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钓鱼

陈六一已近不惑之年,在机关副科长的位置上却一直原地踏步。为此,他感到有些郁闷。

几个大学时候的知己同学没少给他出过主意。一个在市委的同学就曾经十分中肯地批评了他,说他的智商虽高,但情商却很低,不但思维方式落伍,而且缺乏政治敏感性,更是犯了教条主义的错误;身为老板的胡有林同学则说,他止步不前、没能“脱颖而出”的根本原因在于领导对他不了解,以致于让领导产生了错觉,觉得他陈六一对自己不够尊重,与工作能力水平无关。并建议他,找机会多与领导接触,最好能和领导建立起感情来,让领导熟悉自己,了解自己。也只有这样,将来才有机会得到领导的重视。不然,即便是工作能力和水平再高,也很难有上升的机会。

陈六一似有所悟,觉得同学们说的的确有道理,也是局里的现实状况。一想到有些人,他的心里颇不平衡。这些人,工作能力并不怎么样,却削尖了脑袋,有事没事的往领导眼前蹭,在领导面前跑前跑后,张牙舞爪着滔滔不绝的,时间长了,领导自然就眼熟了,得到赏识的机会似乎也就多了。局里很多重要工作自己都有参与,因为并不刻意在领导面前表功,自己总是有意无意地被落在了别人的后头,功劳都成了他们的了。想想也是,自己工作做得再好,成绩却是在科长的领导下取得的,于自己这个副科长毫无关系,自己的工作能力根本没办法在局领导那边体现出来。看来,这位胡有林同学的观点还是很有道理的,让局领导了解自己,的确比工作本身更重要。

一把手黄局,人称是局里的“冷面虎”,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据说在前年,某个部门小领导因为“得罪了”他,上门去给他送大礼、赔不是,结果被他给硬生生地晾在了门口,最终还是把人家给撤了职。想到这,陈六一脊背都有些发凉,连说送礼这事自己绝对干不来。

胡有林同学则不以为然,他说道:“是人就有缺点,事事都有漏洞,只要你去仔细找,总能找到下嘴的地。人是讲感情的,一旦有了感情,便就有了机会。”

胡同学悄悄告诉他:“你们黄局……有这个爱好。”说着,双手做了一个持竿钓鱼的动作。陈六一看,便心领神会了。

在一个周末,胡有林主动约了他们局的几个领导和科长到市郊的一个休闲农庄去钓鱼,并让陈六一陪着一起去。胡同学说:“你得好好表现表现,不要让我失望。”陈六一答应着,却想了半天,想不出自己该怎么个好好表现法。老婆理解道:“表现嚒,有啥不好理解的?不就是端个茶,送个水啥的?!”陈六一却道:“你这叫啥主意?肤浅!”

第二天清晨,陈六一带着刚买来的鱼具,早早地赶到农庄,却发现自己已经来晚了。农庄北头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水塘埂上,已经排了很多人。他们或站、或坐,纷纷手握着鱼竿,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看。从不钓鱼的陈六一虽然昨晚在网上查了钓鱼的相关知识,这时却也不免有些懊恼,心想,钓鱼要赶早,特别是今天,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不过,这毕竟是第一次,对钓鱼来说,自己完全是个门外汉。再说,老同学刻意这么安排,大领导并不知情,也就不会有啥想法。于是,便自然轻松起来。

水塘北边中间的钓位上坐着的便是黄局,在他两旁边的,分别是秦副局长、罗副局长,卢科长和方科长也另坐两厢。胡同学则徘徊在他们中间,和他们说这话,因为相隔比较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陈六一忙快步绕着水塘,来到众人旁边,先朝胡同学微微点了点头,便笑着向几个领导打招呼,秦副局长和罗副局长见他来了,只侧过脸来,冷冷地说了声:“来了。”又立即转了脸,只看着水面上的飘着的鱼漂再也不说话了。一头银发,身材微胖的黄局则连看都没看他一下,只看着水面,一个字都没吐,像是把陈六一当成了飘过来的一阵微风。

陈六一来到黄局身后,刚想叫一声 “黄局,您早!”,但见他这个全神贯注的状态,只张了张口,硬是把问候的一句话给咽了回去,并转脸十分尴尬地朝胡同学的脸上看去。

胡同学忙用眼神示意他。这意思很明确,陈六一只得再次硬着头皮,上前怯怯地对黄局问候道:“黄局,您早!”

