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入城市
黄君，比我大七八岁，半师半友。
黄君来自农村，初中未毕业。当兵出身，一路前行全靠自己摸爬滚打，有几次喝酒稍多，黄君指着我说，我的故事可以写书了，可惜我文化不高，写不了。说着说着，黄君就沉默不语。
一
黄君，六十年代初生于离县城二十多里的乡下。十五岁以前未到过县城。十五岁读完初一实在不愿也读不下去了，就休学了。因为他经常去公社农机站玩，技术员喜欢他的机灵劲，辍学后就在农机站跟着技术员打零工，学育种。
技术员带着十五岁的黄君来县城进种子，还花了五分钱一两粮票请他到饭店吃了一个肉包子，一口咬下去，黄君尝到了天下最好的美味，看着街上的砖房，踩着水泥地，黄君说我要来县城居住，我要吃公家饭。
在农机站呆了一年，农机站招工，指标被公社书记拿走了，书记说今年公社征兵，你可以多报一两岁。年龄不是问题了，黄君就在家等征兵。
国庆节前后，果然来征兵了。有了书记指令，黄君的年龄不是问题了。可是大队书记的儿子也要参军，指标只有一个。黄君担心自己政审通不过，父亲小时候过继给三爷爷，解放后因为继承了三爷爷十五亩地，给划成了地主。
黄君找农机站技术员拿主意，技术员脑子活，问了他一些具体情况后，说了一句，你想进城，这是第一步。
第二天中午吃完了中饭，黄君跟父母说他要去县城武装部，去找征兵办领导，找部队带队领导。父亲因为成分的原因感觉对不起儿子，这时也不敢吭声了，母亲拿出身上仅有的五块钱要他坐班车去，黄君说我走路去，我要表示我的决心。
黄君步行来到县城，找到了县武装部，找到了部队带队领导，表达了自己坚决要求参军并服从组织安排的决心，并且拍着胸脯说我走了二十多里路，就是要向首长汇报，好叫首长知道我参军的真心实意。部队带队领导是一名连长，绷着脸说了一句，你们大队书记说你家成分不好呢，黄君脸红了，眼泪止不住的流，他把自家的具体情况一一说明，最后说了一句，他的儿子原先得过肝炎呢，也可以么？确实，大队书记的儿子早先是得过肝炎的。
连长笑了，小子，我就要你了。
十几年后黄君与大队书记的儿子在酒桌上相逢，说起参军往事，黄君借着酒劲说就算是你去参军了，你还得回家种田！
二
黄君入伍，属于武警水电总队，新兵训练完毕，直接做了连长的勤务兵。连长山东人，也是农村出身，喜欢黄君的机灵。黄君在部队，充分发挥了农村人的勤快和淳朴，战友们都对他交口称赞。两年义务兵期满，顺利签到了志愿兵合同。期间连长升迁，走之前还特意交代继任者关照黄君。连长说，见黄君如见自己当初。可惜黄君文化水平有限，考军校无望。连长惆怅的拍着黄君的肩膀，升迁走了。
两年志愿兵期满，黄君又顺利的续签了五年合同。在部队，黄君过的很舒服，三等功也有了。勤务兵不做了，在连队里管食堂，上上下下关系处理的极好。期间回家探亲也是光荣无限，大队书记也来看他了。也有人来提亲了。母亲问他的意思，黄君坚决的说，他的事情他自己处理，现在不急。
如果不是八五年百万大裁军，黄君还会在部队呆几年的。转业回来去哪里呢？有几年志愿兵的底子，公家饭算是吃到了。黄君来到了团部，咨询已经做了团长的老连长，老连长也是建议他趁此机会转业，回家找个好单位上班。回地方，团长无能为力，只能在档案里多写几句好话了。
黄君转业后，分在山区乡政府上班，比较偏远，离县城有百来里路。这时黄君也已经二十四岁了，该成家了。几年的部队生活，把原来面黄肌瘦的黄君养的白白胖胖的，英俊干练。在乡政府上班，有不少胆大的女孩子来撩拨他，黄君想早日调到县城去上班，因此对这些女孩子也就没有兴趣。战友给他介绍了他们局长的妹妹，见面后发现对方也就是黑点，说话强势点，长相普通点。好看当不了饭吃，黄君说。好在女方对英俊干练的黄君有好感，于是双方就算是把亲事敲定了。女方跟着黄君回乡下老家见父母后对黄君说，这破地方太脏，不来了。黄君没当回事。
转业第二年，局长也就是妻舅出面，把黄君调到了县城机关上班，这一年黄君也就正式成家了。
三
结婚第二年，老婆生了一个女儿。生孩时，母亲也来了，守在产房外面，当黄君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出来时，母亲也是高兴，黄君的二弟都有了孩子，他现在也终于有了孩子了。黄君姊妹六个，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都在乡下种田。这时改革开放开始了，人们也陆续开始出去打工了，不过这时出去打工，也要有关系才能出去的。我还记得为了帮我表妹出去打工，不但找了朋友帮忙，还交了一百块钱报名费，呵呵。黄君几个姊妹在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只能在田里刨食。黄君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帮姊妹了。
生个女儿，黄君不高兴了，没想到老婆也不高兴，嘟囔着要生一个儿子才好。两人有了共同语言，就去找局长哥哥，逼着局长哥哥要他想办法给要一个生育指标。做哥哥的，吃不消这个老妹子，于是想办法给弄了一张残疾证，算是要来了一个生育指标了。转年，老婆如愿以偿生了一个胖小子。
黄君是一个极其有孝心的人，逢年过节黄君都要回乡下看看父母，有时带点吃的用的。老婆不肯跟他回去，他也没辙。孩子也回去的少，有时母亲想看看孙子，还得从乡下坐车来县城，带点农副产品来。来了也就住一两天就回去，住不惯。老婆不太搭理母亲，孩子也是。
