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碎贪念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是一九九八年的秋末冬初,农忙刚刚告一段落。午间的阳光露出和蔼可亲的笑脸,含情脉脉端详着农家小院挑针引线的妇女。

突然,正在低头纳鞋底的中年大姐冒了一句:“听说老有财的儿子死了,太可怜了!”“哟!是大儿子还是小儿子?啥时候的事?”旁边七十多岁的婆婆蠕动着干瘪的嘴唇,眍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疑惑地望着大姐,右手攒着一根红漆拐杖,你别看她年纪大,耳朵还特别灵。针线活对她来说,早已经成为过去,她不过是来凑个热闹,散散心而已。“是他小儿子,我也听说了!就是昨天的事,好像是死在了缅甸。你想想,大老远的,咋就跑到外国去了?这家人也太倒霉了。”另一个戴头巾的女子抢先接过话茬,她面前放着一个精美的竹编提篮,提篮里放着一些碎布,正在给一条裤子打补丁。

这老有财是他的小名,由于家里很穷,到处借钱,欠下一屁股的债,有恶作剧的人便给他取了一个外号“老有财”。也不知怎么回事,时间一长竟然给叫开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表现出非常的不满,甚至还怒斥人家,但随着这样称呼他的人越来越多,也就逐渐默认了。其实,他姓方,真名叫方柱堂,为人和善,膝下有四个女儿和两个儿子。

因为受到一些封建思想的影响,认为女孩子即便再有学问,再有前途,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都是别人家的人,所以有些家庭的女娃儿,父母一般是不会让其上学的。老有财家也不例外,不但四个女儿不识一丁,再加上家竟贫寒,大儿子刚上完小学,也被迫辍学在家,最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小儿子叫方俊,从小就聪明伶俐,好学上进,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很受父母喜欢,九二年理工大学毕业。

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放眼山前山后,散居着百十户人家,就是一个高中生打着灯笼火把都找不到,更何况还是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简直就是凤毛麟角,独一无二,自然而然一下子就哄传开了。很多听到消息的同村人,眼睛忽然亮了,山旮旯能飞出金凤凰,都觉得是全村人的荣幸。但同时也有小部分人,趁机打起了小算盘,他们看准了方俊前途无量,日后必定会升官发财,所以一改往日的不屑姿态,主动来迎合、讨好他。包括阿谀奉承,小恩小惠等等,尽量把彼此的距离拉近,扯上一点裙带关系,即使一向行同陌路的人,也开始给他抛来了笑脸。这种具有魅惑并使人容易沦陷的风气,如同一股熏风,呼啦啦一下,拂过方俊荒芜已久的心田,漾起春天的芬芳。而从小就因为家里穷,受尽了人们的白眼,习惯了被人瞧不起的方俊,几时有过这种来之不易的“关爱”?此时此刻的他,头一回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暖意。但同时他也明白,这些不过是夜空绽放的烟花,留都留不住,转眼就会消逝,打铁要靠本身硬,归根结底还是要有钱,有钱才会享受到实实在在的快乐。

金钱至上的绳索,已悄悄把圣洁的灵魂,一圈又一圈地束缚起来,他毅然把这句超越道德和正义的财富观念,作为自己人生奋斗的目标。故而在谋求职业方面,常常以此为准绳,总是这山看着那山高,总觉得待遇太低,达不到自己的理想,致使机遇擦肩,一直找不到安营下寨的住所。

就这样东瞧瞧、西望望,两年的时间就过去了。这天晚上,其父老有财,到社长家串门的时候,偶然听说村委会将举行换届选举,他不禁眉头一纵,默默计上心来,还不等板凳坐热,就拍拍屁股走人。匆匆回到家以后,一家人正围坐在火塘边,享受着熊熊篝火温暖的美意,他仍就坐在靠墙的位置,顺手拿起拐角处的汗烟袋,习惯性地裹上一卷汗烟点燃,“吧唧,吧唧”了几下,便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正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腾云驾雾于小说中的儿子,动了动嘴唇对老伴说道:“刚才无意间听社长说,过个十天八天的,村委会就要举行村长的选举,不如让儿子去碰碰运气。我们已经老了!苦了大半辈子,也没苦出个啥样来,要是儿子能选上村长,也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不但能光宗耀祖,我们走在人前脸上也有光。”“说的比唱的好听!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福分哟!你还不是要跟管事的通通气,提前沟通一下。”老伴边说边往火塘里添柴禾。