黄局像是刚发现他,忙转了脸,冲着他点了一下头,又立即转过脸去,依然看着飘在水面上的鱼漂。恰恰这时,水面上的鱼漂微微沉了沉,他便顾不得身旁的人,却也不着急,一只手稳稳地握着鱼竿,两眼放着光,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上那串鱼漂,象饿极了的猫闻到了鱼腥味一样,静静地等待着……

一时,旁边的众人都忘了自己也在钓鱼,对自己钓竿下的鱼漂也漠然了,纷纷朝他这边看来,仿佛这时只有黄局一人在战斗,而他们则是在一旁观战而已。陈六一又一阵的懊恼,觉得自己的时机又没把握好。

突然,本来坐着的黄局忽然站了起来。他弓着身子,喘着粗气,双手紧握着即将要被提起的鱼竿,两眼却依旧紧盯水面……只见又忽然他直了身子,握着钓竿的手猛地一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往后一甩,“唰”的一声,微波荡漾的水面立即泛起一大串水花,一条鱼儿瞬间自水下飞起,随着钓竿、钓线和鱼漂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靓丽的弧线往水塘埂上飞来,“啪”的一声,跌落到塘埂上。鱼儿上了塘埂,便已脱了钩,立即在地上不住地扑腾起来。众人都长嘘了一口气,并赞叹起黄局的垂钓水平来。罗副局长赞叹道:“黄局,果然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这话一点没错啊!”

陈六一不容分说,忙上前一把双手摁住还在扑腾着的鱼儿,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大喜着叫道:“黄局!好大的鲫鱼啊!”又送到黄局眼前。黄局看了看那条鱼,只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很满意地道:“嗯!还不错,算是开张了!”

陈六一忙赞叹道:“黄局!这条还真不赖……”

黄局看了他一眼,只笑了笑,问道:“你是……”

陈六一道:“我是陈六一!”说着,便把鲫鱼放到黄局面前的鱼袋子里。

胡同学忙俯身上前替老黄串鱼饵。

“哦!我知道,陈老爷子的公子,X科的陈六一,听胡总说,你和他是同学?”他看着胡有林装鱼饵问道。

 “是的,是的。”陈六一朝胡同学看了看,脸上带着欣喜的神色。

                              二

原本陈六一在胡同学的授意下,是出于联络感情的目的才和黄局一起出去钓鱼的,却没料到,自己也渐渐喜欢上了垂钓。

自此,在胡同学的安排下,陈六一和黄局在一起钓鱼消遣的机会越来越多。陈六一知道,自己毕竟是个垂钓新手,和有十几年钓龄的垂钓高手黄局相比,自己的钓技相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因此,在以后的垂钓过程中,他都会有意无意地向黄局请教垂钓心得。半年以后,他和黄局的关系急速升温,两人“打得火热”。自打胡同学在两人之间有意悄悄退场后,两人常常互约着出去钓鱼,两人成了亲密无间的钓友,双方以“老黄、小陈”互称,并有了一个切磋钓鱼技艺的老地方——弥里水库。连陈六一也没料到,自己不但掌握了钓鱼技巧,还真跟黄局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而且,黄局约自己出去钓鱼的次数还更多一些。

得到信息的胡有林同学觉得火候也到了,应该趁热打铁,便提醒他在适当时机,在老黄面前透露出自己要求进步的想法。没料到,陈六一居然更加为难起来。问他啥原因,连陈六一自己一时也说不清,就是觉得这事自己说不出口。

在一次同学聚会时,胡同学又再次提起这事,陈六一却尴尬地说道:“咱俩虽然现在关系很近,经常在一起钓鱼,也许能称为严格意义上的钓友,可咱俩探讨的多是垂钓方面的话题,绝少涉及其他方面的事,再说,我总不能在他面前‘毛遂自荐’,说我想当科长吧?这……这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啊?”

“不急,再等等,总有一天会有机会的。”胡同学想了想,深有同感地说道。

这天又是周末,临下班时,老黄打电话给陈六一,约他明天一起去老地方——弥里水库钓鱼。

第二天上午天刚亮,老黄便把车开到了陈六一家的楼下。

带着钓具,一上车,老黄便道:“怎么样,小陈,今儿咱俩再比一比,看谁钓的份量大!”

