳说,知道。我跟她说过我的担心。我知道受贿五千元以上就可立案的。可她说,这年头,这个也就是个人情往来,会做人的人,逢年过节问候领导而已,很正常,还叫我别想太多。所以当时我就打消顾虑了。这种事,当时也不好对谁说呀。

我说,你夫妇是法盲。你见过行贿者可做真朋友真兄弟的吗?利用你罢了,还真以为称兄道弟,就是真兄弟纯爷们了。

龟壳说,我悔呀,头发,说这些没用了,你说现在怎么办呀?你虽不从政,但经历多,教教我怎么走吧?

我是第二天联系了不少当官的熟人,理清了步骤后才教龟壳的。我教他三招,也就是三个步骤自救。一是找庞娄两人翻供,咬死没有行贿;二是找钱抹平立案这事,求检察院将事情从大化小甚至化无,钱不够可以向我借,十万二十万都行;三是以上两招都不行了,就用最后一招——给领导写信求领导保护,放一马。

龟壳说他心里没底,十分矛盾,总感觉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让人不得片刻安宁。

我说,现在不是后悔和痛苦的时候,有了事就要沉着应对不要怕不要回避,试试我的药方先吧。我太了解作为知识分子的龟壳了,因为成则可保名节,败则身败名裂,使家庭和祖上蒙羞。一个人,能有多少次东山再起啊!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他的时间、精力、身体、名声都无法重来。

龟壳说,听你的。活马当死马医吧。他照我的第一招去做了。在找行贿人酝酿翻供的时日里,正临近高考。检察院考虑到他身份特殊,对其采取强制措施会对高考产生不利影响,因而将案子放一放。

高考过后,龟壳告诉我,行贿人愿配合他翻供。因为娄老板还有两百万的工程款还未结,如果不配合翻供,怕他没事后,工程款就可能要拖到猴年马月才能拿到了。

我说那接下来就走第二步吧,求检察院。

龟壳妻便以她的口吻,向检察院分管的副检察长写信。信我是看过的,写得相当恳切:我今天写这封信给您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胆小怕事的人。为人诚实、善良,受易上当,毕业二十几年来为D县的教育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从无半句埋怨,这也是公众及组织公认的。他不是见钱眼开之人,不是十恶不赦之辈,他一直有正确的金钱观和世界观。他从检察院出来至今,每晚都做恶梦,甚至发出很恐怖的声音,神情呆滞,说他很冤枉,当时只想快点出来。检长,我真的好担心,因为他家里有精神病人,有四个老表也是精神病人,他有个弟弟因为精神病,三十九岁了,整天知道在瓜棚下扯着瓜藤荡秋千,跑水塘边玩水,吃饭菜用手抓。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儿子及我的家庭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一切都毁了。煎熬中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求助于您了。希望您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您能放他一马,我们心甘情愿将家里仅有的十五万存款拿出来给检察院,如果还不够,我们情愿再去借钱,也在所不惜。只求您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龟壳妻写的,都是实情。可是信寄出来近一个月了,也没有回复,无声无息的。

龟壳说,头发,送钱无门,第二招怕也不灵啊。是抓是放,没个态度啊。怎么办啊?

我说,第三招吧,现在迹象不明啊,走第三步牢靠一点。

龟壳写给D县领导的信这样的:我并非一个贪得无厌、十恶不赦之辈,我有正确的金钱观、世界观和价值观,淡泊名利一直是我追求的境界。我工作了二十一年,其中当了学校中层七年,副校长五年,校长一年多,我没有买房,没有买车,没有买贵重物品,家里存款总共有十五万元,足够我儿子读完大学。我一片爱校之良心,天地可鉴。我恳请您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我这次没有经过纪委的教育处理就直接到检察院,我失去了一次受教育的机会,失去了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

本来,我和龟壳以为,他这样翻供、真诚恳求,领导和检察院会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的。但是后来人算不如天算,我们机关算尽,终究也是枉然。

因为有一件事,龟壳夫妇办砸了。这件事是一个很偶然的小插曲,但却间接导致了案件向无法挽救的方向发展。这个小插曲,是跳蚤在龟壳到了被起诉阶段时告诉我的。这个小插曲让我觉得细节决定成败的重要,也让我明白了什么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插曲是这样发生的,龟壳走完了三个步骤后,一切发出去的信息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龟壳也许觉得求救无门了,没希望了。一天傍晚,他和妻子晚饭后到街上散步,正巧碰到检察院的一名侦查人员也从其侧面走过。龟壳没注意到,龟壳妻看到了,她就扯着龟壳的衣襟说:你看,那个就是那天晚上审你的人。她的言语和脸色中流露出了愤怒。此时,龟壳夫妇求救的心态也就彻底改变了,觉得是办案人员在害他,开始憎恨办案的检察官。

