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外婆|眺望

一 

妈妈有个习惯,在干活吃饭的空隙里,她会眺望对岸河畔上的那黑瓦白墙的房子。我的外婆独居在那里。

每日清晨,天色微亮,河面上升起了淡淡的水雾,萦绕在群山绿水旁,外婆房顶升起的袅袅炊烟,是这山水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妈妈每看到了,总会摇醒熟睡的我:看,还不起来,你外婆早起来了!

烈日炎炎的午间,妈妈从农田耕作回来,总会站在院子口,远远地望一眼。那黑瓦白墙的院门如果敞开着,她会松一口气,做家务都轻快利落些;如果大门紧闭,妈妈会皱起眉叹息:天这么热,怎么还在外面劳作……

南方的夏天,酷暑难耐,妈妈会带着我和弟弟坐在院子里纳凉,给我们讲故事。故事总会被“看,你外婆睡了”而打断。我和弟弟会抬头去远望那树影斑驳中的星点灯光,捕捉外婆的气息。


自外公去世之后,外婆便一个人独居。

每次遇到停电,我都会想到外婆。一个老人,点着盏蜡烛,在长长的走道间踽踽独行,跳跃的火光扑在她苍老的脸上,她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护着灯火,摸索着向前,前方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外公过世,我便搬到了外婆家。每每停电的日子是我最害怕的,尤其是月圆的时候,树影会从墙壁的裂缝爬进屋里来,张牙舞爪,似乎要扑过来将我和外婆吞噬掉。我总是紧紧地拽住外婆的衣角,躲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在屋子走动。

我并不害怕黑暗,家里停电了,还会和弟弟玩捉迷藏,这是黑夜里最刺激的游戏。可是,我却怕这种黑暗,黑暗中只能听到外婆的呼吸声,只能闻到发霉的空气,只能触摸到潮湿的地板、墙壁和桌椅。只有握着外婆那粗燥布满裂纹的干枯的大手,温暖从她的手心传至我的手心,我才会心安。


在和外婆居住的时光里,她带着我看到了一生中最美的风景。

一个晴朗的周六,县城文艺团下乡汇演。文艺汇演中最吸引我的是那些漂亮女演员的妆容。每次看到那红红的嘴唇、弯弯的眉毛,白里透红的脸蛋,我眼都不眨一下,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那天天还未亮,窗外还是一片墨黑色,外婆早早地起床了。她轻呼着熟睡中我,那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脸,痒痒的:“看,这是什么好东西!”

我睁开朦胧的睡眼,看到了外婆手里的好东西:一只红色的画眉粉笔、一个圆筒口红,一个墨绿色的小方盒。那都是我从村口挑担郎的货架上垂涎已久的宝贝啊!

我惊喜地睁大眼睛,从床上一下子坐了起来。

外婆仔细地给我画眉,扑脸蛋;我迫不及待地等待天明。渐渐地,天亮了,整个老房子亮堂起来,阳光透过纱窗照进那老式屏风上,落下斑驳的样子,好看极了。

在晨光中,我和外婆早早出发了。外婆拄着拐杖,拎着中午的干粮,走在前面。我一手拿着外婆的小板凳,一手插在兜里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我的“宝贝”们。我跟在外婆的身后,步伐比以前规矩多了,担心弄丢了我的“宝贝”,更担心还没见到真正的女演员我脸上的妆会被我不小心蹭掉了。

我和外婆到了小学,占好看戏的位置,我便急着去寻我的小伙伴们。那天我忘记了女演员们,也忘记了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甚至忘记了吃午饭,我和小伙伴们躲在小学院墙后的槐树下,用外婆给我眉笔和粉盒,像外婆那样小心翼翼地互相描眉、涂口红。化妆完毕,我们几个学着戏里台词,扮演着自己喜欢的角色,在花丛中表演,自娱自乐。

太阳微偏了,我们也玩累了,便跑去买糖炒栗子。陆续有人从小学后门走出来,一个老伯看到我,一脸严肃地说:“妮子,你跑哪儿去了,戏都散了,你外婆满场子找你,抓紧回去吧!”