方俊虽然正把头埋在小说中,但父母之间的对话,十有八九还是让他听了去,特别是父亲提到让他去参选村长,更是令他欣喜若狂,他正愁英雄无用武之地。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既有这等机会让自己赶上,岂能轻易错过,必须得好好争取。虽然自己对村长的职责知之甚少,具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或者说如何管理村民,如何行使权利等等,都一窍不通,但凡事都有第一次,没有哪个是天生就会的,凭着自己的本事,一定会逐类旁通,没有什么可以难倒自己的。在说了,方圆几十里,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家,年收入也不过八九百元,如果出去打工,每个月毛收入也就挣个三四百元,除去生活开支所剩无几。但当村长就不同,食宿大可在家里解决,每个月固定工资两百,一年干下来就有两千四百元,这跟一个小土豪差不多。想到这里,他合上书本撂在一边,饶有兴致地转过头,干脆和父亲出谋划策,讨论起参与村长选举的事。

是块金子,不管你把它扔到任何地方,它还是块金子,就像一个有真本事的人,不管在哪里,他一样会闪光。

九四年的时候,二十六岁的方俊,经过村民的投票选举,顺利当上了村长,并组建了五个人的班子成员,成为有史以来,本地方最年轻的村官。也正是因为这样,上级乡人民政府很是看好他这个年轻人,把他视为重点栽培对象,只要是碰到棘手的瓶颈问题,都会派人协助他解决,或是给他提供一些便利与可行的举措。而他也不负厚望,一改往届老前辈们不苟言笑的神态,走村串户,主动出击,和村民们打成一片,不知不觉便融入了社会群体,进一步拓宽了对村民生活、思想等各方面的了解。在调解村民之间的矛盾和纠纷时,不论事大事小,他都亲力亲为,一丝不苟,妥善处理,履职不到一年的时间,不仅小有名气,同时也博得了群众们的广泛好评。

圈子的扩大,各种饭局以及应酬的增多,足见方俊已经为自己奠定了很好的人脉资源,只要脚踏实地,好好把握方向,仕途那可是一片光明。但他也慢慢发现,即便他再怎么劳心劳力,付出的再多,收入仍旧一成不变,有时候因公出差,或者是上级领导来考察工作,还得自掏腰包垫付火食费,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公平。工作了一年,不仅没有改善家庭的处境,对于很爱面子,出手大方的方俊来说,反而显得有些入不敷出,每当无所事事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可为什么总有人觊觎村长这个位置?可为什么有人为了争夺这一席之地、而不惜大打出手?是不是他们都被假象给蒙蔽了?这些疑问一直在困扰着他。

这天他计划到五公里外的一个村子处理土地纠纷,两户村民因交界起了冲突,并闹到了村委会。刚吃过午饭,方俊就带着两个弟兄出发了,崎岖不平的山路,再加上火辣辣的太阳,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通过实地察看和了解,事故并不大,争来争去也就十多斤玉米这样子,而且两家又是叔伯关系,在给他们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后,双方都作出了让步,此事也就圆满解决。

眼看日薄西山,返回的途中,又让一个姓朱的给拦下,说是找村长商量个事,方俊只好让两个手下先回去,自己跟着这个人到他家里去。而这个人和方俊是同一个村小组的,四十多岁,瘦高个,长得挺精神,在离家十公里外的乡街上,开了一个家具厂,带着六七个小工,是村里最富有的大户。