龟壳夫妇不知道,他们的言行,已经让办案人员感到是一种威胁了。他们不知道,在纪委、检察院的人,最忌讳被查办人员有一丝一毫报复他们的心理的,更别说言行了。龟壳夫妇自己不知道他们已在太岁头上动了土,犯了忌。

结果可想而知。检察院的侦查人员采用了“四位一体”的受贿案件证据固定办法,把龟壳受贿事实锁定得死死的,任其反复翻供,都无法逃脱法律的惩罚。最终,经过二审判决,龟壳被判有期徒刑四年。

在来探监的路上,我将这些跳蚤不知道的过程告诉了他。跳蚤说,当官真是技术活啊。

我们在会见室等了二十分钟,才听到一重一重铁门哐当哐当打开和关闭的声音。见到龟壳时,他的眼睛是红的,他刚哭过。

隔着玻璃看着我们,龟壳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涌出来。见他如此激动和悲伤,我和跳蚤也忍不住抹泪。

龟壳说:“我完了,千古罪人了,身败名裂了。”

我说:“谁没犯个错?我们在等你出来。”

龟壳说:“我想到李斯了。现在想出东门溜狗都不可能了。我悔不该上进啊,悔不该当校长啊。”

跳蚤说:“想些开心的不行吗?别尽整些没用的来想。”

龟壳说:“你们不是我,你们不知道身败名裂和遗臭万年的滋味!你们没做过阶下囚。”

跳蚤说:“可这不是担子啊,是担子我们两人愿帮挑了。”

我说:“既来之则安之了,我们不能拿石头打天,争取早日出来吧。”

龟壳说:“还是跳蚤好,像个朝中隐士一样,无官无职,乐得逍遥。我做个小头头就有犯错的条件了。”

跳蚤说:“不能因为有犯错机会就不当领导啊,我不当领导,是没那德才。这世上躺在床铺上死了多少人,但人不能因此就不睡床铺吧?”

龟壳说:“不当官好,官大祸也大。我教儿子将来千万别当官了。”

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不能帮儿女选择职业。你在里面努力点吧,争取早日出来吧。很多好事等着你呢。”

龟壳说:“出来还能干什么?你们不嫌弃我,还来看我,就很感激你们了。”

我说:“出来不嫌弃的话,我那缺人手。”

龟壳摇着头,叹道:“人活到这份上,什么都完了。还活个什么人啊我,还活个什么人啊我!”他哭着,用头碰玻璃。

我说:“龟壳,别这样,别这样!你虽然是个罪人,但你更是个男人啊。”

跳蚤说:“不就是犯个错,蹲几年吗?你就熊成这样?呼天抢地去?”

龟壳说:“我完了,我这辈子都完了……”

警察见龟壳如此激动,走了过来,斥喝道:“认真改造,重新做人。回去吧,会见时间到了。”

我和跳蚤走出监狱,上车后,跳蚤说:“龟壳心里怎么这么脆弱,像个娘们。人家判无期徒刑的都没他那样痛苦和悔恨。”

我说:“咱也四十多的人了,除了坐牢,什么滋味都尝过了。龟壳在里面压力大,想到外面对他的看法,压力更大啊,他是珍惜个人名誉比命还重要的人啊。他不这样难过,他能怎样?见到我们,发泄一下也好。”

跳蚤说:“你猜他会在里面自杀没?”

我说:“不会,对我们哭了一通就会好多了。”


四年的刑期,对于无关的人来说,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对于当事人或家属而言,就是度日如年。好在,日子是一去不复返的。过了一天,就永远地过去了一天。

离龟壳刑满出狱还有四个月的时候,跳蚤侥幸中了双色球彩票三等奖,领到奖金时兴奋得浑身不适,觉得嘴巴淡了胃也寡了,打电话要请我吃饭,目的是要祝贺一下老天爷对他这次偶然的垂青。这些年来,他买彩票耗去的本钱,也差不多抵上这次的奖金了。但人有时候往往会被胜利冲昏头脑,以为这奖金是额外获得的,是天上掉的馅饼,是无本之利。

我说,跳蚤,我俩这两年也忙,都没空去看龟壳,假如你有心请我,干脆别落下龟壳吧,到时顺便给他洗尘去晦。

跳蚤说,是哦,我们都忙自己的事,自私得忘记龟壳了,他应该刑满了吧?我们再去看他一次?

