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既然世界没童话,许我一天不长大

六一,一个需要厚着脸皮去“蹭”过的节。

华兹华斯说,儿童乃成人之父;尼采说,复归无垢的婴孩;李卓吾说,古今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矣;顾城说,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我任性。

年幼被视为一种至高无上的价值和怀想,是因为人生就是一路无可救药的垮塌和沦亡。


一份儿童餐、一堆糖果、一个毛绒公仔,一部动画、一册绘本、一首老儿歌,一张嘟嘴撅舌的自拍、一撇美图特效的猫咪胡子、一对faceU的兔子耳朵,都是这个日子里,老去的我们,要挟世界的旌旗、讨伐时间的檄文、抹去年轮的号角——哪怕糖果和儿童餐只是编程填表做标书到深夜时、饥肠辘辘中聊胜于无的安慰,哪怕公仔和绘本只是上个月里放弃了N个周末后、用血泪斑斑的加班工资换得的自我麻醉,哪怕嘟嘴撅舌自拍时身后总是有如狼似虎的领导环伺、随时等着喝止你、提醒五分钟后紧急开会,哪怕我们注定色厉内荏、兵微将寡、不堪一击、未战先溃。

哪怕,这个嚷嚷着“伦家还没长大”的你,前天还刚在电影院里,被几个顽童的大喊大叫搅扰到忍无可忍,于内心深处一万匹草泥马的奔腾中,许下“世界上能不能再也不要有小孩子这个物种”的狂想。

讨厌熊孩子与变身熊孩子,是这个时代的城市白领和文艺青年们,最大的两种政治正确。它们彼此矛盾?无所谓,宇宙原本就是一场殊途同归的混乱。


逆生长是宇宙中最骄傲也最扭曲的天分,少年时的老灵魂,长大后的巨婴症,看着身边那些为了名利奔忙的庸碌的成年人,你心底里的轻视与不屑,一如很多年前,看着身边那些拖鼻涕玩打仗的傻兮兮的小男生,说到底,总有那么一些人,从来没有进入过、也从来拒绝进入这世界为每个年龄段设置的常规游戏里——因为那些游戏,原本就极度无趣。

从“吓煞老夫也”到“吓死宝宝了”,尽管这无人幸免的群体转嫩,已遭遇太多的调侃和自嘲、诟病与厌弃,但在我看来,一个热衷于撒娇卖萌装嫩扮呆的民族,总好过一个急于彪炳年长、急于宣示辈分和资历的民族,未必可敬、却至少可爱,未必可亲、却并不可厌。


这一天,我很想上幼儿园。

那时仿佛每个学校都要在儿童节举行盛大的活动,各个班级挂上玻璃纸拼成的窗花,黑板上画些敲鼓的胖娃娃,课桌上洒些劣质的糖果冻,琳琅满目、自得其乐,一间间教室龙门阵似地张罗起各类年年如一的游戏:贴鼻子、夹弹子、丢沙包、吹乒乓,偶有一二个与时俱进的年轻班主任,会增设些呼啦圈和保龄球。就这样完成任务式地一路行来,直到手里的游园券上盖满了章,意味着已经听话地把该玩的都玩了,就可以去领上一包巧克力一瓶果奶一叠粘纸,高高兴兴却又如释重负地杀回家去。

那时的六一这天,是没人会不知趣地布置作业的,即使有一篇作文,也已有了固定的模版,无非是堆砌些洋洋洒洒的快乐,再感谢下老师的用心家长的关爱,以及美好生活的来之不易。偶然遇上知趣乖觉的优等生,比如我这流人物,还会精心编制些节日里外出游玩时让座啊捡钱包啊扶盲人伯伯过马路啊一类的道德绯闻,末了总结说:“因为我做了件好事,所以这是我最有意义最快乐的一个儿童节”,又得便宜又卖乖,从小就堕落成了欺骗群众的虚伪者。

那时我有两个梦想,一是家里能有辆让我坐着去兜风的汽车,二是每天一打开电视机就能看见孙悟空。今天我已经买了两辆车,所有频道也依然在不断地重播着《西游记》,梦想实现得太廉价,好像连一点喜悦的念头,也撩拨不起。

那时,每天早晨由外婆抱着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例行公事般大哭一场,然后被老师端进教室,坐下来,楞楞地开始搭积木。

那时,每周能拿到很多小红花,那时按时午睡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撒尿,那时下午有水果和点心,那时常常因为表现好分到一堆新画册,那时音乐课得学小鸟舞着手臂飞进去,那时常识课看图片就我一个人能说出昆虫都有三对脚,那时我把手帕别在胸前——我很干净,不流鼻涕,但我很爱哭。

那时我们很无聊,那时老师和我们一样无聊,某日中午要全班小朋友说自己最喜欢谁,结果我与某位很听话的小姑娘互相表示最喜欢对方,老师为这样主动暴露的八卦欣喜万分,奖我二人一块蛋糕分而食之。

那时我当了这辈子第一个官,主要职务是站在厕所门口管着,有人大声喧哗着跑过来就让他回去重新走一遍。

那时的我,呆头呆脑,油嘴滑舌,妖蛾子狂多,并且,大约是很幸福的吧。

生命总是过于后知后觉,非要等到三十岁回看的时候,才懂得了三岁的美丽与梦幻。


王朔在《致女儿书》中说,说比起儿女给予父母的快乐,那点养育之恩真的是微不足道的报酬,所以一般认为孩子理当感激父母,其实该倒过来才对。

毕竟没哪个小天使,能在出生之前就义正词严地告诉那对正在为他的生成而嘿咻嘿咻的饮食男女:对不起,请你们STOP,我不愿来这无聊又无良的世上,陪着你们搅混水。

只不过,我还不会狠心到告诉那些正拿着气球和棒棒糖去游乐园的小东西,总有一天,他们也要变得像我们一样迷茫和惨淡。


最后祝自家女儿节日快乐,也许用不了多久,她也会成为一个呆头呆脑、油嘴滑舌、妖蛾子狂多的小孽障,只是不知她会不会喜欢上文学和艺术,毕竟,出了我这样一个无用的人,已经是家族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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