两个人边走边聊,大概走了三十多分钟就到家了,进门的时候,朱老板的内人早已备好丰盛的饭菜,彼此也不客气,落座便开始大吃起来。等酒过三巡,朱老板话锋一转,用企盼的眼神望着方俊说:“兄弟呀!想跟你说个事,我打算在附近的山上采购一些木材,但因为最近风声有点紧,担心会受到影响,所以找你来商量,希望你关照一下。”说着就起身进了里屋,从里面拿了个信封出来,放在方俊面前接着道:“一点小心意,还望收下,麻烦你多多费点心。”方俊先是一愣,刹那又心领神会,嘴上连说使不得,但犹豫再三,还是顺手把它塞进了上衣的口袋里。一直忐忑不安的朱老板,原本对新上任的村长并不是太了解,生怕他是个铁面无私、廉洁奉公的包青天,现在见他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天色逐渐暗下来,四野一片寂静,零星的灯火忽明忽暗,偶尔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夜幕已在他们推杯换盏时悄悄降临。酒足饭饱的方俊起身告辞,打着朱老板拿给他的手电筒,走过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又拐过一道山梁,大约十分钟的路程,便回到了家里,只有父母还在坐着,他打了一声招呼,匆匆洗漱一下,就走进了卧室。并从裤包里掏出火柴,“呲呲”的划了一根,把床头柜上的煤油灯点燃,然后坐在床沿上,借着昏暗的灯光,迫不及待地把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沓五十元面额的人民币,仔细一清点,共计六千元,相当于他两年半的工资。这可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而且是属于他自己的钱,他按奈住内心的狂跳,重新把它装进信封,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

他躺在床上再也没了睡意,激动得一夜没合眼,直觉告诉他,天上真的会掉馅饼,这就是权利的好处。

倏尔茅塞顿开的方俊,很武断地把自己的观点转嫁给别人,自以为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要争当村长的原因——原来是另有玄机,殊不知这种想法,竟给自己种下了恶果。受这种思维左右,不但曾经的疑虑被全部打消,相反他更加爱上了这个工作,觉得以前太过于死板,太过于小心谨慎,不知道变通。经这么一琢磨,他脑子里又记起表哥曾提过的一件事……

那天风清气朗,道路两旁的垂柳翩翩起舞,扭动柔软的腰枝。就在回村委会的路上,偶然碰到了姑母的大儿子,在短暂的交谈中,表哥很兴奋地对他说:“我在大箐沟发现了一处铁矿,如果能开采出来,可就发大财了!几辈人都吃不完。但需要大量的人力和资金支持,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干,收入平均分,一人一半。”“倒底真的还是假的?你凭什么断定真的有铁矿?”方俊疑惑地问。“这你放心,我在县资源部门有熟人,已经请来探测过,真的有铁矿存在,而且我还送去化验过。你只需要出三分之一的资金,另外如果上级领导问起来,帮忙给疏通一下就行,其他的一概由我负责。”表哥言之凿凿,说得有凭有据、合情合理。“这样吧!我回去考虑一下,等决定了再给你答复。”说完方俊就默默离开了。

而他这个表哥的确有点本事,高高的个子,能说会道,年纪也就三十出头,村里人大都认识他。你别看他只有着一个贫农的躯干,但却长着一个商人的大脑,今天倒卖化肥,明天收购玉米,后天又……。总之,不怕吃苦,喜欢瞎折腾,由此钱袋里有了部分闲钱。方俊之所以没有当面答应,不是不相信他,而是囊中羞涩,故此用了缓兵之计。

此事虽然已经过去两三个月,现在忽然想起来,觉得机不可失。自己手里不是有一笔、政府部门下拨的五万元的扶贫资金吗?按照表哥估算的情况来看,这笔资金如果拿来跟他合作,可以说是绰绰有余。反正这事只有自己知道,就连身边的同事也都还蒙在鼓里,等铁矿开采出来,有了钱再给补上,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想发财,胆子就要大,就得敢去冒险,才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况且在当下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钱越多越好,没有人会嫌钱多,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想到这些,他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钞票,正一点一点地滑进他的口袋。于是,他亳不犹豫作出了决定,并在第二天早上,亲自上门找表哥商量。

首先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运输的问题,从外面进来的货车只能到达乡镇上,入村只有一条可供拖拉机通行的土路,要想把铁矿运出去,就得用牛车或是拖拉机,送到十多公里外的乡镇上,然后再装车运走。两人商量后认为,牛车不仅耗时耗力,而且效率也不高,决定以拖拉机为主。由于大箐沟是片丛林密布的山谷,只有人们拾柴草踩出的一条羊肠小道可以进出,为了运输方便,能够使拖拉机通过,他们找来十多个村民,奋战了半个多月,终于凿出一条一公里长、刚好够拖拉机通过的土路。但考虑到雨季还没结束,会对开采带来不利因素,所以即使道路已打通,也只能暂且搁置,把时间推迟,打算秋后再开工。