我这才记起外婆来,收拾好我的眉笔粉盒,急急忙忙从小学朝外婆家跑去。一路上遇到好多看戏搬着板凳的老乡亲们往家里走,不时地有人朝我喊“你外婆找你急死了”“妮子,你去哪里了!”我心里有些责怪外婆大惊小怪,又为自己的贪玩而自责。

跑过了散戏归家的人群,在回家的田垄间,我听到了外婆喊我的声音。我应声跑过去,外婆站立在田埂上,一手拄着拐杖,一手遮着阳光看着我。每天上学、放学,她都是这个姿势看着我。

我加快了步伐跑到了外婆面前,鼻子酸酸的,低着头,看着草地。外婆并没有骂我,拍拍我身上的灰尘,搂住我的肩膀,“回家吧!”

今日的戏和往常一样,两个节目后女演员们就上场了。平日的我,女演员的表演从不落下。外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我的踪影。到了午饭时间,四处散玩的孩子们都到戏场中向大人们取干粮,却唯独不见我。外婆便放弃了看戏,嘱托村里的孩子一起寻我。她找了我整整一个下午,而我却浑然不知。

我自责极了,跟在外婆身后低头不语。

外婆走累了,直起了腰板,我扶她坐在稻田边的草垛上。

“别老是低着头,看天上的云!”她指了指天边的云朵。

天边那层层叠叠的云似乎包不住熊熊烈烈的火,万丈霞光从鱼鳞般的云朵间倾泻而下,倒在山川上、河流上、稻田里,一切都变成了金黄色。我抬头看外婆,她慈祥的脸上露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满头的银发也被染成了金色,在空中轻舞着。

“晚饭过后,火烧云上来了。霞光照得小孩子的脸红红的。大白狗变成红的了,红公鸡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看着这么美的晚霞,我不由地背起来当时正在学习的课文《火烧云》。外婆最喜欢听我背文了。

外婆一直笑吟吟地听着,奔走的倦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祖孙二人安静地坐在草垛上看日落,直到霞光收起,日头没过山岗,才缓缓向家里走去。

外婆目光像一谭温暖的秋水,暖暖的、缓缓的,慈爱而又充满智慧。外婆懂我的每一个小心思,她还能聆听万物的声音。家里的鸡鸭牛羊、地上的庄稼果蔬、天空中的飞鸟,无不向外婆倾诉着,而这个声音,似乎只有她能听得到。

在以后的时光里,每天我都会注意到日落和霞光。我学会了去看身边那些美丽的景色,璀璨的银河、草丛中的萤火虫、竹林里的雨露......我尝试着用外婆的眼睛去看万物,她的眼睛是惊喜而惊奇的,看着我鼓舞着我,伴我成长……


四年级结束,我进入五年级,五年级需要在校留宿,我便从外婆家搬到了学校。

刚入学,我睡不习惯,夜晚,我会爬到宿舍楼顶去看银河。第一次认真看银河,是和外婆一起的,那时我们在院子里纳凉。我看了部动画片,里面讲,天上星星都是故人的灵魂。我便拿这个问外婆,外婆却说:“天上住着神仙,而只有好人才能升上天。我一生努力做个好人,不求升上天堂,只愿儿孙平安多福。”

和外婆待在一起久了,和她分开一会儿就特别想念,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看望她,帮她收拾屋子、打扫卫生。

随着外婆的老去,她的屋子越来越难以收拾。无论天晴了多久,屋里依旧是湿漉漉的,潮湿的地板像是被水淋过一样,拖把拖不动屋里的灰尘,那些黑黑的厚厚霉斑像结痂一样扒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厨房的水缸外壁都长上了一层绿绿的青苔,灶台上一层厚厚的油渍。房子没有修葺,墙角的裂缝越来越大,白白的墙壁被烟火熏黑了,白天进到屋子里,都是黑漆漆的。她衣橱里的衣服,冰凉冰凉的,还透了股霉味儿。属于舅舅表哥的几个房门都上了锁。房子倒大,进去却似乎没有个容身之所。曾经和外婆住的房间,布满了灰尘,灯泡的周围满是蜘蛛网;她已经换到了离厨房更近一点的客房,床硬硬的,冷冰冰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在外婆家的逗留时间越来越短。以前还能陪她住个几晚,到后来连坐下来喝杯茶水的意愿都没有,放下带给她的补品就走。

