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婆的葬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告丧

“如果我爱上,你的笑容......”五月天的声音赫然响起,同事们诧异的目光循着声音源头,齐刷刷地盯向曹远。曹远以单身二十八年的手速迅疾将铃声关掉,旋即示以抱歉的手势,缓步离开了会议室。

若稍细心,或许还能发现曹远的耳根,早已经涨得通红。他移步走廊尽头,按下了接听键。另一头传来的是母亲的声音。

“阿远,河对门的大婆过世了,你有没有时间?”母亲试探性地问道,“有时间的话,回老家一趟吧。”

曹远伫立许久,默然不知如何回复。

曹远老家位于黔北的一处偏远小山村,群山环抱,生态宜人,说得好听点,仿若世外桃源。其实,就是穷。曹远从小便立志要走出这片大山,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终究也如他所愿,他成为了塘勒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到了省城工作,父母也住到了县里,逐渐与老家的一些人与物少了联系。但每次回到老家,四邻八舍的见了,都夸他有出息。

到了午饭时间,曹远婉绝了同事们的邀请,独自趴在工位上小憩。他闭上双眼,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大婆当年“脚踏门槛对决七姨妈”的辉煌场景,令得他始终无法入睡。他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默默打开微信,发现那个被屏蔽的不知多久没有消息的曹氏宗族群,竟然有54条未读。

“明天哪些要走河对门的,一起不?”这是一条大伯的语音。

“大哥,我要去,明早来接你。”紧接着是坡坎上二叔的回复。

消息内容皆是围绕大婆过世一事进行的,其中有身在外省的同宗长辈,也有身在省内却不在同一地州的同辈,纷纷表示已经动身往回赶。曹远将未读刷完,旋即看了眼桌角的日历。大婆入土的时间,定在三天后,是先生算出的日子。他退出微信,然后点开了携程,定了一张返乡的车票。

看到支付成功的提示,曹远心里顿时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

“远哥,项目策划案下午过会,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同事小田凑到曹远身边,轻声问道。

“这次的项目,我退出了,你们加油!”曹远脸上泛出一丝微笑,若无其事地说着,随后简单做了收拾,径直朝着总经理办公室走去。

小田一头雾水地看着曹远,直到走出了她的视线。其余同事也不明所以。同事们都心知肚明,整个策划部,曹远是这个项目最具优势的竞争者,他莫名其妙的退出,无疑是让另一组的主管捡了个大便宜。


回家

曹远经省城前往市里的高铁再转乘前往县里的大巴再打摩的回到镇里,到镇上见到大伯时,已经是晚上六七点的样子,正巧赶上了大伯家的晚饭。大伯是上一辈的较长者,宗族里的红白事务,基本都由其操持。在简单用过晚饭,稍作寒暄之后,大伯给他安排了任务,写白签(乡俗:喜事写红绸,丧事写白签)。

这是曹远意料之外的事。以往,写白签之类的任务都是曹远的二伯在负责,因为二伯上过初中,算是上一辈中比较有文化的人。没成想,这个重担会传承得如此之快,曹远心中也大致明了,上一辈是要逐渐撒手了。

第二天天未明,曹远和大伯一起搭上二叔的车,赶赴塘勒。

塘勒原本住着二十多户人家,按照地理位置划分为河对门、坡坎上和老丘田三块族居地,除了一户周姓和一户赵姓之外,全都姓曹。但如今,大多数人家,则是走出了农村,走到了镇上,甚至走进了县里,迁出了原来的木房子,住进了混浇的梯楼房。

随着二叔的车逐渐抵近塘勒,曹远的心湖也泛起了一丝涟漪。他躲在车窗内,像个外人一样,看着不断闪退的山林和田地,仔细观摩那些早已破败不堪的木屋和新盖上琉璃瓦的瓦房,数了数,只有六家瓦房。

经过老丘田时,曹远摇下车窗,和二伯打了个招呼。二伯正忙着宰猪草,抬头应和了一声,又躬着背接着忙活,不然等到开席之后,可就抽不开身了。

车子稳稳停在河对门大婆家瓦房后的院坝内,曹远将一些丧葬用品装成袋扛在肩上,紧随大伯之后,走进了大婆家的小院。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没有细数,约莫二十来个的样子。男人们簇拥在三张桌子周围,分别进行着“打大二”“打双升”和“打麻将”,妇女们则是零零散散地站在七八个炉灶旁,攒火烧水,院子角落处临时围成的圈里,一头二三百斤的膘肥黑猪哼唧半天,无人问津。

