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蒲苇当归
1
妻子意外怀上二胎，却过了一个多月才告诉我。
2
其实，我早该有所察觉。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每个月的那么几天总是埋怨我只会工作，没有照顾正处于Terrible Two的儿子，哪怕仅在她最不舒服的第一天，哪怕仅仅在这一天的半个小时。我以为她终于体会到我的辛苦，开窍了，不矫情了，为此还暗自惊喜了好一阵子。
已经很久没有提起二胎的她，忽然跟我说：“前些天我问儿子想要弟弟还是妹妹，他说想要姐姐，你呢？”我以为喜欢孩子的她重燃二胎希望。于是，自以为听出潜台词后，故作哈哈大笑后说：“你告诉儿子，他爸做不到啊！”瞥见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我心想，终于又把这压力给压下去了。
在这之后，她时常坐在飘窗上一言不语地呆看着远方，就连每天晚上陪儿子下小区滑滑梯、赛跑的例牌节目都取消了。她陪着儿子在家，但不再爬上爬下满屋子跑地陪儿子疯玩，只是干坐着看儿子自己玩。儿子叫她抱抱或者举高高，她竟然拒绝了。
那天我加班深夜回来，她和儿子已经睡着了，我躺下时发现枕头湿了，以为是儿子的汗，谁知看到她手旁有几张邹巴巴、团在一块的纸巾，她眼角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脸上。
3
前些天，我正忙得焦头烂额，忽然，她微信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一下，你做好心理准备。
那一刻，我忽然好肯定地说：二胎。
那头，她沉默了好久。我也没顾得上追问，把手机放一边，忙去了。
午饭时看到她的留言，惊喜交加的我愣住了。内容大概是，我们是有二宝了，但她想了很久，决定不要TA。本来她打算自己悄悄去做药流，但已经错过药流的最佳时候，只能人流，希望我陪她去。
我顿时五雷轰顶。虽然知道随着二宝而来的经济压力，但既然二宝来了，有缘做一场父子，熬一熬总会过去的；而且对比经济压力，我更害怕人流给她身体带来的伤害。
我问她为什么不要二宝。她说她害怕再次经历产后一两年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无论我如何尝试说服她，她始终不答应留下二宝，每天晚上躲在窗边默默流泪。
4
那天去早教中心等儿子放学时，我再一次尝试说服她：你看，咱们儿子这么可爱，这么懂事，这么受老师、小朋友的欢迎，你真的舍得二宝吗？
见她不作声，我尝试着抱了抱她。忽然发现，自己好久没有抱过她了。
我说，但有点心虚地：别怕，我在。
她马上挣脱我的怀抱，终于嘶吼了出来：不！你不在！
然后哭到全身颤抖。
5
她冷静下来后，一一道来这些年我的不在乎。每听到一件不在乎，我的心就往下掉一次：
儿子出生那天，公司高层从各个地方过来总部开会。其实并非什么重要会议，但我担心这个时候请假会影响自己在公司领导心中的形象，于是看着她进产房后就匆匆走了。等我赶回去时，她跟儿子已经出来病房了，术后寒颤的她在开了暖气的房间里依然能冷得把挂在床边的吊瓶抖得叮叮响，而阿姨在忙着照顾儿子，基本无暇顾及她。看到护士来按腹部排淤血，她痛到害怕地只能死死捉住冰冷的床边防坠栏，而不是我温暖的手。
月子刚好是冲业绩的时候，因此我并没有请陪产假，把母子俩送回乡下后又急匆匆回去上班，一周只回家两三个晚上。乡下许久没住人，电路无法承受大功率电器，开个热水壶、取暖灯都会跳闸；老一辈不大懂得照顾婴儿，绝大部分的育儿工作都靠她一个人完成，因育儿理念、生活习惯的不一致，让她时常觉得委屈。各种不适、不便、劳累、失衡，让她不由自主地流泪、大哭，她还不知道那是产后抑郁。而我，依然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在几十公里之外的地方，忙着。