陈六一撇撇嘴道:“不,上次输给你不过就三百克,在尾数上我可没输给你,今天还比尾数,不比份量!”

老黄启动了车,像孩子似的把头要得像拨浪鼓一样,否决道:“不行!咱得比份量,那才体现真水平!”

“你看四海钓鱼节目上,那比赛档次高的,都是比尾数!”

“哪有啊?”

两人互不相让,一路开着车,往水库而去。

到了水库,陈六一只想着和老黄“比赛”,一时把那位胡同学的话放到了九霄云外,远远地离老黄安置了钓位。等安置妥当了,却忽想起了那天同学聚会时胡同学关照的话,想把钓位再移到老黄身边去,又觉得不妥,心里不免七上八下起来,也没心事投入到两人的“赛事”里头去了。

正这时,隔着老远就听到老黄的手机响了起来。老黄接了电话,却朝着他直招手,示意他过去。陈六一巴不得,忙放下钓竿,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老黄道:“小陈,今天比不成了,我得马上回去……”话语里透着无奈的口气。

“咋的了?”

“我老婆上菜市场出门把钥匙落家里了,进不了门……我得回去送钥匙。”他并没有收鱼杆的意思。

“我去送!”陈六一巴不得有表现自己的机会,说得很干脆。

“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一来一去不过一个多小时嚒。”

“那……行!你把钓竿拿过来,回头,咱接着比。”他拿出一串钥匙,递给陈六一道。

“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拿着钥匙就跑开了。

等他回到水库,已是上午九点多了。

他首先拎起老黄的鱼袋看了,只见大大小小的几十条鱼在鱼袋子里“噗噗啦啦”地翻腾,大惊道:“老黄,收获颇丰啊!这……这让我还咋比啊?”

老黄笑道:“这三十二条鱼咱俩平分,下面咱接着比!”他朝着原先陈六一呆的钓位努了努嘴,又道,“你原先打的窝子现在肯定有鱼,现在下杆,正是好时机呢。”

陈六一道:“不,那不公平,我就在你这儿下杆,这样才公平呢。”

他的这个理由不知道从哪得来的,老黄却也没跟他计较,算是默许了。

重新安排好了鱼竿,陈六一道:“老黄……听说……最近局里人事要变动?”

老黄收起钓竿,一边重新串上鱼饵,一边笑道:“你听谁说的?”

陈六一脸上发烫,忙掩饰道:“听我……那个胡同学说的……”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同学咋知道的……市委的消息?”这时,恰好有鱼咬钩,他忙又道,“咱只钓鱼,不谈无关的事。”

陈六一只得住了口,再也不敢说下去了。

傍晚时,两人称了鱼重,陈六一的鱼获足足比老黄轻了三公斤多,老黄心里乐开了花。

几天以后,陈六一在胡同学面前提起这事。胡有林当时就生了气,还恨铁不成钢地严厉批评了他:“哪有这么在领导面前打听事的?!打马虎眼也不能这么打吧?!你咋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呢?飘起来了?!你和黄局关系再好,也不能……也不能称他老黄吧!就你这智商……我看比情商还差呢!真是扶不起的阿斗!真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在机关是咋混的?肤浅!”说完,拍拍屁股走了。

胡有林的一席话,说得陈六一沮伤懊恼无比,也觉得自己的确做得太过,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过后,他只得厚着脸皮上门赔小心,再次请胡同学指点迷津。

两人一起喝酒时,胖墩墩的成功人士胡有林同学也没太把这事再挂怀,他摇着头对陈六一说道:“老弟啊,这人和事儿是一个理,两个关系再铁、再接近,也有缝隙和隔阂的地方。就像你和他,关系发展到现在,只局限于钓鱼这块了,也没谁了,我也真服了你了。”说完,却咪了一口酒,才又道,“这是不行的!这两人在一起,你得往那方面引才行。我看,问题可能就出在你那儿了!”

“我不是不想。可……可他是局长,我……怎么引啊?我也没办法说啊!”陈六一连自己也觉得自己不但缺情商,连智商也有问题。

胡同学拣了一口菜,送到嘴里,咀嚼着沉思了一会儿,才道:“你说得也不是都不对。”他放下筷子,叹息了一声,才又道,“看来,得想个其他的办法才行。”

“还有啥办法?”

他若有所思道:“还是应该上门走动走动。”又强调道,“不过……你以后可不敢再称呼他老黄了!”

