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做饭总是要留一碗剩饭菜。几十年来不曾变过。耳濡目染地,我从母亲身上沿袭了这个习惯,每次煮饭都只多不少,无端造成的粮食浪费也常被丈夫玩笑地责骂。慢慢地,我开始关注家里每个人的食量,久而久之,几乎可以做到按需准备饭食。再无浪费粮食之说了。
去年母亲来照顾月子里的女儿,也一并帮我挽起做饭洗衣之类的活,我顿时轻松多了。
母亲做的饭菜丈夫吃不习惯,他也不常在家吃饭。但是,能吃着母亲做的饭菜,于我是莫大的幸福。想起怀孕那会,忽然间想吃母亲做的某一种味道,遍寻不着,心里像猫爪拼劲儿挠般,欲罢不能。可惜,远嫁之人只能咬咬唇,在臆想中在梦魇中,将自己哄骗过去。
其实母亲独立要强,并不善厨房之事。做的饭食,用我们姐弟俩的话评价：“能吃”。可无论我还是弟弟,吃着母亲做的饭菜,总是不舍停箸。那是我们自小习惯的味道,是温暖,是心安,是归处。
从我们记事起,母亲顿顿都会留一碗剩饭菜。来我这小住,依旧如此。
女儿熟睡的间隙,我与母亲常常闲话家常,那景象竟似儿时,轻松惬意至极,此刻忆起,仍可闻见幸福的味道。我问起母亲,缘何一直要多做那一份饭食,是有什么讲究吗?
母亲抬头,目光望向深远,陷入了回忆:
“我小时候是真真正正地饿过肚子,为的是把你外公给我的饭钱省出来买文具。饥饿是什么？不切身体会一次根本感受不到它的后怕。我至今仍记得自己脸色苍白,浑身无劲,豆大的汗珠往下冒。从那以后,我很怕饿肚子。但是嫁给你爸爸后,我还是饿过肚子。有一年农村双抢时节,我和你爸爸在农田里晒稻秆，忙完已经过了午饭点,回到家,你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全吃完饭了，竟粒饭不剩滴汤不留。我和你爸只能一人一个面饼就点水吃完,立即又要忙农活。那是我这辈子仅有的两次饿肚子经历,第一次仅仅是饥饿,第二次还伴有心灰和怨气……”
“从那以后我就想,我不能让我的子女我的身边人再体会这种感受。后来你们上学了,每次一放学回来就跟馋猫似的,那会不像今天有各种零食,还好备着一碗剩饭菜,热热便能给你们俩加一餐。你爸跑运输,算不准什么时候回来吃饭,所以每次总要多做一点,留一碗剩饭菜热着。现在也一样,你总说不要做这么多,省的浪费,但是女婿好几次晚上加班回来我也热饭给他吃了……”
母亲的回忆似乎很沉重,这些只言片语,断断续续,一句一顿,中间似隔了她的整个人生。 我不知道母亲具体经历过什么,年轻时也未曾过问,一直以为剩饭剩菜是所有母亲那个年代的妇女都有的陋习。听母亲说完,才明白那多出来的一碗剩饭菜,是她对家人只多不少的爱。
我也惊讶,母亲在我浑然不知的夜晚,竟然为丈夫热过多次饭菜。而那常念叨少做点,叫嚣不吃剩饭菜,甚至说不习惯母亲做的饭菜的他,在深夜饥肠辘辘时吃着母亲热的饭菜,会有何感受?
其实我明白,母亲留的那一碗饭菜,大多时候会真的沦为剩饭菜,逃不过被倒掉的命运。我问惜物如金的母亲,会不会觉得浪费?
母亲说:“比起少做了,你们挨饿我呢歉疚,浪费倒也可以承受。”
我突然间泪湿了眼眶,在为人妻母之后,特别理解母亲的这种心境。给予爱与关心的心是从一而终的笃定,给予之前是关心则乱的不定,给予之后是豁出所有的淡定。因着爱与关心而至的所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母亲都独自一一受着,却不问结果不求回报。
我重又每次晚饭,为丈夫留一份饭菜。有时能热热当他加班后的加餐。也仍然常常听着他念叨我浪费粮食,我都笑笑略过。
只是每一次倒掉这碗剩饭菜时,心都很沉。
这碗剩饭菜,是我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母亲的爱啊!