为了讨个好彩头,他们还准备了一串鞭炮,国庆节才过去两天,第三天早上,太阳刚刚露出笑脸,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打破了山谷的宁静,一伙人干劲冲天挥舞着铁锹,正是开启了宝藏的挖掘。按照方俊和他表哥的吩咐,从山脚的一个点位横向推进,而这个点位呈现断涯式,刚好有许多裸露在外的铁矿。尽管每天都有六七个人,而且个个年轻力壮,但越往深处越吃力,不仅要架设支撑的木架,还要提防随时有可能发生的塌方,虽然忙活了一个月,也只刨出十吨左右。

早已等不及的方俊,找到表哥说:“我看已经差不多了,要不先送一车去看看再说。你认为怎么样?”“好啊!我也是这样想。”两人一拍即合,即忙找来两辆拖拉机,并和师傅谈好了工价,火急火燎捣鼓了两三天,才全部转运到了乡镇上。但事情根本没有他们料想的那般顺利,真可谓是一波三折,好不容易联系到了几家企业,带去一化验都说品位太低而拒绝了。

走到这一步,两人顿时傻眼了,所有的激情全都冷却,所有的努力全部打水漂,只能偃旗息鼓,无奈地放弃。纵然方俊有诸多怨言,认为上了表哥的当,认为表哥当初粗心大意,没有认真检验把握品位的高低,才导致今天的后果,但也不好发作,只能闷在心里。毕竟这都是自愿的,怪也只能怪自己,自己不过损失了两万多元,而表哥却损失了五六万,现在事情明摆着,无论如何也不能逆天改命。焦心如焚的方俊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眼下最闹心的是那个大窟窿,是那笔被他挪用的两万元公款,如果不赶快把它填补起来,迟早会露出马脚,一旦被发现,不仅要面临下课和处分,还有可能身败名裂。

古言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方俊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他和表哥采矿失败的事情,竟然像一种高级病毒,“嗖”的一下就传给了上级部门。他呆呆的坐在办公桌前,右手按着座机一动不动,虽然通话早就结束,但耳边仍回荡着乡党委书记马涛的声音:“我说小方!怎么有传闻说你搞什么铁矿,而且失败了,真有这回事吗?这可不允许啊!”这话如同晴天霹雳,把他给吓出一身冷汗,慌忙辩解道:“没……有,绝对没……没有,与我无关,全都是我表哥一人干的,我正想向你们汇报。”“没有就好!我也是这样想的,你这么一个聪明的小伙,是不会做这种违反组织纪律的事情。既然是你表哥,一定要把情况调查清楚,该处罚的要作出处罚。”听到马书记这么说,方俊总算松了一口气,可他哪里知道,因为所处位置特殊,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给自己的人生埋下导火索,并带来难以预测的变数。

感觉情况有些不妙的方俊,在这个多事之秋,基本上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把所捞到的油水全都抖出来,也只凑得一万五左右,还差四五千块钱,最后还是央求父母东挪西借,才勉强把漏洞给补上。可人一旦倒霉起来,连喝凉水都塞牙缝,眼看就要到腊月了,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乡政府派来的同志,以督察工作为目的,入住村委会,并开展为期半个月的工作,方俊没料到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次年三月份,他被停止了工作,回家等候调查。据村务监督委员会的人透露,方俊担任村长期间,滥用职权,收受贿赂,为砍伐林木的个体商贩,以及毁林开荒和违规建房的村民,打开方便之门,私自开具虚假发票,另外还有资金流水存在疑点等问题。一时之间谣言四起,黑白两道,既有扼腕叹息表示同情的,也有拍手称快表示高兴的,反正是各种声音都有。被扯去遮羞布的方俊,自知颜面尽失,站在人前仿佛一下子矮了一大截,多数时间都是宅在家里,很少再抛头露面。到了五月底的时候,被正式开除党籍,并免去了村长一职。

风光了两年的方俊,在利益的驱使下,虽然结束了原本有着无限美好的人生,从此又返回了原点。而血气方刚的他,岂能善罢甘休,他认为“神仙敲鼓也有敲不到点上的时候”,错了照样可以另来。反正“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员。”既然村长当不成,只要有钱一样可以东山再起,一样可以昂首挺胸活他个潇潇洒洒。