陈六一忙道:“不敢了,打死我也不敢了!”

胡同学向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他附耳过来。陈六一忙把耳朵贴了过去……

陈六一听了,忙惊讶道:“这不成了跑官、要官了嘛?”

胡同学不屑地对他讥笑道:“瞧你那熊样,现在谁不这样?就你清高?!”

“可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也不会啊?”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你这样一辈子也别想出人头地!肤浅!”


当天晚上,陈六一领着大包的礼盒来到老黄家门口,犹豫了好半天,胳膊腿上挨蚊子咬了好几个包,才按响了他家的门铃。女主人开了门,一见是他,忙诧异道:“小陈,你咋来了?”低头看见陈六一手里拎着的礼品盒,却没让他进门,说道:“老黄没在家,你这是……”

陈六一忙支支吾吾地道:“黄局这些天腿脚不太好……这些……”他抬了一下手里的盒子,又道,“这些给他补补身子……”

女主人却笑道:“哪来的话!他的腿脚是老毛病了,没啥事,哪用得着补啊?!”

“反正……反正……我……我……表示一下心意,没其他意思,没其他意思。”说着,放下盒子,便象做了贼似的转身逃了。

女主人忙追出门,在他身后大喊:“小陈!小陈!”却见他很快消失在了夜幕里。

接下来的几天,老黄没跟他打过电话,心怀不安的陈六一也没敢主动约老黄,更没去过老黄的办公室。胡有林同学打电话来问了情况,虽对他的做法很不满意,却也无法,也只得让他静观其变。几天下来,原本忐忑的他,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个周末下班时,他又接到了老黄的电话,说的却还是约他一起去水库钓鱼的事,关于他送礼的事一个字也没提,陈六一暗自高兴。

早上,陈六一早早地赶到了小区门口,等着来接他的老黄。老黄姗姗来迟,等了近一个小时才到。坐到车里,老黄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既不提送礼的事,也不和他侃钓技,只是严肃地默默开着车,两人之间仿佛一下子有了很深的陌生感。一路的沉默,让陈六一想起了以前被他撤职的那个小领导,便有些紧张,一路都不太自在。

到了水库,老黄默不作声地安置好钓具。陈六一也挨着他也安置好了钓具,只拿眼角的余光观察老黄。老黄似乎察觉到了自己今天的变化给小陈带了些压力,让他也变得谨慎起来,便有意缓解一下他心里的不安,笑着道:“小陈,怎么了?咋不说话?”

陈六一忙忐忑地笑着掩饰道:“我没……没啥。您是不是有啥事?”

“没事,都过去了。”

“您说……啥事……都过去了?”

“老罗被市纪委带走了,你还不知道?”

陈六一不觉大惊,这事他还真没听说,便急问道:“罗副局长?!他……他啥原因啊?”

“行贿受贿!”他顿了顿,又脸色严峻地道:“我看,是抓晚了!这种害群之马,再晚点就把咱局给全祸害了!这种人,绝不能掌权!”

陈六一脑子里一时有些发乱,额头上不觉也出了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被这事给惊吓出来的。

“小陈,是不是最近工作上有什么不顺的地方了?”老黄话锋一转,问道。

陈六一忙收回了杂乱的思绪,听了老黄的问话,心想,幸亏送礼那天老黄不在家,要是他在家,自己肯定得照胡同学的想法把自己想提拔的事给说出来,这事要是真的说出来了,不知道老黄会怎么想呢!老黄到今天都没说那事,那是给自己留了面子的。再加上,刚又出了罗副局长这事。这事,想想他都有些后怕!不过,今天老黄主动说起自己工作上的事,这事还是第一次。想到这,便忙道:“没啥事……挺好的……”

老黄看着水面上的鱼漂,漫不经心地道:“工作上有啥困难直接跟我说。”陈六一听了,估计他可能会说“不要搞那一套”之类的话。想说些什么,眼前却又冒出了胡同学恨铁不成钢的面容,不觉一阵懊恼。正想着该如何应他的话时,他却又转移了话题。

老黄问道:“小陈,你钓鱼也有好长时间了,你有啥感想不?”

“钓鱼……感想?”

“对啊!你难道一点感想也没有?”