黄君夫妻俩对女儿儿子态度鲜明。儿子怎么着都是好的，女儿怎么着都得让着弟弟。经常是姐姐流着眼泪帮着老婆做家务，弟弟在一边袖手旁观。黄君或者老婆偶尔打打牌，儿子走过来，要咋地就咋地，黄君和老婆拿着儿子没有办法。
黄君在新单位上班，人缘也是极好的。先进劳模的拿了不少。那一年单位要提拔一个副股级干部，两个候选人名额，没有黄君。黄君拿着各种荣誉证书去找领导，把荣誉证书摆开了，黄君说着自己的不满和想法。最后出乎意料的是，黄君当选了这个副股级干部。在这个位置上，黄君干的风生水起，有福大家享。说起某机关，都知道有个黄君，不错。孩子也大了，开始读小学了，自己和老婆都要上班，两个孩子上学就有点成问题了。把母亲接来同住，母亲负责孩子上学的接送，可是母亲一到县城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汽车就头晕，再说父亲还在家里也需要照顾。于是母亲在县城住了几天又回去了。接送孩子最后还是黄君夫妇自己来了。老婆对母亲更是不满，逢年过节，也就是黄君回老家看看，老婆是不去的，孩子也不愿意回去。
黄君在县城上班，乡下老家人是引以为荣的，因此来找他的人也多，时间一长，黄君也烦了。发了几次火，来找他的人少了，就是兄弟姊妹也少有来找他。孩子，特别是儿子，非常喜欢读书，黄君和老婆是喜出望外。老婆更是把儿子捧在手里含在嘴里，什么都不要儿子做，只要他好好读书就行了。儿子也争气，学习一直拔尖，女儿由此更是不受老婆喜欢了。
黄君喜欢交朋友，朋友也多，办事能力强，单位和朋友找他帮忙的人也多，因此谢礼也多。太多了，黄君经常拿一些回去给父母和兄弟姊妹们尝一尝，这个时候黄君是最高兴的了。
儿子中考是以全县前十的成绩进了重点高中重点班。黄君高兴，黄家终于要出一个读书人了！他的侄子外甥什么的，都是读了初中就辍学打工去了。黄君几次回去要求孩子们好好读书，总是没有效果。如今自己儿子如此优秀，黄君开始全心全意来照顾儿子读书了，全程接送，儿子想吃什么买什么。到了高二，儿子感觉理科有点难，就改了文科。也就在儿子高二上学期末，平时身体好好的母亲一病不起，几天时间就去世了。黄君带着全家赶回老家，安顿好多病的父亲，黄君开始主持家务了。他的同事，领导和朋友也纷纷来吊唁。每来一批人，黄君就要叫起来：娘哎，看到了不，我的领导，我的同事，我的朋友来看你了哦，娘哎。黄君是哭得不行。家里的兄弟姊妹也是自觉听从黄君的安排，一切事情办妥了，黄君回到县城却病了一星期。
转年，儿子高考考取了一所重点大学。女儿在前一年也考取了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好歹两姊妹都在读大学，黄君也在这一年副股级转正了。想再提拔是不可能了，虽然弄了一张高中文凭，毕竟文化水平还是上不去的。就这样，黄君也高兴，在县城站稳了脚跟。几个兄弟，通过朋友的关系，也在县城做一点小生意。
四
黄君亲自送孩子去读大学，没想到儿子在大学与同寝室的同学搞不来，上学才两个月，学校就通知家长。最后黄君和学校协商，孩子休学一年，一年后再去。黄君带着孩子回来了。黄君只是觉得那个同学太过份了，他丝毫没有想到这些年来由于他的娇惯，儿子基本上丧失了与人打交道的能力。休学这一年，由于害羞也由于爱面子，儿子在家里呆了一年，左右邻居都不知道黄君儿子回来了。
第二年，儿子返校重读，黄君特意又跑了一趟学校，和学校反复交涉，儿子顺利返校了，而且读书一如既往的好，中途有一两回身体不好，黄君及时赶到学校，也处理的比较好。大四那年还到国外交流学习一年。回来后顺利获得保研资格。在读研这三年，儿子开始有病情反复了，黄君带着孩子到上海做检查，说是有抑郁症，需要慢慢调养。黄君这时有点担心了，好在顺利完成了研究生学业，也顺利落户市里一事业单位。送孩子去上班，黄君当时是松了一口气。
儿子上班的第二年，女儿结婚了，黄君是真高兴啊。这一年，黄君为儿子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准备着儿子在市里安家落户。第三年，黄君有了外孙，便思想着该有孙子了。这一年，儿子提出来要参加国考，要去考博士，要去留学。黄君无数次到市里找儿子交流，儿子总是说他没文化，无法交流。参加国考吧，又要黄君去找关系疏通疏通，黄君是想哭的感觉一浪更比一浪高。这样反复纠缠，黄君对儿子已经失去了信心。他彻底相信了医生的说法，儿子是真有毛病了。带着儿子走上海走北京，有病难医，药是一把一把的吃，孩子的脾气也是越来越焦躁。工作也是无法安心做了，单位不错，放他休息，养病吧。
儿子回来了，黄君天天小心翼翼陪着他，陪他聊天，陪他去医院，陪他发呆。
老婆也不合时宜的大病一场，抢救过来后已经是基本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好在女儿肯帮忙，见天的来家里帮着打理家里的一切。
苦闷之余，黄君就会傻想，估计是很难指望儿子养老了，是不是该去捡一孩子带了？现在还来得及。这天安顿好老婆孩子黄君一人回到老家，看着村口新建的高大牌楼，黄君哭了，我不就是去了县城吗？我想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