当心情稍微平复之后,他便又挖空心思寻找发财的门路,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收到了一封信,是从缅甸寄来的。打开信封一看,只有简短的数语,信上说:“好侄儿!我在这边开了个公司,生意异常火爆,由于人手比较紧缺,如果你在家没有什么事,就来帮帮我,月入过万根本没有问题,工作很轻松,只要动动脑筋,招揽一下客户就行。我的电话就是上面这个,想来就联系我,我去车站接你。”看到这里,方俊兴奋得连拿着信纸的手都在颤抖,特别是“月入过万”这几个字,一直在他脑海翻腾,几乎把他的魂魄都给勾去了。他依稀记得小时候,二十多岁的三叔,经常带他到水田里去捉泥鳅,或是到后山去掏鸟窝,因为自己太小不懂事,每次都只能在旁边看着,等三叔得手后便拍手叫好。后来上了初中就再没有见到三叔,只听父亲说是去很远的地方打工,到现在已经有十多个年头,要不是见到这封信,他几乎忘了三叔这个人。拿起信笺,他又从头至尾读了一遍,确定无误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时间不等人,重阳节刚过,方俊随便带了一点换洗的衣物,依依不舍地告别父母,挎着一个背包匆匆离开了家乡,按照三叔给他的乘车路线,马不停蹄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换乘了三次车,终于在第二天黄昏时分,到达西南边陲小镇芒市。根据三叔提供的车牌号,下车以后,很快便在出站口的一侧,看到了那辆捷达小轿车,三叔正站在车旁,西装笔挺,容貌与当年几乎没多大改变。车子的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瘦高个,戴着一副墨镜,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从谈话中得知,他是三叔的铁杆兄弟,地地道道的缅甸本地人。彼此打过招呼后,三叔对方俊说:“还有七八十公里的路程,肚子已经饿了,先去附近吃点东西再走,我带你去吃猪肉撒撇,味道非常好吃,你肯定没吃过。”“让三叔破费了!我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连听都没听说过。”方俊的话语中流露出感激之情。

等吃饱喝足从店里出来,已经是九点多了,三人坐上车继续赶路,左弯右拐走了十多分钟就出了城区,那些霓虹闪烁的琼楼玉宇渐渐消失在视线中,车子驶入了荒山野林,到处一片漆黑,只听到耳畔“呼呼”的风声。长途跋涉的方俊,此时早已疲惫不堪,他闭着眼晴,头歪靠在坐椅的后背上,也不知走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只听三叔说:“总算过了边境线,差不多再有四五十分钟就到了。”方俊勉强睁开眼睛,慢慢坐直身子,暮色中,借着朦胧的灯光可以判断出,车子一会儿穿村过镇,一会儿又翻山越岭,最后来到大山深处,隐隐约约好像山庄的大门前停下。三叔转头对欲下车的瘦高个道:“阿光!你带我侄子去休息,等休息好了,再带他熟悉一下环境,跟他讲讲上班的一些情况,以及需要注意的事项。”“好的大哥!全听你的。”叫阿光的瘦高个一边答应着,一边顺手带上了车门。这时走过来一个穿迷彩服的男子,用本地方言和阿光不知说了些什么,接着就打开了边门。看着掉转车头消失在夜幕中的三叔,方俊虽感到一些意外和失落,但也不便多问,只得跟着阿光进了边门。借着不远处微弱的灯光,迷迷糊糊的看见,门前面七八百个平方的一片空地上,停着十几辆高档小轿车。穿过空地来到右边一排盖有石棉瓦的房屋前,阿光打开了其中一扇木门,把钥匙递给方俊说:“兄弟!早点休息,洗手间就在这房子的左手边。我就住在对面,有什么事叫我。”方俊答应着接过钥匙,进屋一看,六七个平方的一间屋子,里面靠墙摆了一张单人床,床上是半新不旧的铺盖,另外墙上挂着一块毛巾,床下有个塑料脸盆。他坐在床沿掏出怀表一看,已经是午夜一点多了,只觉浑身有气无力,索性关了灯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睁开眼就见阿光站在窗外,手里拿着对讲机,不知正在和谁说话。他赶紧穿好衣服把门打开,阿光叼着一支烟进来,并递了一支给他说:“我也是帮老板做事,这里的很多事情都是由我负责,洗把脸我带你去转一圈。”“好的!由于太累,睡过头了。”方俊忙用生硬的普通话表示歉意。