“嗯……一是需要耐心,二是要观察仔细,三是要把握火候……反正能把鱼钓上来就成了。”

老黄点头笑道:“不错。不过,我钓鱼最大的感觉是乐趣。钓鱼的乐趣其实不在钓鱼的收获,而在于钓鱼的过程,尤其是鱼儿上钩的那一刻,这体验刺激,享受,也最有成就感。”

他扔给陈六一一颗烟,自己也点了一颗,继续道:“咱就说这钓大鱼吧……你要想钓到大鱼,出好成绩,首先钓位就得选好,得往深处下钩,让鱼饵沉到深水潭去,才有可能有大的收获。原因很简单,因为大鱼往往在深水潭里活动,而小鱼则往往在水面附近活动。你一下竿,它就跟你闹,不但会误导你,而且还让你不得踏踏实实地钓大鱼。即便是钓到了这些小鱼小虾,尾数也可观,却是轻如鸿毛、无足轻重的一类。大鱼往往沉稳,小鱼常常浮躁,而浮躁的是成不了气候的。一般人都喜欢钓大鱼,原因就在于此。其实,在很多事情上,都是这个理。”

回到家,躺在床上的陈六一反复回想了白天水库边的情景,特别是老黄的那些话,总在他的脑海里回放。他觉得老黄的那段话像是有所指,似乎有一些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

他暗想:老黄说要想出好成绩、钓大鱼,就要往深潭里放“鱼饵”,得沉到水底去!这话究竟是啥意思?是暗指自己工作上浮躁了?没沉下去,没出过啥骄人的成绩?或者是指自己给他送的礼太轻了,还得进一步加大投入?倘若是第一层意思,那就证明自己得到提拔目前是不可能的,意思也很浅显,在老黄看来,自己目前还太浮,还需要沉下去继续锻炼,需得等将来有了成绩才能提拔和重用!而倘若是第二个意思……自己送的礼的确太轻了,不过区区几百元而已,一般人是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

不过,凭着这大半年来与老黄的交往,以及通过罗副局长这事来看,陈六一觉得,老黄似乎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

但是,凭感觉推测毕竟是推测,未必是事实。他思来想去,犹豫再三,觉得这事还是请教一下那位铁哥们胡有林同学来帮忙梳理一下。如果是这第二种意思,事情倒好办了,只需要胡同学一人出马就可以搞定了。

胡同学听了他的详细叙述,立即道:“这是明摆着的!老弟,咱这就给你安排!你觉得咱啥规格比较稳妥?”显然,胡同学觉得老黄指的就是第二种意思,肯定没跑!

陈六一听了,忙连连摇头,他以为,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大。并第一次提出了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坚决不同意胡同学的观点:“我看老黄不是那种人!”

“你咋又老黄老黄的?!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老黄老黄的!”

“这又不是当着他的面!”

“这也不行!”胡同学严厉地批评道。

“好好好!黄局,黄局!但你不能老用商人的眼光看待他!”

“商人的眼光怎么了?我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

“这种方式也不见得处处都适用吧?!”

“切!反正这事我就不信!”他轻蔑地笑道。

陈六一把那天钓鱼时,老黄对罗副局长出事的看法对胡同学也说了。胡同学听了,连连摇头道:“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这事儿,说了谁信啊?”

“我就信……”话虽说出口,其实陈六一却也不敢保证老黄的确不是那种人。

接着连了几个星期,老黄也没和陈六一联系,听说他最近在忙,也很少出门去钓鱼。胡同学问陈六一怎么回事,陈六一只说不知道,可他心里却也有了些失落感。

又过了两个星期,老黄又给陈六一打电话,让他一起去老地方钓鱼。

到了老地方,两人放好了钓具,老黄却走到岸边的一片树荫下。陈六一忙也跟着走了过去,和他一起坐下来边抽烟边聊天。

老黄道:“小陈,老爷子今年快八十了吧。”

“今年七十八了。怎么……”他有些诧异,今天老黄咋会提到他父亲了。

“听说你好长时间没回去看望他老人家了?”

他更诧异了,难道老黄去父亲家了?便实话实说道:“快……一个月了吧。”

“有时间,还是得多回去陪陪老爷子才是。老人家孤独啊……”老黄意味深长地说道。

陈六一的父亲从局里退休快二十年了,当年是从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局领导逢年过节时都会上门去慰问一番。陈六一心想,前段时间过重阳节,老黄一定是亲自去慰问了老爷子。老爷子思想传统,保守僵化,已远远地落后于时代,说不定还在老黄面前数落了自己的种种不是,不然今天老黄不会说这话。

想到这些,便道:“老爷子还是老思想,不了解现在的新时代,跟他……真谈不到一块儿去,还动不动就教育人……烦得很……”

“老爷子虽说想法陈旧了点,但未必都过时嘛。他说共产党员的信仰,我就很赞同。你是……那一年入的党?”

