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辑|帷幔·冯至·1924

──乡间的故事──

  谁曾经,望着那葱茏的山腰,

  葱茏里掩映着,一带红墙,

  不曾享受过,幽闲的圣味──

  氤氲地,漾起来一丝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说是脱去了,许多索累;

  在他们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却像含蓄着,中古罗曼的风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脉,

  有两座无名的高山,遥遥峙立;

  一个是佛院,一个是尼庵,

  两座山腰里,抱着这两个庙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个少尼,

  绣下了一张珍奇的帷幔;

  每当乡中进香的春节,

  却在对面的僧院里展览,

  这又错综,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乡人们单纯的话里──

  出向少尼在十七岁的时节,

  就跪在菩萨龛前,将乌丝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门旧户,

  她并不是,为了饥寒;

  她虽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许下了什么夙愿。

  她只是在一个,梅蕊初放的月夜里,

  暗暗地离掉了,她的家园,除了她隐隐深潜的,痛苦,聪明,

  便是莺鸟儿,替人间诉说忧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儿圆圆地,落在西方;

  云雀的声中,把她引到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荡漾。

  终不像在人间,能享清福──

  在水认识了,她的娟丽,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愿把青春的花叶,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说,

  “你既然发愿,我也不能阻你,

  从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这不能比作寻常的儿戏!

  “虽说你觉得,苦海无边,

  到底是谁,将你这年轻的人儿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说,

  在佛前忏悔时,也要说明!”

  “我的师,并没有人将我提醒;

  我只是无意中,听见了一句──

  说将来同我共运命的那个人,

  是一个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

  “无奈婚约,早被父母写定,

  婚筵也正由亲友筹划;

  他们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时候,

  我只好背了他们,来到这座山中。”

  “我的师,这都是真实的话,

  我相信你,同信菩萨一样;

  我情愿消灭了,一切热念,

  冰一般凝冻了,我的心肠!”

  “泪珠儿随着清脆的语声,

  一滴滴,一字字,湿遍了衣襟。

  老尼说,“你削去烦恼丝,

  泪珠儿也要随着恼消尽!”

  恼人的春风,才吹绿了山腰,

  凄凉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间不知又起了,多少纷纭,

  尼庵总是静静地没有新鲜,没有陈旧。

  只有那暮鼓晨钟,经声佛号,

  不知是将人唤醒,还是引人入梦?

  她的心儿随着形骸消瘦,

  可是没有泪的眼前,更觉朦胧。

  过了一天,恰便似过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头又好像一天;

  水面上早已结了寒冰,

  荒凉与寂寞,也来自远远的山巅。

  正午的阳光,初春般的温暖,

  熙熙的白鸽儿,在空际飞翔;

  翩翩地,来了青年的兄妹,

  说是奉了母命,来拜佛进香。

  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蕴着难言的深情一缕──

  活泼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边说,

  句句声声,都成了她的竹针万棘!

  “美丽的少姑啊,我告诉你!

  聪明的你,你说他冤不冤?

  为了遗弃了她的,一个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许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独坐在门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风凄冷,

  她睁睁地,目送着一双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没有一些儿踪影!

  寒鸦呀呀地,栖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黄昏;

  热泪溶解了,潭里的寒冰,

  暮钟频频敲击,她仿佛无闻。

  老尼的心肠,虽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怜她的年纪轻轻──

  这样儿年纪轻轻地,

  便有这样的,乖奇的运命。

  怜她本也是贵族的闺女,

  教她静静地修养,在庵后的小楼。

  她恹恹地,不知病了几多时,

  嫩绿的林中,又听见了鹧鸪。

  山巅的积雪,被暖风融化,

  金甲的虫儿,在春光里飞翔;

  她的头儿总是低低地,

  漫说升天成佛,早都无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将来独葬在,三尺的孤坟──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没有了,一些儿福份!

  炉烟缕缕地,催人睡眠,

  春息薰薰地,吹入了窗阁;

  一个牧童,吹着嘹亮的笛声,

  赶着羊儿,由她的楼下走过。

  笛声越远,越觉得幽扬,

  两朵红云轻抹在,她苍白的面庞──

  她取出一张绯红的帷幔,

  仔细地看了许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阳光笛声里,

  更掺杂着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儿里,涌出来一朵白莲,

  她就把它,绣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声中,

  总甜甜地,有一种新鲜的曲调──

  她也就把彩色的线,按着心意,

  水里绣了比目鱼,天上是相思鸟!

  她时时刻刻地,没有停息,

  把帷幔绣成了,极乐的世界──

  树叶相遮,溪声相应,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还想把她的悲哀,

  也绣在那空角的上面──

  无奈白露又变成严霜,

  深夜里又来,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叶儿,依依地落,

  枫树的叶儿,凄凄地红,

  风翕翕,雨疏疏,她开了窗儿,

  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这是我半年来,绣成的帷幔,

  多谢你的笛声,给我许多灵感!

  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泪珠泛澜!

  “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

  在两个世界里──”

  她把这包帷幔掷下去,

  匆匆地,又将窗儿关闭。

  次日的天空,布满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个牧童,剃度在对方的僧院,

  尼庵内焚化了,这年少的尼姑。

  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

  帷幔还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没有一个人儿,能够补起!

  一九二四年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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