众人见到大伯到了,便停下手中的家什,纷纷朝着大伯笑迎致意,毕竟大伯是宗族红白事务的主理人,多少有几分威严。

“过来帮忙的,该帮忙就动起来哈!”大伯走到堂屋前,一只脚踏在高高的门槛上,气沉丹田,冷声喝道,“烧火煮饭的,抬桌子板凳的,打茶盆的,杀猪的,安排好的任务,各自忙起来,不要一个二个懒做一团哈。”

既然大伯发话了,众人也不好再坐着不干活,便各自活动起来。

河对门的幺公从里屋搬了长凳,摆在院坝外的老槐树下,几个和曹远同辈的青壮当即会意,纷纷将外套刮掉,跟随坡坎上的大叔取了杀猪刀,朝着猪圈围了过去。


绕棺

在大伯的操持下,葬礼的筹备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着。很快,院坝外就响起了大黑猪的惨叫声,曹远坐在堂屋的侧门旁,捣鼓着桌上的一大挪白签,将毛笔蘸了墨,便照着簿子上的文字抄写起来。循着猪叫声传来,他微微偏过头,正见那进进出出的青壮们拎着开水壶,热闹得紧,该是到刮毛刨猪的步骤了吧。

曹远并未理会,埋着头干自己的活。

约莫个把小时之后,曹远身旁已经垒起了大半篓白签。他活动了筋骨,狠狠伸了个懒腰,山口外赫然传来一阵呜咽般的唢呐声。听得唢呐声,众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大婆“回家”了。

在三五个先生的引导下,大婆的两个儿子一前一后进了家门。大儿子抱着大婆的遗像,沉着冷静的面色下难掩悲伤,二儿子双手捧着一方小小的骨灰盒,紧随哥哥身后。两个儿子其后,随着而来的是大婆家至亲旁戚,人均头戴孝帕,男者皆着素衣,神色严肃,妇者孝帕掩面,似有恸哭之势。

先生指引着两个儿子步入堂屋,庄重地将遗像置于灵堂正中之位,骨灰盒则是稳稳地落入棺椁之中。此后,大婆的至亲旁戚便不可再有动作,后续事务则是全权交由先生指挥,大伯安排人手处理。

孝子孝媳孝孙与孝女孝婿分别跪在棺椁前左右两侧的团蒲上,等候众亲朋好友前来吊唁哭丧。每当有人前来吊唁,院坝外都会响起一阵鞭炮的爆炸声,鞭炮炸过之后,成群的小屁孩便蜂拥而上,将地里未响的鞭炮捡进荷兜,悄摸地寻一处空地炸牛粪去。

整个白天几乎都是在迎送各处前来吊唁的人,主人家全程跪在灵堂前一一鞠躬行礼。到了晚上,先生们用饭之后,便开始招呼儿孙晚辈们齐聚灵堂,围着棺椁进行葬前最隆重的绕棺仪式。

经过先生们测算,绕棺仪式定在晚上九点钟。大先生缓步走到棺椁前的祭桌旁,恭请南无幽冥教主本尊地藏王萨……

“宝珠照彻天堂路, 金锡振开地狱门。是夜亡魂受接引 ,九莲台上礼慈尊。”当大先生敲起锣钹打起鼓,随着“叮咚哐当”的锣鼓点节奏,示意大婆的儿孙、堂侄儿孙(曹远便在此列)、外侄儿孙等人绕棺,仪式才算正式开始。