长期弯腰换尿片，导致她腰痛、妈妈手，我也没有搭上手。她生病了，我没有给她端茶倒水递药，而是指一指药箱说“去看看有什么药”，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绝望地走进厨房做饭。
为了给儿子最好的免疫力，她坚持母乳喂养了两年。700多个夜晚的夜奶的艰辛，让她自嘲自己由爱打扮的小萝莉变成了蓬头垢面的大妈；儿子一岁时出玫瑰疹，连续一周反复高烧，我连美林放在哪里、怎么打开、喝多少都不知道，后来甚至对娃在夜里的哭声已经完全免疫，娃在哭，她在急，而我，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甚至连每天对儿子的基本陪伴，我都做不到。每天忙回来，觉得已经累得不想动了，只想在沙发上葛优躺，刷刷微信，看看新闻。儿子的吃喝拉撒玩耍，基本全靠她。一早，她送儿子去早教中心，然后回去上班，一下班就去接孩子，然后陪吃陪玩陪睡。看到我时常葛优躺，把儿子晾在一边，她多次要求我每天哪怕只陪伴半小时，而这，我也做不到。对于儿子来说，我有些形同虚设。
我妈心地善良，就是说话太直率，没什么界限感，迷信；而妻子最在乎自己的私人空间，且对蛇神鬼怪毫不相信。因此，在育儿上，即使她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我儿子好，但价值观不一致、理念不一致，导致时常出现矛盾。我知道她委屈，我也知道我妈不容易，夹在中间很难做，但一个家只能有一个女主人，因此我时常帮着她说我妈。我的表达能力不强，不会婉转沟通，因此有时候甚至直接骂我妈。我以为她对此会很满意、很解气，谁知她对我说，我跟你抱怨你妈，不是叫你骂你妈，我希望她能享享清福，更希望儿子在一个和睦的家庭长大，我只是想你能抱抱我，听听我的委屈。知道她的心思后，刚开始时，我还会听听，但后来时间久了就忘记了，到后来，她们发生更大的婆媳矛盾时，我干脆逃走，要么安静不说话，要么直接加班等她们都睡了再回家。
…………
6
我不敢相信她描述的那个人是我，可是，无法否认，那就是我。
我这才知道，在她最需要我时，我在公司忙；在儿子需要我陪伴时，我葛优躺着；在婆媳关系需要我协调时，我逃走了。
无论夫妻关系、亲子关系还是婆媳关系，我都长期缺位。
虽然我也是为了家庭经济而奔波劳碌着，可是，她也一样要上班，一样要面对职场里的明枪暗箭，面对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危机，在一大片关系户中用自己的实力为我们的家争取更多的经济效益；下班后，她无法以忙、加班、累为由，随意来个葛优躺，客厅早已不是她的地盘，连坐在沙发上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厨房、儿童房如今成了她的阵地；很多自我提升的新书都没有开封，而育儿书籍已经被翻遍；囤着的面膜、晚霜都过期了一大半；已经忘记开电视是按蓝色按钮还是红色按钮……
周末，她要么在家清理房间，要么自个儿带着儿子到户外活动。睡个懒觉，吃个早午饭后跟闺蜜享受下午茶，再跟我烛光晚餐酌点小酒的日子，早已不复返。如今外出，我连她的手都好久没有拉过了。
我哪有资格说出那句“别怕，我在”？！
7
反省了几天，我向她检讨了自己的行为，并道歉，再三尝试说服、恳求她留下二宝。
她淡淡却坚决地说，她虽也舍不得，但目前我们并不具备迎接二宝的家庭条件，她也暂时没有看到改变的希望。没有良好的家庭关系——尤其是夫妻关系，她不会再考虑二胎的事情。
到底要经历多少次失望，才让喜欢孩子的她淡然冷漠至如此坚决？
她的那句话一直回荡在我耳边：生，易；育，难。我仅凭一己之力，无法培育两个心理健康、人格健全的孩子。
最终，我没能留住我的二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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