带着一颗好奇心,方俊跟随阿光向山庄深处走去,里面零零散散生长着一些灌木,到处乱草丛生,大大小小的石棉瓦房有数十间,错了有致地分布在各个角落,其中有两间日用杂货店和一间小饭馆。听阿光说,凡是到这里来的顾客,通常情况下,都有专人专车接送,除了在里面工作的人,一般闲杂人是绝对不准进来的,不仅大门处有人二十四小时轮流把守,庄内还有轮流巡逻的流动哨。一直往里走,尽头是个赫然醒目的四合院,占地面积大概在一千个平方左右,一看它那带有古典艺术风格的雄伟气派,就知道是这座庄园的向征。两扇红漆大门敞开着,进门的上方挂着一个牌匾,上面写着“宇宙之城”四个闪闪发光的鎏金大字,门两边同样有身着迷彩服的人把守。阿光停下脚步,用手指了指说:“你明天就去里面上班,和其他几个弟兄一起,主要负责秩序的维护,我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按照规定,必须要统一穿制服,等一下我把迷彩服拿给你。”方俊本来还想问这里面主要是做什么,或者说是生产什么,但一看阿光严肃而又有些异样的神情,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只觉得这里透着一些鬼异,根本不像三叔口中的公司,也不像休闲或者是游乐的山庄,相反倒像一个原生态的秘密基地。三千多个平方那么大的面积,四周是两米多高的围墙,围墙上插满了锋利的碎玻璃,只有头天晚上进来的那道门是唯一的出入口。

回到宿舍以后,方俊不禁有种莫名其妙的落寞感,这里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竟然是在一个深山中,根据来时候的印象,他估计距离城镇有七八公里。但一想到月入过万,很快就会有大把大把的钞票,他马上又转忧为喜。

上班的时间到了,他们总共有四个人,根据阿光的安排,他和一个叫老三的上白班,其他两个上夜班,每个班都配有一根电棍。当踏进四合院正大厅那一刻,所有的神秘面纱都被揭开,映入眼睑的一切,使方俊终于明白,原来这是一个地下赌场,他的身份顾名思义是巡场员工,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马仔。但即便是这样,他仍感到荣幸之至,因为有资格进入这个四合院、坐到牌桌上的人,并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大多是腰缠万贯的阔佬,或是政商名流,能和这些大老爷们近距离接触,能为他们效劳,自己仿佛也长高了一截。并且在和老三闲聊中得知,场子是四个老板合伙开办的,而他三叔就是合伙人之一,这更使得方俊暗下自鸣得意,不再感到拘谨,不再妄自菲薄。他和老三两个人,如同两个幽灵,只管把一干人等当作空气,在赌场中窜来窜去,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第一天,就在这悠哉悠哉中结束。

然而,什么样的氛围,营造出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环境,造就出什么样的人。从方俊踏入山庄这扇门开始,他就已经身在染缸里,不仅自己在未来的时间内,会慢慢变质,就是现在走上赌桌的这些人,他们的纯真也早已千疮百孔,或者说早已不复存在。为了钱,他们可以六亲不认;为了钱,他们可以无恶不做;为了钱,他们可以不要命。也正是因为这样,就在方俊上班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赌客与赌客之间由于情绪的失控,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他在劝架的时候,冷不防被人用水果刀刺中了腹部,还没来得及送医就命丧当场。

两三天后,天各一方的老有财正在地里干活,村委会的调解员找到他说:“老方!有个很不幸的消息,你身在缅甸的弟弟打电话让我转告你,你的儿子突发意外身亡了,赶快准备一下,去把他接送回来。”老有财惊恐地望着调解员:“你说的是真的?”“这种事我哪敢乱说?”老有财一听犹如五雷轰顶,哽咽着说:“真是造孽啊!当初叫他不要去,他偏不听,这下倒好,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调解员说着转身离开了。

老有财忍着悲痛,慌忙找来家族商量,最终决定由家族中,比较有威望的族长——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和他的大儿子两个人奔赴国外,历时一个星期,才把方俊的骨灰带回来,并草草安葬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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