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庆生在路灯下踱步，黄色的光照下来。雾气渐浓了，他手插口袋，把脑袋缩在领口里。董玲从暗处走过来，逐渐靠近。余庆生下意识掂掂脚，又勾勾头，用左手食指中指摩挲耳后，假装漫不经心。他有点心虚，像做了坏事的贼，电话里的表白是他偷来的——从一个犯了疯病的老师，王西，那里偷来的。

余庆生见王西最后一面时他已经疯了，他胡须杂乱，满脸污垢，衣衫褴褛。你同他说话，他是无法集中精力的，永远目光涣散，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过了一会，王西才反应过来，你说你是我的学生，那你怎样证明？余庆生说，我知道关于你而且别人不知道的事儿。余庆生说，你是个男人，不是一条狗。王西摇摇头说，那倒不假。他一把拉住余庆生，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神秘兮兮地说，原来每个时代都是一样。王西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语气里满是失落，好像他在每个时代活过。

王西本来就是个不值得被人铭记的普通人。现在你再跟旁人提起他，没人会记得。不对，或许有人记得，那人一定要思考了半天，从如同深渊的记忆中把王西的遗体打捞出来，是王西啊，我记得，那个疯子，提他做什么。余庆生那时候成绩处于班级末流，跟王西的关系倒是不错，差等生很容易跟老师混得熟。王西教他打篮球，说学打篮球跟学英语一样重要，是提高生活的质量的手段。王西是第一个告诉他这种道理的人。在王西还活着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花在学生的课业上，私下自己写小说，投过几次稿都石沉大海。余庆生偷偷看过他写的东西，讲师生恋的文章，句子很美，但余庆生却不太能理解，他从心底里抵触那种东西的。

余庆生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车顶上覆一层薄薄的雪，车窗和挡风玻璃上全是水雾，司机拨了两下雨刷器。司机摇下车窗，探出脑袋，说上车走吧。余庆生去拉后座的车门，用了很大力气，天气很冷，雪水流入间隙，车门几乎要被冻上。董玲低头坐进去，两条腿紧并着，下巴从围脖下拿出来，吐气，搓手。余庆生关上车门，自己去坐副驾驶。司机问他们去哪。余庆生说，想去看个电影。又问，去哪一家？城区有好几家影院呢，司机说，他老了，本来全城每个小店的名字他都能叫上来，新影院他只知道几家，比较偏的找起来要吃力些。先走起来吧，司机说，车一旦熄火了就不容易打着了，他可以给他们点建议。决定了去哪，他再打表。出租车的后视镜被树上滴下的雪水打湿了。司机摇下车窗，拿蓝白条纹的毛巾擦干，确认后面没车，打方向盘，倒车。司机继续说，我们那个年代的人看电影只有在大戏院。现在来讲，那里年轻人去的少，中年人居多，有的是夫妻俩，很多是耐不住寂寞去偷情的男女，灯光又暗，他们在下边动手动脚，没人是专心去看电影的。我年轻时常带漂亮女孩去那里看电影，那时候影院还是新影院，放映一些港片，看得人热血沸腾，每次看完都会为自己因儿女情长而背弃理想而感到羞耻。现在不会了，司机摇头，笑说，连港片都死了。大戏院的那家影院地板上的瓷砖以前是由一些颗粒组成的菱形图案，如今表面已经大部分脱落了，凹进去的地方被灰尘填满了，再看不出什么形状。红色的座椅散发着海绵放久了的难闻味道。幕布的颜色发暗，投影仪也旧了，观影体验很差。后来他带他媳妇去看了一次，她第一次去，还觉得新奇，这样的地方也称得上电影院，跟夜里一群人围在一起看公园的LED大屏幕还比不上，起码那里不会很闷。建议你们别去那里。复兴路倒是刚开了一家影院，叫嘉禾天橙，门前停满了各种颜色的轿车，隔着人行道，看影院装修风格，大块的灰色和玻璃的运用，偏欧式，简约。按讲说，你们应该早点出来，这个点人正多，恐怕选不到最中间的位子了。不过，他想想说，也许没关系，坐哪里都行。我听说现在新影院都用上了宽银幕，坐在最后一排也能看清。音响效果、清晰度啊都要比之前的一些老影院好很多。余庆生他透过后视镜，看见后排董玲的眼睛，回头询问她的意见。董玲点头。那就去那儿吧师傅，余庆生说。司机提速挂挡，说，那我开始打表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