绕棺过程中,大先生会用特别的唱腔来念诵经文,遍请罗幽冥界坤府十殿阴司,虚空遍法界过往各山灵道神,南无尽家堂遍家龛堂上宗祖……恳陈孝子哀伤之情,虔备斋供凡仪,请众神慈隐,悯恻纳受!“堪叹世间苦众生,碌碌辛劳贪痴嗔。大藏法宝未曾闻,争名夺利枉费心。突然一日无常到,夜叉判官勾亡魂。金银财宝带不去,空见阎王泪眼垂。今对地藏求接引,大开方便度亡魂......”在大先生的诵经声中,女眷们围着棺材手捧一炷燃香缓步而行,待手中香快燃尽时再换上另一炷,如此循环往复。孝男们则手拄“出丧棒”绕棺。孝子手扶的“出丧棒”又称“孝杖”,以示痛失亲人悲痛难支。女婿在“绕棺”中要扛着“引魂幡”带头,引魂幡这一古老的风俗,缘自于族人世代相传的认知:人死后,灵魂却不能跟随肉体一起死去,而是在它生活熟悉的地方纠结飘荡,逝者舍不下人世的至亲骨肉,亡灵就不能顺利到达阴间。于是,先生们剪出引魂幡,用它来引领亡者的灵魂,使得灵魂随肉身一起合二为一,能顺利到达阴司冥界。其间,女儿要负责为大婆烧白签饼,为棺材底下的过桥灯定时添加清油。白签饼便是由曹远写好的白签纸包裹香木而成饼状的纸饼,灰烬不弃,会包好放于棺中,相当于为亡者预备阴间要花销的钱币。此外,所有的儿孙晚辈都不能马虎应对,必须在阴阳先生诵毕一部经文后,以“散花文”和“解亲劫”作为一天“绕棺”的结束,整个过程大约三到四小时。


下葬

第三天的卯时,按照先生们测算的时辰,曹远及一众小辈组成的掘墓小队在大伯等老一辈的带领下,打着手电上山。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在太阳光出现之前,将墓穴挖好。按照族中规格,大婆的墓穴尺寸长一丈二尺,宽四尺,深六尺。抵达预选好的墓地之后,众人通力协作,用铲的、用锄的下挖,用刀的砍割树草,没有工具的则运输杂物,忙活了一个小时,方才将墓穴挖掘成形。

墓穴挖掘完毕,大伯开始放信,将一旁的杂物点燃,浓烟顿时弥漫开来。山下的人们见到浓烟,便是收到了信。先生们见信后,命人取来大公鸡,将之放在棺椁上。青壮们早已等候在一侧,只等先生一声令下,便开始抬棺。

大先生见时辰已到,便率先跨出堂屋,高喝一声“上山喽!”青壮们随即齐齐使力,嘴里吆喝着“一二一二”的口令,将棺椁抬到肩上。墓穴在老丘田之后的山林中,得亏掘墓小队先行,在封笼的山林间辟出一条道来。前后八个抬棺的青壮喊着号子,迈着沉重的步伐,从河对门出发,沿着一条又一条弯曲的田垄,小心翼翼地抬着棺,不能出一丝一毫的意外。大先生走在抬棺队伍的最前头,摇着魂铃,其后引魂幡飘扬,亲属们紧跟在抬棺队伍之后,沿路洒着白签纸,哭嚎声响彻山谷。

等抬棺队伍抵达墓穴了,众人分列站于两侧,行瞻礼。大婆的大儿子在先生的指引下,脱离大队伍,先行抵达墓穴处,以最快的速度在墓穴前种下青杠苗。青杠苗便是这处墓穴的望山树,这棵望山树将来越茂盛,就代表这个家族越兴旺。

大先生招着令剑,在墓穴前的空地上念念有词,命青壮们将棺椁缓缓放入墓穴,至亲绕着墓穴,进行最后的瞻仰。直系儿孙在先生们的引导下,挨个瞻仰完毕,才示意大伯盖上白布,做最后的盖棺仪式。盖棺仪式之后,先生们安排送葬的人们陆续立场。待人们都离去之后,大先生随即高举令剑,大喝一声,将大公鸡割喉取血。被侵染了公鸡血的泥土作为第一捧土,用来掩埋棺椁,随后由掘墓小队纷纷铲土掩埋,最终形成一个高出地面丈许的坟包。

曹远抛出了最后一铲土,然后用铁铲将土夯实,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阿远,走啊!”大伯手里紧握着柴刀,朝着一旁干枯的树枝狠狠砍去,“捡柴喽。”

曹远应和了一声,太阳已经开始下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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