我记得初二那年,照例在周六的下午去看望外婆。无奈是梅雨时节,晴一阵雨一阵。妈妈那时正在帮外婆在田间种红薯,我便直接去了红薯地。

我刚到红薯地,一股湿风吹过来。妈妈看着远方水汽朦胧的山岗,吆喝着我和外婆找个避雨的场所。我搀扶着外婆,妈妈背着竹篓锄头,找到了一个屋檐避雨。

我、妈妈、外婆都已经湿透了。外婆佝偻着背,腰板已经立不起来,足足比我矮了大半个头。外婆常年受风湿病困扰,她的臂肘膝盖都已经肿胀变形了。我看了,鼻子酸酸的,“外婆,以后别种地了,太辛苦了。”

外婆笑着说:“得种,你舅舅过年回家,家里总得有点粮食吧!”

妈妈沉默不语。

外婆又继续说:“晚上去我家吃饭,在我家睡!”

我看看妈妈,不情愿地说:“不去了,明天要上学。”

外婆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那样,“下雨了,去我家近,给你做好吃的。”我摸着外婆那沾满泥土的手,过了好久才说,“下次吧,暑假到了再去你家陪你”我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怕她伤心。

雨越下越大,天色越来越晚。妈妈等不住了,举着伞,对外婆说,“家里还有个小娃,我得回去了”妈妈又转向我,“随你,陪外婆就陪她一晚,也就一晚,不强求你。”

说完,妈妈头也不回地扎到雨里。

我心里难受极了,而外婆一直拽着我的手。我没有挪动我的脚步,我身体也未倾斜,和外婆一样直直站在屋檐下,我不忍挣脱她,却更不想住在她那似乎随时都可能垮掉的房子里。

看着妈妈远去的背影,我转头问外婆,“要不,今晚你去我家睡吧”我明明知道,她会拒绝,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

“就陪我住一晚吧!”外婆喃喃自语。

我心里等着很是焦急,眼看妈妈就要转过那个拐角。“我还是要回家,下次再来看你!”我朝外婆说了句,没有看她,挣脱了她的手,朝雨中跑去。

我喊住了妈妈,妈妈回头看我,一脸的惊愕,她豪不心疼在雨中淋雨的我。等我离她近了,她语气很重,“陪她一晚怎么了?你就没想过她一个人是多么的孤单。”

我心里很难受,默不作声。回头看我外婆,她站在雨中,手里拿了把伞。我强忍着眼泪,朝她挥挥手,头也不回地扎进雨里,跑过拐角,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影子。

雨越下越大,我与妈妈也快到家了,我们一前一后,我在等她责备我,可是妈妈一直阴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天快黑了,我站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看到了属于外婆家的那盏灯火。心里很难受,我不是不爱她,我就是不想去住那间房子,也许一晚无可厚非,但是不想今晚。就是不想,就是不想……就像是在和谁赌气一样,我满脑子都是“就是不想”,越想越难过,我站在石头上痛哭起来。

我上了高中、大学,待在家里的时间少了,去外婆家看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想起她的时间更少了。直到大学毕业那一年,她离世,我对她的思念才越来越深。很多次,夜半醒来,想起她,我都会泪流满面,那个最爱我的人离我而去了。

有时,我会和自己辩论,对于外婆的离世,我是没有遗憾的,我尽我所能地爱她。我会一一列举我为她做过的事:我用零花钱给她买过衣服、为她剪过指甲、她骨折时我给她洗过澡洗过衣服、生病了带她去看医生.....可是无论我怎么去辩论,终究盖不过一个事实:在一个大雨磅礴的夜晚,她很孤独,需要陪伴,而我却离她而去了。

在她去世的第二年,那条她溺水身亡的河道上,修起了一座大桥。有时,我与妈妈一起站在院子门口眺望对岸的丛林。没过多久,那栋老房子倾坯了,那里再也捕捉不到星点灯光了,唯独那座宽宽的大桥熠熠生光。每次看到这座大桥,我就心痛不已,如果这座桥修葺的早一点,外婆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62,710评论 4 37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68,839评论 2 308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12,295评论 0 255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4,776评论 0 22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53,198评论 3 29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1,074评论 1 226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2,200评论 2 32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86评论 0 21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4,733评论 1 25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0,877评论 2 2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2,348评论 1 265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28,675评论 3 26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3,393评论 3 246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209评论 0 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996评论 0 201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36,212评论 2 287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36,003评论 2 280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