我说,还有四个月就出狱了,是该去看一下他了。

跳蚤说,要去,明天去,这回我负责盘缠。

我说,你这次是铁公鸡拔毛,破天荒哦,应该了。

跳蚤说,我其实不小气,是囊中羞涩,若是我中了五百万大奖我分一百万给你和龟壳,信不信?

我说,好,哥们,我期待中。

第二天天气阴转多云,想到这样的天气看一个服刑的哥们,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进到监狱,看到龟壳时,龟壳的表情是平静的。他白胖了不少,面色红润,原先两鬓花白的,如今反而变黑了。

见到我们,龟壳脸上泛起了笑容,憨态可拘地问我们:“我显得年轻点了吧?”

我说:“是变年轻了。”

跳蚤问:“在里面吃香喝辣的了?”

龟壳说:“NO,是近一年来工作没那么辛苦了,监狱认为我有文化,就叫我负责统计工作,犯人们从事手工劳动,我负责计数,同时也写写稿件,办办刊物。”

我说:“还不错嘛,在里面熬出头了。”

龟壳笑笑,又说:“最主要是心态平衡了。刚进来的大半年时间里,我的思想矛盾极了,天天有两个我在打架,一个是正义的正直的,仍作为教师的我跟一个作为罪犯的我在打架,在掐。压力来自家庭、社会、熟人和自己,差点崩溃。人活低了,老觉得再也没脸见人了,怕出狱后,人家也不待见了。提到认识我,人家也会觉得羞耻了。在这里面,警察每次都是罪犯某某某,罪犯某某某地叫着。自己呢也就更觉得自己十恶不赦。鲜花、掌声和红地毯没有了,名誉没有了,连称呼为同志或先生的权利也没有了,这压力大啊。”

我们见龟壳心情不错,状态也不错,也就想多陪他聊聊。

跳蚤说:“龟壳,告诉你,我买彩票中奖了,我和头发决定了,等你过些日子出来,一起搞一餐,为你洗尘接风,祝贺祝贺。”

龟壳说:“好啊,祝贺你了,谢谢兄弟还想着我。”

我说:“咱三人哪时会忘记对方啊。只是忙,不常来看你。”

龟壳说:“看我也于事无补,进来后,能帮我的只有自己。你们有事忙,把基础打好了,做顺了,我出去也有个依靠。”

跳蚤说:“还有百多天你就出来了,到时我和头发来接你,我帮你买两套衣服,鞋子袜子全都换,全身上下全是新的。”

我说:“我负责你理发的钱。”

龟壳说:“好,好意我先领了。”

我说:“龟壳,原先你刚进来时,要寻死觅活般难受和煎熬的,怎么这次见你,你就跟第一次改变这么大呢?”

龟壳狡黠地笑笑,问道:“真想知道?”

我说:“判若两人,当然想知道原因。”

龟壳说:“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来自于亲属和朋友的安慰和监狱方的教育。而是我在监狱里经常碰到我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局长或书记们进来,大约是一年两个,一年两个,我因此就有伴了。刚见到他们时,我是诧异,后来就觉得是平常了,于是,我们先进笼子的会问后进者一句:“你也进来了?”对方说:“进来了。”这些局长、书记们其实也不全是坏人,于国于民也是做出过贡献的,但功是功,罪是罪。有功时,党和国家给予肯定,给予你高位厚禄了,有罪了,也就应该受到惩罚吧。反正进来了,都成为罪犯。我先是陪人家,后来又有人来陪我,都呆这里面,有伴了,就觉得进笼子的,闭上眼是自己一人,睁开眼,可就多了去了。想想,犯了罪,认罪并认真改造就是了。这么一想,思想负担就减轻了,境界也豁然开朗,心情也就好起来,平静下来。这样,人的精气神又回来了。”

跳蚤说:“到底是三剑客之一啊,觉悟都不一样。”

龟壳说:“想通了以后,亲朋好友来不来看我,我都不在意,也会理解他们。来看我,情我领了,不来看我,状况我也理解。我适应世态炎凉了。”

我说:“你有这心态,什么坎都能跨得过。我们等你出来,东山再起。”

龟壳说:“总算寒冬将尽,春潮在望了。”

这时,会见时间到了。我们挥手道别。走出监狱大门,外面空气清新,天空晴朗。我和跳蚤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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