“我是二十岁……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入的党。”

“都快二十年了,也是老党员了。我是……XX年入的党。那年我十八岁,比你早几年。”

“您入党真早。”

老黄回忆道:“那年咱老家那地方地震,死了好多人。那年也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参加了那年的高考,在家等录取通知书。有天下午,发生了地震,咱大队书记立即组织人员进行自救,我也参加了。当时,咱大队书记刘栋梁说的一句话感动了我。”

“他说什么了?”

“地震发生后,伤亡惨重,在那种情况下,村民们都慌了神,我和咱村的几个年轻人,刚入党,都以党员的身份和刘栋梁一起进行自救。我至今记得刘栋梁当时说的那句话!当时,他很淡定地对我们大家伙说:‘是党员的,排在第一梯队!非党员的,排在第二梯队!’就这么一句话,远没有电影里的英雄说得那么响亮,但在当时,的确说出了作为一名党员的责任和担当。”他抬眼看着水库对面的丘陵,激动地继续说道,“那天晚上,因为余震,咱大队书记就被一堵土墙给压了……”说着,他站了起来,眼角似乎闪着泪光。

陈六一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脊背,霎时,觉得老黄略显佝偻的脊背在自己眼前一下子显得高大起来。他一骨碌跟着也站了起来,站在他的身边,也看着对面的那片绵延起伏的墨绿色丘陵,心潮也跟着澎湃起来。

满头银发的老黄转脸激动地对他道:“那种为党,为人民、为事业献身的精神,正是你们家老爷子念念不忘的东西!可如今,很少有人懂得了,甚至包括一些党员。他们把党性、原则抛在脑后,把责任和担当抛在了脑后,把入党当成垫脚石,把入党当成谋私利的梯子、踏板!和刘栋梁这样的党员相比,他们算什么呢?”

陈六一的内心被震动了,他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这样的话了!老黄的一席话,说得陈六一脸上火辣辣的。老黄又说道:“那天,我和老爷子谈了很久,谈了你,谈了局里的一些事。”

 “老爷子究竟对你说了啥?”

老黄笑道:“知子莫若父,老爷子还是了解你的。”

“他究竟说了啥?”

“你还年轻,凭着你的聪明才智,将来必有大用!不要灰心,要相信组织,相信自己。”

“这么说,我是没指望了!”他觉得老黄跟自己贴的更近了,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老黄拍了拍他的肩头,未置可否地笑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陈六一的心里不免还是有些失落。他思考了一会儿,点头道:“老黄,我懂了!”

“好!你懂了就好,懂了,你也就成熟了!”

忽然,老黄指着水面上快速沉下去的鱼漂大喊道:“上鱼了!快,小陈,拿抄网!”

几天以后,陈六一回了趟老爷子家,在老爷子家看到了那天送到老黄家的那个礼品盒,老爷子说,老黄来慰问时,带了一大堆的东西,他显然不知道,那个礼品盒是自己送到老黄家去的,陈六一便也没说这事。

一个月以后,局里传出老黄退居二线的消息。陈六一此时已心静如水,工作比以前更扎实、更得力了。胡同学多次催问他提拔的事,他只是一笑了之,根本没把提拔的事放在心上,他心里装着老黄的那句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第二年春天,局里的人事终于有了变动。

罗副局长被撤职查办,老黄从局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新来了一位姓田的任局一把手,到别的局任局副书记去了,秦副局长原地踏步,陈六一调离机关,调往局下属的服务公司任经理。

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胡有林同学打电话来问他:“你小子能耐大了,这可是个肥差,比在机关实惠多了,你小子居然还瞒了我!一定送了不少礼吧?”陈六一道:“没有的事!你咋老用你那势利眼看人呢?!肤浅!”便挂了电话。挂了电话,他看着办公桌上是手机,却又摇了摇头。电话那头,胡同学一脸的疑惑,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儿“肤浅”了。

自此,陈六一依旧常常和老黄一起出去钓鱼,两人更加亲密了,却与胡同学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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